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說話,但轉過身,賞給她一個微笑。他笑起來很好看,像外國電影裏那些英俊多情的男人。
她現在知道怎麼取悅於他了,接著往下誇:“還有我的頭發,變得好爽滑喲。”
很靈光!他又轉過身,賞給她一個微笑。
她把滿家嶺值得一誇的都誇了一遍,贏得了他多個微笑,最後他問她:“喜歡這裏嗎?”
“喜歡!”
她以為他會獎勵她一個吻,但他說:“來,我背你。”
5
不知道是因為後山到前山的路比較平坦,還是因為午飯吃得飽,或者是因為剛在塘裏洗了澡,也可能三者兼而有之,總之滿大夫的精氣神好像特別足,背著丁乙,在山路上走得優哉遊哉,不慌不忙。丁乙欽佩地說:“你力氣真大,一點兒也不覺得我重啊?”
“比你還重的東西我都背過。”
“你老早就出去讀書了,怎麼還需要背東西呢?”
“就是因為出去讀書才需要背東西。”
“那你背什麼?”
“背柴,背山薯,背木炭,背很多很多東西。”
“為什麼要背這些東西?”
“因為我交不起學費,所以要背這些東西去抵學費。”
她眼前浮現出一個瘦小的身影,背上是一捆比身體還大的木柴,她仿佛都能聽見骨頭被壓彎的哢哢聲,感覺心裏很痛,喉頭緊了好一會兒,才故作輕鬆地問:“你小時候在哪裏上學?”
“白家畈。”
“離這裏遠嗎?”
“幾十裏地吧。”
“你怎麼不在滿家嶺上學呢?”她一問完就知道自己問了個傻問題。
果然,他不屑一答。
她隻好自己找台階下:“滿家嶺沒中學我可以理解,但是連個小學都沒有?”
“誰願意到這裏來當老師?”
“你們滿家嶺的人不能自己找個人出來當老師嗎?”
“他們都不識字,怎麼當老師?”
“那你從小學起就到外麵去讀書?”
“嗯。”
“你一個人走那麼遠的路去讀書,不怕?”
“怕什麼?我是山裏長大的,豺狼虎豹都見過。我什麼都不怕,隻怕沒錢。再說,還有我姐姐送我去學校。”
她還是第一次聽說他有姐姐:“你有姐姐啊?我還以為你是獨生子呢。”
“我本來不是獨生子,還有一個哥哥,但是哥哥死了。”
她嚇一跳:“怎麼死的?”
“可能是闌尾炎。”
“闌尾炎就可以死人?”
“山裏沒醫院嘛,他肚子疼,爹媽就幫他揉,讓他喝鹽水,還請嶺上的老人來驅邪,但全都沒用,隻好往縣城送,但是太晚了。”
她趕緊從他背上溜了下來,好像這樣就可以減輕他心裏的傷痛一樣。走了一會兒,她才小心地問:“但即便是那樣,你也不是獨生子啊。你剛才不是說你有姐姐嗎?”
“姐姐是女的嘛。”
“女的不算人?”
“女的要出嫁的嘛,出了嫁,戶口轉走了就不算我家的人了。”
她覺得跟他講不清楚,她說的是親情,而他說的是戶口,這不東扯西拉嗎?如果按照他這個概念,她家連個獨生子都沒有,這也太歧視女性了吧?
但她知道跟他辯論沒意義,可能滿家嶺的人都不把女兒當人,他從小就接受這種觀念,怎麼可能不這樣認為呢?如果她生長在滿家嶺,恐怕也會像他這麼想,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
她問:“你有幾個姐姐?”
“三個。”
“啊?我怎麼一個也沒看見?”
“都嫁人了。”
“她們過節都不回來看望父母嗎?”
“她們都嫁了人了,還往娘家跑,不怕別人笑話?”
“笑話什麼?”
“隻有那些丈夫公婆不待見的,才會跑回娘家來。”
“那你幾個姐姐都是丈夫公婆很待見的囉?”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大姐的丈夫和公婆都不待見她,總打她。”
“她跑回娘家來了?”
“她哪裏跑得回來?那麼遠的路,她沒路費,又不認識路,想沿路討飯回娘家都不成。”
“那你們過去看她?”
