第二輯往事與鄉情 黃豆芽(1 / 1)

第二輯 往事與鄉情 黃豆芽

母親從故鄉來,背一小袋黃豆,說秋天才打下的,留著泡豆芽吧。我抓一把黃豆掂在手心,沉甸甸的,且有股沁涼。而端詳每一粒,貓眼一般渾圓剔透,時間長了,就聽撲撲響動,一粒粒黃豆爆裂開來,探出根須,冒出芽瓣,一棵棵豆芽悠悠顫顫地在手心站立。眨眨眼,豆芽又沒了,手心依然是渾圓剔透的黃豆。我知道這是幻覺,是兒時的黃豆芽與此刻的黃豆的迭映。誰見到童年的舊物會不想起童年呢?

記得春天,我挎隻小籃子去挖野菜。野菜舒展著一片片綠盈盈的葉子,偶爾發現一呈瓣狀的,如發現了新大陸,立即興奮地一聲聲喊:“黃豆芽!”蹲下,手捏住瓣下的根莖,輕輕一拔,連根拔起,短短細細的根須掛著些許土渣,懸空著微微搖曳。豆芽二三寸長短,根莖嫩白嫩白,舉著一柄豆瓣,豆瓣才拱出土層,尚未展開,且垂向大地,活脫脫一個大問號。在問什麼?我不是豆芽,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豆芽是大地的孩子,如我是大人的孩子一樣。我不是有許多許多不明白的事理要問大人麼?而豆芽一定也在向大地發問啊!可惜,不等它問清楚,已被我挖進籃子裏了。有時,巴掌大的一塊地皮隆起,小心地揭去,就會露出一片未見天日的豆芽。那份鮮嫩,無以形容,也顧不得去形容,忙一棵棵挖下,藏人籃底,蓋上野菜,不然,太陽一曬就蔫了。到家,野菜扔給豬雞,挑出豆芽,白生生的,足足炒上一碗。雖沒有肉,但就著窩頭就著紅薯,吃起來甭提有多香!如今小販串樓叫賣的菜市擺攤的那種豆芽,遠不是那味。據說那是用生豆芽機甚至放化肥催生的,並非土裏生地裏長,看來,缺少的就是那種泥土味呢!

那時候,地裏種玉米,玉米下總是捎帶種些豆子。玉米是高杆作物,豆子是低杆作物,高矮錯落,互不妨礙,況且豆子能生根瘤菌,有助於玉米生長。因而每年秋天,玉米收了,還可以收不少豆子。地裏的豆芽,就是秋收時遺落的豆粒所生。母親很會持家,把隊裏分的黃豆一遍一遍地挑,挑出混雜的石子、土坷垃,也挑出蟲咬的或癟秕的,晾曬幾日,即貯進瓦罐中。有時家裏有事或突然來了親戚朋友,母親就從罐裏舀起黃豆,泡在碗裏,不到半日,豆粒吸飽了水,眼瞧著膨脹起來,一顆顆發得水汪汪的。切些南瓜或西葫蘆片一起倒入鍋內嘩嘩一炒,端上桌子,熱騰騰一道上等菜!再溫二兩白幹酒,直吃得客人鼻尖冒汗,喉嚨打嗝,晃晃悠悠地歸去。

逢年過節,為使桌上豐盛一些,增加一些年節的氛圍,母親便弄瓢黃豆,找隻小籃子,底兒上墊個秸杆串的小蓋頂, 倒豆,過水,蒙嚴,用被子捂在熱炕頭上。此後幾乎每天過一遍水。幾天後,那黃豆漸漸舒根展瓣,密密實實地生滿一籃子豆芽。那時我不明白那黃豆怎麼在水中過來過去就生成了豆芽,總以為是母親那雙神奇的手變來的。幼時,心目中一崇拜父親,說話走路都學;二崇拜母親,那雙手仿佛有魔力,破布爛線,左縫右連就縫綴成衣服,平日那些粗茶淡飯,母親也做得有滋有味。就是穿著母親做的衣服,吃著母親做的粗菜淡飯,我不知不覺長大了,且一步一步走出了故鄉。

走出故鄉,故鄉的黃豆芽就吃不到了。那些精細蔬菜,爽口是爽口,卻總吃不出味道來。按說,區區黃豆芽,怎比得那些昂貴的蔬菜呢?比不得。但是,那是童年的黃豆芽啊! 我吃著它長大的,又有什麼能比得它呢?這下好了,母親來了,帶來了故鄉的黃豆,我可以一飽口福,更可以重溫兒時舊夢,補償對故鄉那刻骨銘心的思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