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傾聽心靈的天籟

十一、我的生日

母親不能確切記得我的生日,卻能清楚記得我的準確年齡,她對我的祝福來自於每一天每一刻的祈禱,我年輕時候的前程,我所投入的事業,我的每一次成功每一次失意,每一點快樂每一份傷痛,卻原來一直牽著母親的心。母親對我的愛是純然發自內心的,她對我生命的嗬護與尊重串聯起我人生中關於愛的一切細節。

對於我的生日,我的父母不能確切地記得,隻知是甲辰年農曆五月,是初五還是十五,不能肯定。我幾乎長到十八歲,除了父母給我做過十歲的整生,似乎從來沒有過過散生。在生日的這一天,即使吃一碗麵條,也許都是奢侈的,在我出生的那個年代不隻我一人在成年前從來沒有過過生日,我不怪父母。我耿耿於懷的是他們居然不記得我出生的時候。這是在成年後才知道的事,我十八歲的那年五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的同學黃俊發和黃華俊為我過生日,他們送我一輛嶄新的火車,那一天我很開心,因為這日子是陽曆的五月五日,我才突然想起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出生的確切日子,我那時決定去探個究竟。

先是姑媽說我出生在小端陽,即五月初五,姑媽的話遭到三姨的堅決否定,三姨說母親生我後她接到信後就趕到了家裏,清楚記得是大端陽,即五月十五。在我們老家,端午節是分為大端午和小端午節的,好比年關一樣,有大年和小年之分。母親同意三姨的說法,她們回憶得起當時的情景。但姑媽肯定自己的記憶是正確的,那時我的父母寄住在姑媽家,無論是姑媽還是表姐抑或母親,他們都記得我尖厲的哭聲,我想在繈褓中的我那尖厲而討厭的哭聲一定讓姑媽和家人記憶猶新,也一定讓初為人母而寄人籬下的母親束手無策。

母親說,一個不足七個月的早產兒,體重僅四斤六兩,放在柳簸箕(一種盛食物的器皿)裏,就象一隻可憐的小貓兒,整夜的啼哭,你的父親和我隻好整夜地替換著抱你,抱著你還是哭。六月的天頭上生了瘌痢,一個一個的濃包長起來,剛敷著藥就用手去抓撓,一定是又癢又疼,看著都可憐,靜夜裏你的哭聲太響亮了,吵得你姑父姑媽和表姐們也不得入睡。

母親說,又不肯吃奶,一點點奶就喂飽了,然後又哭,哭得聲嘶啞閉才肯睡一會兒。奶水太足了,胸部鼓脹得難受,就讓段家的幺兒來吃,那幺兒的母親40多歲才生她,乳房幹癟癟的沒有多少奶水,孩子餓得瘦瘦的,抱來吃我的奶,我不忍心看那孩子的可憐相,反正奶水多,段家便日日抱來吃。那小孩子可會吃了,巴嗒巴嗒的一下吃個夠,吃得太下力便總打嗆,慢慢地那孩子的臉蛋吃得紅紅的胖胖的了,而你卻又黃又瘦。心裏疼你,但你不爭氣,好好的奶水,吃兩口就丟開了。

母親歎一口氣說,那時單知道奶水多擠掉潑了浪費,竟不知那奶水是不能輕易給人的,老人們說那奶水是一個孩子的福份,即使擠掉潑在牆上也是斷不能讓別家的孩子吃的。

到我成年,經曆生活的諸多坎坷,母親每每怪自己,說那奶水原本是屬於我的福份,她怎麼就那麼輕易地送人了。

在我的心裏,有時會有一絲絲遺憾輕輕劃過,為母親不記得我的生日,為母親將我的福份輕易送人,這種時候,我突然會起一種陌生的感覺,仿佛自己是一個被父母所收養的棄嬰。

直到有一天,母親將一對銀鐲子從一個首飾盒裏取出送我,這種感覺才慢慢消失,母親告訴我那小小的一對銀鐲是我滿月時戴上的,手鐲上還有兩件飾品,兩隻小小的辣椒和一對“喘螺蚌”(音譯),象小果子的模樣。母親說,你坐在車椅(小孩子在走路前坐的一種木椅,這種椅子是一個正方體,坐板在椅子的中間,孩子從一個圓形的窟窿裏坐進去,手搭在椅子桌麵上,桌麵不大,可供玩一些小玩具。椅子的坐板上有一根木棍斜撐著,使兩條腿分別放在木棍的兩邊,腳下還有一塊木板供腳踏之用。)裏,手上的“喘螺蚌”被你的小牙咬得凹凸不平,一雙小手不停地在車椅的桌沿上摔打,那辣椒竟被摔得隻剩了根把子,又怕那細長的根把子戳到了你的眼睛,隻好給你解了下來。