“怎麼看?她死都死了。”
她又大吃一驚:“死了?怎麼死的?”
“生孩子難產死的。”
“現在還有難產死的?醫療這麼發達了。”
“大山裏頭,發達個什麼?”
“那孩子呢?”
“也死了。”
“那她丈夫多可憐,妻子孩子都沒了。”
“他又娶了個老婆,生了個兒子。”
“你大姐生的是個女孩?”
“嗯。”
她馬上覺得不對頭:“是不是你姐夫想要兒子,把你大姐害死了?”
他不吭聲。
她建議說:“那你應該請公安局調查一下啊,不能讓你大姐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屍首都火化了,還怎麼調查?”
她還很少聽到死人的事,尤其是認識的人,身邊的人,好像沒誰家裏死過人,連老人都沒有,全都健在。但就在剛才這麼一會兒,她一下就聽到兩個人的死訊,而且都是一個家庭的,感覺這家人的運氣實在是太差了。
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她問:“你二姐呢?”
她問完就很後悔,怕他又蹦出一個“死了”來。萬幸萬幸,這回他沒說到死:“二姐嫁到後山去了。”
“就是剛才我們洗澡的那個後山?”
“不是,那是滿家嶺的後山,滿家嶺的女不能嫁給滿家嶺的人。”他指了指遠方的高山峻嶺,“我二姐嫁到那裏去了。”
“後山是不是比滿家嶺還高?”
“那當然啦,滿家嶺隻是一個嶺,隻算那些大山的一個門檻。”
她目瞪口呆,天,滿家嶺這個門檻就快把她爬死了,那些後山該有多高?嫁過去恐怕死路一條,爬山爬死,生孩子生死,闌尾炎疼死,死的機會真是太多了,遍地都是。她不敢往下問他二姐的境況,怕聽到可怕的消息,轉而問別的:“你三姐呢?”
“三姐嫁到縣城裏去了。”
她舒了一口氣:“她的生活應該還可以吧?”
“可以什麼呀?城裏的男人不成器,不學好,光學壞,又賭博,又花雜。”
“花雜是什麼意思?”
“花雜你不懂?就是……”他好像找不到確切的定義。
“是不是花花心思?愛跟別的女人不清不白?”
“嗯,就是這個意思。”
“那你三姐怎麼不離婚?”
“離了婚怎麼活?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興再回娘家生活,靠娘家人養的。”
“那怎麼辦?”
“我已經警告過三姐夫了,如果再聽我三姐說一回,我就廢了他。”
她想到他那“外科一把刀”的美稱,打了個寒噤,聽說外科手術刀無比鋒利,他要廢個人不成問題,可能疤都不留一個,就能讓他的三姐夫從此花雜不起來。
“千萬別為了一個花雜男人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她表揚說,“你對你姐姐真好。”
“是我姐姐對我真好。我能讀上書,全靠我姐姐。”
“你父母呢?”
“他們要上山要下田,沒有時間管我,是我幾個姐姐送我去學校,為我籌學費。我幾個姐姐都是為了給我籌學費才出嫁的。”
她安慰說:“早出嫁,晚出嫁,總是要出嫁的。”
“但不用為了錢就嫁到火坑裏去。”
這個話題很沉重,她不敢再往下問了。
估摸著快到他家了,但她不想這麼快就回去,她想跟他單獨待在一起,如果回到他家,他就不怎麼跟她說話了。她提議說:“你們這裏有沒有什麼好玩的地方?你帶我去玩玩?”
“沒有。”
她被他一瓢冷水潑得興趣全無,隻好老老實實地跟他回家,但他突然提議說:“我帶你去看女人樹吧。”
“女人樹?是不是長得像女人?”
“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帶著她爬了一會兒山,來到一個看不見人煙的地方,指著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說:“那就是女人樹。”
她仔細看了半天,沒琢磨出為什麼這樹會叫“女人樹”。
於是,疑惑地問:“這樹一點兒也不像女人嘛,怎麼叫女人樹?”
他不答話,爬到樹上去摘了一個果實下來,遞給她看。
她接過來,發現是個小茄子一樣的果實,她實在想不明白,隻好問他:“我覺得這果子一點不像女人,是不是女人特別愛吃?”
“這果子不能吃。”
“那為什麼叫女人樹?”