在最早的一張照片裏,三個月的我坐在車椅裏,手上的飾品就是這對小銀鐲,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張照片。

我不再追究我的生日是五月初五還是五月十五,無論是大端陽還是小端陽,它們都是為了紀念一個跳汩羅江的愛國者,在我出生的那個地方,人們一樣吃棕子,吃鹽蛋,一樣用葫蘆煮蝦扇,一樣地買回一些艾蒿子立於門前窗上。艾蒿買回來的時候是青綠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據說這艾蒿是可以避邪的。放在門前窗上,時間一長就會枯萎。到夏天裏若是有蚊蟲叮咬,將那艾蒿放入鍋中煮水洗澡,是很有怯菌的作用的,在百姓的眼裏,端午節的艾蒿是一種良藥。

我的親人們無論是姑媽還是三姨都見證過我生命的誕生,看到過我生命最初無理的表現,無論對我當初的表現是嘉許還是厭惡,但他們一定無一例外地給過我祝願,對於初來人間的我來說,他們是陌生而親切的,他們注視過我,也一定親吻過我,擁抱過我,嗬護過我。年年歲歲,人們都在這一天舉行一些紀念活動,即使普通的人家,也將這日子當了平淡生活的燦爛點綴。我想我的出生是有了不平凡的意義了。

我在某一年於沙市報社李曉明編輯那裏讓他用萬年曆給我查一下我出生的那一年陰曆五月十五所對應的陽曆日期,從此我便將這一日作了我在填某些表格必須寫明的出生日期。

40歲的那一天,母親專程給我送了一份生日禮物並給了我無尚的祝福。那日子是農曆五月十五,我幡然驚覺,昨日還是一個孩子的我早已步入中年,已至不惑了。

有一天當我坐在一個幽靜的茶室裏,與友人聊起生命的曆程這個話題時,想起母親,突然感受到一份真切而柔軟的來自內心深處的感動。母親不能確切記得我的生日,卻能清楚記得我的準確年齡,她對我的祝福來自於每一天每一刻的祈禱,我年輕時候的前程,我所投入的事業,我的每一次成功每一次失意,每一點快樂每一份傷痛,卻原來一直牽著母親的心。母親對我的愛是純然發自內心的,她對我生命的嗬護與尊重串聯起我人生中關於愛的一切細節。

母親不能確切記得我的生日,但我仍然無比幸福,因為母親在乎我的不僅僅是那難忘的受難日,她嗬護著我所有的日子。

2007年3月28日子夜

十二、世界上最疼我愛我的那個人走了

母親有一顆仁愛善良的心,她的人格非常健全,我從母親那裏學得的道理遠不是書本上能學到的。無論在春風得意的成功之日,還是在落魄痛苦的失敗之時,她的教誨總讓我能冷靜對待功過是非。母親一輩子不負人,迨兒孫滿堂,兒女稍得祿養卻天不假年,舍我而去。如今人天永隔,瞬逾“五七”,靜夜思親,母親音容笑貌宛在昨日。潸然淚濕健盤,瞻望母兮,悲愴淒絕。

我母親真的過完中秋就走了,是從醫院回家的第二天走的,中秋節後零點十分鍾。

母親進到醫院的一刻到她離開醫院的前一天,我都不相信她會離我而去,我相信醫學的奇跡會在母親身上發生,相信上天會垂憐我這無能的女兒讓我還有對母親盡孝的時候。躺在病床上昏迷中的母親大腦一定是清楚的。父親問,你想不想回家?母親一動不動,父親又說,你如果想回家就眨一下眼睛,母親的眼睛真的就動一下;父親又對母親說,我們回家過中秋好不好?母親這次稍稍點頭。母親昏迷到十二天時,種種跡象表明,母親的病情趨於好轉。但正當我滿懷希望祈求上天保佑我的母親康複的時候,到十五天時,母親的病情急轉直下,首先是尿液變色,由清黃變成了褚褐,接著的高燒又讓母親戴上了冰帽。救治到十五天,醫生對父親下了最直接也最無情的結論,父親卻不敢告知還在幻想中的我,直到第十八天,醫生來給我最後通碟。父親說,你母親想回家,我們還是遂了她的心願罷。

接母親回家,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可這一次我知道接回我的母親,她是再也不會醒來的了。我請求醫生開好母親的藥,輸液照常,氧氣照常,食管和尿管都不要拉掉。我無理的要求醫生竟然同意了,隻是說氧氣瓶不能拿回家。我們在氧氣中心租來了氧氣瓶。救護車十八天前接了母親去,十八天後送了母親來。那時我抱著希望去,這一次我滿懷絕望歸。

我給母親買回了三天的黑魚,一如在醫院,學著用針管從母親的鼻試管裏喂米湯和黑魚湯;我輕輕地擦洗母親臉龐和那已枯瘦如柴的身體,用乳液去輕輕地地搽拭母親的皮膚,用爽身粉去撲她的全身;我將熱水盆墊在床上去給母親泡腳,輕輕地清洗她的腳丫,用滾燙的熱毛巾去給母親敷她冰涼的膝蓋。

中秋節到了,一家人又都聚在了一起,在這間屋子裏,十八天前還是歡聲笑語,現在母親靜靜地躺著,默然無語。中秋的月兒仍然是團團圓圓的,母親和我們過了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個節日。由於安排了換班照護,我剛回家不到一個小時,卻得到了噩耗。這時間是2008年9月15日,陰曆八月十六的淩晨零點過十分。母親生於1939年陰曆十一月十五日,享年69歲。

二十天前,8月24日早上7點多,母親突然暈厥,救護車將她送往中醫院,被診為腦溢血,我的母親任我千呼萬喚,就再也沒有醒來。

這個世界上最疼我愛我的那個人就這樣離我而去了,8月23日晚,成為我生命中最不忍回眸的日子。這一晚上的生活片斷同所有的日子一樣是那樣的溫馨而快樂,可我萬萬沒有想到死神已在遠方向母親招手了。

母親最後給我說的一件事是關於煤氣灶的事。煤氣灶是舅舅從武漢帶來的天然氣打火灶,因為舅舅家搬家後用的是液化氣,便將這灶給了母親,母親用的也是液化氣,這打火灶一直就放著了,我將要搬的新家是用天然氣的,而我早已定下了華帝的新灶。半個月前,到母親那裏,她拉著我去看那灶,在高高的櫃子上,母親瘦小的身體站在木凳上,她堅決不讓我去搬,她說那灶有些重,你越來越瘦,蓄些力氣。母親堅持自己搬了下來,灶是用一個麻袋裝著的,上麵積滿了灰塵,我用手去幫忙拿開,母親又製止了我,說是放久了灰太多,小心髒了我的衣裳。母親很麻利將灶拿了出來,雖然母親說幾乎是新的,但上麵還是看得出有許多油垢,我不以為然,母親說裝房子花的錢太多,能節約就節約一點。將它再洗一下,一定是可以將就用的。那灶就沒有再放到木櫃上麵去。8月23日的這天晚上7點,母親興致勃勃地拉我去看那灶,仍然是用麻袋裝著,但很顯然麻袋已被母親洗幹淨了,母親仍然不讓動手,他叫來父親幫忙,從儲藏櫃裏拿出了那個灶,灶洗刷的十分幹淨,全然新的一般,連縫縫裏的油跡也看得出是用鍋球糙過的。我的心一陣陣溫暖,站在母親身旁心生感動,有媽真好!她什麼都能給你想到。我來不及說一句感謝的話,母親就催我去玩牌,她說你難得玩一會兒,去陪陪姑媽。姑媽是從老家來看生病的大弟弟的。我坐在牌桌上回頭看看母親,燈光下母親的臉顯得十分暗淡和瘦削,我的心突然一陣陣發緊。我不知道這種不祥的感覺竟是我與母親最後的照麵。

母親最後送我的是一包南瓜籽,那應該是母親不止一次買南瓜後掏籽後曬幹的,母親叮囑我,回去烙一下,看電視的時候可以磕一磕。我要母親自己留著烙了吃,母親說你拿去磕罷,再買南瓜我就烙給自己吃。南瓜籽用一張紙包著,母親不由分說地放在了我的小包裏。