他接過那個果實,一折兩半,指著折斷處給她看:“這裏不像女人嗎?”
她這才看出一點名堂來,他說的是果實中心的一個空洞,從折斷的地方看,很像女人下麵的那個開口。她的臉有點發熱,把那玩意兒扔了,說:“你們男人太無聊了。”
“這怎麼是無聊呢?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是大自然的賜予。”
她見他嘴裏蹦出“大自然的賜予”這麼一個富有詩意的詞兒來,感覺有點滑稽:“什麼大自然的賜予?”
“這個是‘女人果’,現在還沒長熟,”他比畫著說,“等長大了,能長這麼大個,滿家嶺的男人上山打獵的時候,經常十天半月不回家,這個就是他們的女人。”
她愣了一陣,悟出了他話裏的意思,不由得飛紅了臉:“你們太惡心了。”
“難道像你們城裏人那樣,自己的女人不在跟前,就跟別的女人睡覺才不惡心?”
她好奇地問:“滿家嶺的男人從來不會背叛自己的女人?”
“從來不。”
這一點太令人感動了,她接著問:“那他們興不興離婚?”
“沒聽說過。”
她很想問他是不是也像滿家嶺的男人那樣,一生隻娶一個女人,一生隻跟一個女人做愛,但她不好意思問這麼個人化的問題,隻調皮地問:“你們這裏有女人樹,那有沒有男人樹呢?”
她本來是信口一問,以為答案肯定是“沒有”的,但他很自傲地回答說:“怎麼會沒有呢?有女人樹,就有男人樹,就像有女人就有男人一樣。”
她想象一棵掛滿了男人那玩意的大樹,覺得太滑稽,不好意思請他帶她去看,但他主動說:“想不想去看男人樹?”
“在哪裏?”
“上麵。”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好像是“阿拉法特頭巾”那塊,她有點膽怯:“怎麼長在那麼高的地方?”
“男人樹當然長在高的地方。”
她暗自嘀咕,莫非滿家嶺的樹也有男尊女卑的思想,男樹就一定要長在比女樹高的地方?
他很武斷地說:“你看了女人樹,就必須看男人樹。”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男尊女卑思想的表現,有點望而生畏地說:“我是很想看,但是要爬山。”
“我可以背你。”
“行。”
兩人背一段,爬一段,費了好長時間,才聽到他說:“到了!”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樹上一個男根都沒掛,就是一顆長相尋常的樹,似乎比女人樹還柔弱,枝幹細細的,樹葉隨風婆娑。她佯裝生氣地說:“原來你在騙我!這哪是什麼‘男人樹’?”
“這就是‘男人樹’啊。”
“這一點兒都不像。”
“不像什麼?”
她有點心虛,臉也紅了。
他不知趣地追問:“不像什麼?”
她答不上來。
他也不像剛才解釋女人樹一樣解釋給她聽,隻反反複複地追問:“不像什麼?”
她估計這“男人樹”是他編出來讓出她洋相的,她這回真的生氣了:“你太壞了!我不理你了!”
6
一直到晚上睡覺之前,丁乙還沒忘記那個神器,總想找機會查個水落石出。
她吃完晚飯,看了不到十分鍾的電視,就覺得困極了,遂告退,進房睡覺。下午已經在塘裏洗過澡,她決定入鄉隨俗,就不麻煩他去燒洗腳水了,隻問他要了一杯水,站在門外刷了牙,返回房間裏。
她知道滿大夫一時不會進房來睡覺,他是個孝順孩子,要陪著父母看電視,但她為保險起見,還是閂了門。就著如豆的燈光,到處尋找那個捆得密密匝匝的紅筒筒,很擔心即便找到了也解不開那麻繩。她在房間裏至少尋了三遍,也沒找到,隻好躺床上去等他,看他進來睡覺時是不是帶著那個神器。但她剛躺下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真沉,其間連廁所都沒上,一直到第二天被他叫醒,又是心亂跳,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等到記起是在他家的床上,又把床的方向搞錯了,對著牆就伸出兩腿,準備溜下床去,結果腳趾被牆撞得一彎,疼到心裏去了。
她哎喲喲叫起來,但他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隻忙著收拾東西。她齜牙咧嘴了一陣,等到疼痛不那麼鑽心了才問:“怎麼啦?又要去拜望嶺上的老人?”