母親最後給我的是一元硬幣,每每從母親那裏回家,她都會送我到車站,給我準備一元的硬幣,無論我如何的推辭,母親都是一定要給我準備的,久而久之,我成了習慣。沒有一分錢退休工資來源的母親,一分一粒積積攢攢,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全念著自己的兒孫們。二姨有次看到母親塞給我硬幣,就搶白她不該在自己的女兒麵前如此客氣。再從母親那裏回家,我就用二姨的話來拒絕母親給我準備的硬幣,母親說別聽你二姨的,自己的女兒自己疼,她的青安來了她不知怎樣心疼哩。我從此不再攔阻母親。在公交車上,母親會一直陪著我直等到公交車到站,看著我上車,看著我乘坐的公交車漸漸遠去。從窗子回看站台上母親,心裏總是熱乎乎的,濕潤潤的,甜蜜蜜的。

如今這一切都是夢境了,母親走了,世界上最疼我愛我的那個人走了,她帶走了世界給我的最細心的嗬護,她帶走了世界給我的最體貼的關懷,她帶走了世界給我的最溫暖的情愛。我真後悔帶母親遊三峽的事因為家事和工作而一拖再拖,參加工作以來的26年時間,我竟沒能休一個探親假和年休假,忙於公務的我竟沒有陪伴生我養我的母親度過幾天輕鬆的日子,每當我表達對母親的歉意的時候,母親總是叮囑我要以工作為重,不要將她放在心上,母親說年紀大了,出不出門都無所謂,要我安心工作。但我知道看一看三峽是我對母親的承諾,也是母親的一個夢想。就在是母親昏迷的日子裏,九八抗洪勝利十周年的紀念活動也到了最關鍵的時候,我忙了單位的事再趕往菜場,熬了湯再趕往醫院,看著護士從鼻試管裏給母親打進去後,我打來熱水幫她擦洗一下又趕往單位,竟沒能全天陪伴她的身邊照護。

世界上最疼我愛我的那個人走了,我從此遂為無母之人,再也見不到母親的慈顏,再也聽不到母親的訓誨。有多少話還沒有對母親說,有多少事還沒有為母親做。

世界上最疼我愛我的那個人走了,世界還是原來的那個世界,月亮還是天上的那個月亮,而我的天黑了,我的心空了。母親一生行誼,持躬勤儉,待人有恩,和藹慈祥,六十歲以前,勞作辛勤,憂危濟困,深得滿門親朋愛戴,左鄰右舍尊敬。母親有一顆仁愛善良的心,她的人格非常健全,我從母親那裏學得的道理遠不是書本上能學到的,無論在春風得意的成功之日,還是在落魄痛苦的失敗之時,她的教誨總讓我能冷靜對待功過是非。母親一輩子不負人,迨兒孫滿堂,兒女稍得祿養卻天不假年,舍我而去。如今人天永隔,瞬逾“五七”,靜夜思親,母親音容笑貌宛在昨日。潸然淚濕健盤,瞻望母兮,悲愴淒絕。

2008年10月21日

十三、永遠的思念

喪母,是一個人的一生中最大的損失。無論你的母親生前是否一直陪伴著你,你多想再看一下她慈祥的眼,撫摸一下那蒼老的臉,再聽一些她的人生滄桑。那些從孩童開始你經曆的事,無論大小,母親都把它們像珍寶一樣記得清清楚楚。你多想與她再一次分享那些往事,滴滴點點。(SY)

當一個人經曆太多,心所受到的煎熬就越可怕。守在醫院母親的病榻前,撫著那一根根的皺紋,看著生我養我的母親竟聽不到我的呼喚,肝腸寸斷。所有未竟的事情都成為終身的遺憾,一點一滴,讓人追憶,讓人心酸。世界上什麼都可以回還,隻有生命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CH)

SY:

天空,一彎冷月,冷月旁有一顆寒星;地上,一個孤獨的父親,父親的身邊是他無娘的孩子。在母親二七的祭典中,仰望著那一彎冷月,想起去年曾經告訴過你在盧市老屋望那一彎冷月的心境,不能自抑。我的母親走了。心碎是這樣的感覺,竟不知道疼痛。很想知道關於你的母親的一些事情,跟我說說好嗎?

CH

2008年9月30日

CH:

這段時間裏你的悲痛是別人無法想象的。請你節哀。

喪母,是一個人的一生中最大的損失。無論你的母親生前是否一直陪伴著你,你多想再看一下她慈祥的眼,撫摸一下那蒼老的臉,再聽一些她的人生滄桑。那些從孩童開始你經曆的事,無論大小,母親都把它們像珍寶一樣記得清清楚楚。你多想與她再一次分享那些往事,滴滴點點。

兒女永遠是母親的一部份。她走了,帶走了她的憐愛,她的關懷,和她對你的期待。從此,再沒有人會千叮嚀,萬囑咐,給你母愛。從此,你的感覺就象斷線的風箏,飄無歸屬。多想找回那斷的線,把它係上。多想再給母親一些溫暖,問問她有什麼要求,以彌補對她的虧缺。

心碎是這樣的感覺,不是不知道疼痛,是不想知道疼痛。

我的母親16年前去世。她是被病魔折磨而逝。她的一生充滿辛酸。而當兒女們剛剛有能力讓她的生活變得愉快一些的時候,病魔突降。她走時身體遭受無法忍受的痛苦,但她是那麼堅強。如果上帝存在,能接受我一個請求,我會求他大發慈悲,消除我母親的疼痛,讓她的靈魂安息。

願你的母親走得平靜。在她生時,你的成長是她最大的欣慰;你的幸福,是她的幸福;你對她的照顧,讓她的生活充滿了快樂。她走了,但她永存於你的心。她對你的寄托,你會永遠牢記。你對她的思念,她會在天堂中感受到。

SY

2008年10月2日

SY:

午夜是這樣寧靜,窗外下著雨,點點,滴滴。看著你的信,將母親充滿笑容的照片放在眼前,淚水長流。

許多天來,我不相信母親已經離我而去的事實,我拿起電話想聽到電話那頭的母親對我說:“我知道一定是我的彩虹打來的”;我從母親居住的房子裏回家,還依稀看到母親摸出一元的硬幣硬是塞給我當路費;我做好了飯菜,還幻想著母親熟悉的身影從窗前走過,然後來敲響我的門鈴。可,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和最愛我的人說走就走了。永遠走了。

母親是突發腦溢血搶救無效離去的。母親在醫院昏迷了18天,18天裏,我不停地在尋找喚醒她的醫師和良藥。我將她的CT片子偷偷從醫院拿出去請市裏最知名的教授看片,為購買一種叫氯酯醒的針劑,我輾轉各大醫院,直到下午兩點還沒吃午飯,為尋求一種叫尼莫地平的針劑,我找武漢醫藥公司的經理,讓他幫我到武漢購買,我冒著大雨遍尋各大藥店,跑斷了鞋底。世界上根本沒有菩薩,假如真有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他不會看著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母親痛苦而袖手旁觀的,他不會看著我這個不孝兒的悲慟而無動於衷的!

當一個人經曆太多,心所受到的煎熬就越可怕。守在醫院母親的病榻前,撫著那一根根的皺紋,看著生我養我的母親竟聽不到我的呼喚,肝腸寸斷。我想這世上如果有一種靈丹,讓每一個人都沒有病痛,都能活到一定的年歲而壽終正寢,死者含笑而去,生者坦然麵對那該多好。

所有未竟的事情都成為終身的遺憾,一點一滴,讓人追憶,讓人心酸。世界上什麼都可以回還,隻有生命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站在馬路邊,坐在汽車上,散著步,炒著菜,走在上班的路上,突然就會淚如泉湧。我從哪裏來?我將到哪裏去?有一天我也會如母親這樣匆匆離去嗎?這人生豈不是太虛無了嗎?

一個朋友對我說,現在一定還好一點,過一段時間你會更難受,她說她的父親去世後過了七年時間,這種痛苦才漸漸消去。

思念,竟是如此痛苦。

CH

2008年10月10日

CH:你母親的逝去對你的打擊,我隻能想象。

每個人在這種時候,都會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人為什麼要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一平時不太重要的問題猛然變得那麼尖銳,迫在眉睫。於己生命中那麼重要的人就那麼走了。世界如此不公平。她的慈祥,她的厚愛,以及你揪人心肺的乞求,上帝竟是無動於衷!那麼善良的人去了,卻把我們留在人間!也許,這就是生命的最基本的涵義。最親的人的逝去,讓我們直接體會到生命的短促。她臨走前對生命的戀戀不舍,不正是在想告訴我們——好好活著?生命並不需要有什麼崇高的目標,也不需要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壯舉。這些都隻是生命中的插曲。當生命接近尾聲,這些都會變得輕如毫毛。生命最重要的意義就是活著。活著,就是勝利。隻有好好活著,才對得起親人的亡靈。隻有快樂地活著,才對得起她對你的寄托。隻有這樣,你才會感到她在天堂裏的微笑。SY

2008年10月12日

SY:

你在信中告訴了我生命最基本的涵義。我細細體味著這些話語,體味人生的意義,活著的意義。我知道走出母親離去的痛苦我得要一定的時間。它絕不止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在我的餘生中,這種思念的痛苦會伴我終生。

謝謝你在大洋彼岸給我的真誠安慰和遙遠祝福。謝謝你!