“今天還拜望什麼?”
“那你這麼早叫我幹什麼?天還沒亮呢。”
“今天要趕回A市去了,不起早能行嗎?”
她這才記起今天是回程的日子,頓時覺得十分沮喪,不知道是舍不得滿家嶺,還是害怕那一整天的艱苦跋涉。
等一切收拾完畢,他就在門口叫她,她匆匆忙忙拉上旅行袋的拉鏈,他一把提起,帶著她去向他父母辭行。
他媽媽又撩起衣角擦眼淚,而他爸爸則吧嗒吧嗒抽著長煙袋不說話。最後他媽媽對她哇啦哇啦說了一通,他翻譯說是叫她經常回家來住,她連連應允,但他都沒來得及翻譯給他媽媽,就拖著她上了路。
山裏的早晨很涼,也很靜,路上就他們兩個,但田裏已經能看到勞作的女人了,還能看到薄薄的炊煙。不時傳來幾聲狗叫,還有公雞的啼鳴,路邊的小草都掛著露水,走不了多遠鞋就被打濕了。山間彌漫著一股青草和山霧的氣味,搞得她有種莫名的感動,大約是書上描寫的“恬淡的感傷”,心想如果兩人能走慢點,邊走邊吟幾句抒情詩什麼的,倒也浪漫。
但他像被鬼趕慌了的一樣,匆匆地走,她也隻好一路小跑跟著他,跟不動了,就讓他背她一段,就這樣背背走走,終於走出了滿家嶺。
他們傍晚時分才趕到A市長途汽車站,下車之前,他主動說了一次話:“幸虧我催你快走,不然的話,就趕不上縣城到A市的最後一班車,今天別想回A市了。”
她聽他這樣一說,覺得也挺有道理,膽子也大多了,問道:“我從昨天起就想問你,那個神器,你到底藏在哪裏了?”
“沒藏哪裏。”
“你是不是放在別的房間裏?”
“我放別的房間幹什麼?”
“就放在我們房間裏?那我怎麼找了幾遍都沒找到呢?到底放在哪裏?”
“就放在窗子下麵那個牆洞裏。”
天啊,放在牆洞裏!這誰能想得到?他家的牆,到處是洞和縫,隨便挑一個放那個紅筒筒,還真讓人難以覺察,誰知道哪個牆洞裏放了東西?
她問:“你昨晚用了神器沒有?”
“用沒用你不知道?”
“你肯定用了,不然我昨晚怎麼睡得那麼沉呢?”
“你以為神器是安眠藥?”
“那你說神器是幹什麼的?”
他像沒聽見一樣,什麼也沒回答。
兩人走出車站,她正準備叫個出租,先送她回家,再送他回醫院,卻見他把兩個袋子往她手裏一塞:“快拿著,我的車來了!”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跑掉了,跟在一輛行駛著的公共汽車後,一陣狂奔。車停了,他轉到車門那邊去,她看不見他了。等車開走之後,她發現他老人家已不在原處。
她氣得差點哭起來,這什麼人啊?人家辛辛苦苦跟著他回一趟老家,替他掙了麵子,出了風頭,安撫了家中老人,他連送人家回家都不肯,也不知道等人家先坐出租走了,再依依不舍地追著車揮手,然後悵然地在原地站一會兒,他就這麼率先跳上公車跑掉了!現在天都黑了,難道他真是一點兒都不懂得憐香惜玉?感恩也不懂?責任心也沒有?
下次堅決不跟他回滿家嶺了!
她生了一陣氣,自己叫了輛出租,坐進去,說了C大的校名,就沉思起來。他跟他那女朋友是不是根本沒吹哦?不然他現在這麼匆匆忙忙跑回去幹嗎?今天肯定是不用上班的,他一個單身漢,難道還會是趕回去看新聞聯播不成?隻能是為了一個女人,才會丟下另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剛剛幫了他大忙的女人。
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裏,車進了校門都沒覺察,直到司機不耐煩地問“下麵往哪兒走?”,她才驚醒過來,四麵張望一下,總算回到現實世界,指點說:“前麵那個路燈往左拐。”
到了她家樓前,她下了車,付了錢,上樓來到自己的家門前。
她剛一敲門,她媽媽就把門打開了,驚喜地說:“二女回來了,這下好了!”