CH

2008年10月14日

十四、母親的人格

她一生沒有過多餘的來源,而總是能急人所急,周老濟貧。她敬上憐下,得所有的人的敬愛,母親很少有疾言厲色,但對於親戚中一些沒有孝心的人,母親是色厲內荏的,即使如此,受過母親指責的人也能翕然敬重她的言詞。母親的這種修養和偉大的人格,使她受到人們的愛戴。

我的母親生下我就落下了兩個病根,一是終生結腸,二是終生閉汗。這兩種頑疾折磨了母親大半輩子,中藥西藥都用過了,就是不見好轉。在城市,我不停地關注著新藥,每每看到廣告,將那藥買了去,卻收效甚小,帶著她訪了不少名醫,也沒能治好母親的病。

母親發病時十分痛苦,夏日裏她的身上幹幹的,奇癢難耐,我有次回盧市,半夜醒來見到萬般無奈的母親將身上抓成一條條血痕,然後在盆裏用鹽水泡洗,心裏十分難受。我輕輕地撫著母親的皮膚,用爽身粉塗抹每一處劃痕,止不住流淚。

母親身體的疾病卻不曾影響她心靈的健康,她一生喜歡安靜,但是她所居住的地方總是賓客滿座。母親的人緣極好,她熱心對待所有的親朋與鄰居,有母親在的地方,就有快樂和歡笑。

在盧市老家,我家的門口是一條老街,每日裏的光照時間不長,而後花園裏麵臨府河,陽光十分充足,街坊鄰裏總是從我家屋子裏穿堂而過,晾曬衣被,到府河洗衣打水。我每每回到娘家,見這些鄰居不論何時總是旁若無人大搖大擺地走過,心底下時有埋怨,但我從無未聽到過母親的任何怨言。後到沙市居住,小區裏張家阿姨,李家奶奶、王家婆婆一聚一大院子,母親特地為這些姨媽們安置板凳和茶水,年輕的年老的,在一起述說各家的家事,多有傷心煩惱,母親總是盡心開導,她盡自己的努力幫著所有的人,這家家境不大好,可孫兒已經長到一歲了,母親會將那家的小孩的衣服要來,給這小孩子以接濟;多有帶著孫子的婆婆慪了媳婦的氣在母親這兒訴說,母親總是勸和,孩子們到了母親那兒,水果、餅幹,隻要是家裏有的,母親一定會拿給小孩,所以不僅是大人,就連剛剛學步的孩子也喜歡“曾奶奶”。母親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她離開弟弟家,一個人一定十分寂寞,我每打了電話去問候母親,母親總是告訴我,說好多鄰居都來陪她,讓我不要牽掛她。

母親住院期間,每日裏那些與母親相處過的街坊鄰裏都是成群結隊前來探望,站在母親的病床前,沒有不掉眼淚的。

在我所遇到的所有母親中,沒有誰能比我的母親人格更卓越。母親不曾進過學校,但她對戲劇的理解有獨特的見解,她知道好多戲劇的情節,總是以那裏麵的善惡美醜教育兒女。人情世故、禮儀之道,母親總是對我們諄諄教誨,每有長輩生病,節假日回家,母親總是要我們親自前去探望,不論以前她是否受過這些姑舅伯姨的委屈,母親一概地不計前嫌。她一生沒有過多餘的來源,而總是能急人所急,周老濟貧。她敬上憐下,得所有的人的敬愛,母親很少有疾言厲色,但對於親戚中一些沒有孝心的人,母親是色厲內荏的,即使如此,受過母親指責的人也能翕然敬重她的言詞。母親的這種修養和偉大的人格,使她受到人們的愛戴。