她爸也迎了出來:“怎麼現在才回來?把我們兩個急死了。”
她有點不耐煩地說:“急什麼呀?不是說好今天回來的嗎?”
“是說好今天回來的,但沒想到這麼晚啊。”
“這哪裏晚?八點都不到。”
媽媽馬上斬斷這個前景不容樂觀的對話,張羅說:“你先洗個澡,我把飯菜熱一下端上來。我們都沒吃,在等你。”
她把那個粗布袋子交給媽媽:“裏麵有熏山雞,蒸一下挺好吃的。”
“是嗎?那我現在就用高壓鍋蒸一點兒。”
她提著旅行袋來到自己的臥室,拿出裏麵的東西,發現那毛巾看上去真髒,在滿家嶺換下的衣服也真髒,頭上黏黏的,臉上灰灰的,馬上拿了換洗的衣服,到浴室去洗澡。
她脫了衣服,站在蓮蓬頭下,溫暖的水流衝在身上,真爽啊!她環顧小小的浴室,看見掛在蓮蓬頭上那個放香波的架子,牆角擺的一個擦牆的塑料刷子,還有毛巾架上掛的幾條毛巾,都是那麼熟悉而親切。
還是自己家好!一切都是那麼舒適,閉著眼都知道廁所在哪兒,客廳在哪兒,爸爸媽媽像捧星星一樣捧著她,不像在滿大夫家裏,又陌生又拘束,話也聽不懂,路也不認識,一切都要仰仗他幫忙,洗澡洗臉那麼不方便,上廁所也不方便,凡此種種,罄竹難書。
等她洗完澡,換了幹淨衣服出來,穿著軟軟的布拖鞋到客廳吃飯的時候,她已經後怕自己怎麼能夠坐那麼遠的車,走那麼遠的路,爬那麼高的山,蹲那麼簡陋的廁所,睡那麼硬的床了,感覺那些壯舉都是一個叫丁乙的傻女人完成的,而不是她自己。
吃飯的時候,爸爸媽媽都不問她此次旅行的事,隻找些雞毛蒜皮的鄰裏新聞講講。她意識到自己可能顯得情緒不高,使父母擔心了,馬上打起精神,給父母學說“同學家鄉”那些趣事,聽得父母樂不可支。
媽媽心疼地說:“這次可把你累壞了,我以前帶學生支農,都沒去過條件這麼艱苦的山村。”
爸爸是C大中文係民間文學教授,對“同學家鄉”的民風民俗特感興趣,不僅聽得帶勁,還不時提問,最後竟然說:“嗯,你這個同學的家鄉很有意思,值得研究。你讓你同學幫忙打聽一下,看能不能跟當地政府取得聯係,安排我帶幾個學生去那裏采風。”
她支吾其詞,不想讓父母知道那所謂“同學”的尊姓大名,連“滿家嶺”這個地名都不想讓父母知道,不然父母一下就能猜到所謂“同學”究竟是誰了,因為姓滿的人應該不多。
她倒不是怕父母會幹涉她談戀愛,而是怕滿大夫不會跟她談戀愛,如果父母知道她此行是冒充滿大夫的女朋友回家招搖撞騙,肯定會覺得她太冒失,說不定還會督促她跟滿大夫弄假成真。
但滿大夫那個人,她實在沒信心。
那天夜晚,她做了一個夢,還是在滿家嶺,還是尿急,到處找廁所,到處碰壁,不是廁所太髒,下不了腳,就是人太多,排長隊,老輪不到她,最後滿大夫對她說:“就在床上拉吧,我們這裏都是這樣的。”
但她怎麼也拉不出來。
他拿出那個紅筒筒,解開麻繩,打開一層層紅布,露出一個男人的那玩意。
她吃了一驚:“這就是神器?幹什麼用的?”
“接尿啊。”
“這怎麼接尿?”
“這中間是空的,你接在下麵就行了。”
她不相信:“這麼——小,怎麼接得住?會不會漏到床上?”
“我來幫你接。”
她怪不好意思:“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我又不是沒替你接過尿。”
她被他說服了,閉上眼睛,一切交給他來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