但是我的母親的離世卻不是終於兩類折磨她一生的病根,母親的痛苦在於她能與所有的人相處好,唯獨與那個嗜錢如命毫無教養的兒媳無法相處。

我母親去世前後的這段日子,我看到了好多人世的蒼涼,對人世的諸多行徑也看淡了許多。自我弟弟生病後她的心就碎了,俊宏弟是母親最疼愛的孩子,他英俊、孝順,部隊幾十年,工作出色,讓父母為之驕傲。剛剛轉業到長江大學竟被查出患了惡性腦腫瘤。幾個月全家人都沉浸在悲傷與繁忙中,我母親更是食不爽口,茶不甘味,拖著病體四處求神拜佛。正是防汛期間,又值九八抗洪十周年的紀念之年,我的工作丟不開,隻能間或去武漢探望,年邁多病的母親隻好行走在武漢與荊州之間,為照護手術後的兒子,竟至暈倒而回。

弟弟手術後回家,好多記憶已經丟失,原來那樣強壯的身體現在卻需要人照護,媳婦竟嫌母親多吃了她的米和油,以母親偷竊她的飯盒為由,摘下母親的掛像,將母親趕走。父母心疼兒子,忍氣吞氣,最後老兩口決定由父親留下來照顧弟弟。做為女兒的我看到這一切毫無辦法,唯一一次帶著表哥表姐們去看望弟弟,卻被那惡婦誣為偷了弟弟的身份證,讓她像瘋子一樣地打了出來。

真摯的姐弟之情竟因一場婚姻變得異常陌生,可憐的俊宏弟在病中,做為姐姐的我竟連看他一眼也不容易;而母親,麵對病重的親生兒子,也失去了照護的權利!

一生光明磊落仁愛寬厚的母親看到女兒受辱,自己也被那惡婦憑空汙人清白,又氣又急,卻又念及兒子的病情隻好獨自垂淚,母親照護不了自己的兒子卻又掛念他的病情,安置不了父親卻隻能掛念年邁體弱的父親,眼看著母親氣色越來越差,日漸消瘦,我隻得趕緊著急裝修房子,我怕母親一個人太孤單,怕母親生病我不在身旁。誰知道房子裝修不到一月,母親竟撒手西去。

月圓之夜,萬家團圓的時刻,母親在聽完一曲楚劇後長歎一聲獨自舍我而行。

母親病重期間,得到所有親朋的探望,離世之後,親人們從四方八方趕來為她送行。她的外甥,一個在貧瘠的歲月裏受到過母親嗬護的表弟,還記得母親在他童年為他做過一件過年穿的燈芯絨衣裳,他寄來一萬元救治母親,可我的母親已聽不到小華弟的這份深情思念與報答。

蒼天無眼,大地動容,從此中秋圓月在我的人生裏不再團圓。

2008年9月28日

十五、一起走過的日子

母親之於我的期望很大,她當我為一個男子教我立世做人;母親之於我的期望又很小,她當我為一個普通女子,隻盼我有平常人家的生活就行。我主持一個萬人大廠的青年工作,母親教導我踏實本份勤懇努力;我操持少年報和青年報的總務與編排,母親教導我小心謹慎認真細致;我考女副縣級得到第一名的好成績,母親為我而欣喜,我因小人的誣陷而落榜,母親卻要我不去與小人一般計較,不要怨怨相報。

我同胞兄弟姊妹四個,母親的煦育之勞像那個時代的所有母親一樣,甘苦自知。據說我曾有過一個哥哥,是否出生,長有多大離世,沒有人能告訴我,我奇怪自己也從來沒有拿這個話去問母親。

母親對我們四個孩子一樣疼愛,對於我這個長女來說,我尤其能體味到母親那一份深愛。從下放後返遷回小鎮我就獨自分床而睡了,每到冬天,晚上鑽入被窩,都有母親灌滿的熱水瓶為我烘好被窩,等我睡下,她將我的棉襖蓋在頸脖子處塞緊壓實,被窩裏立刻暖和起來,不知不覺就會睡覺了。到我高中住校,到我負笈異地就學,再沒有人能跟我暖好被窩,也沒有人能為我掖好頸部了,現在想母親那時給我的溫暖與舒適,淚光中依稀看到她忙碌而去的背影。

高中時由於住校,衛生太差,寢室裏有同學得了疥瘡,一傳十,十傳百,我也染上了,這疥瘡化膿後又疼又癢,回到家裏,母親打來開水,將我所有的衣物進行消毒,在日光下曝曬。她讓我脫下衣裳,趴在板凳上,先是用熱水清洗患處,然後為我上藥,在母親的精心護理下,我的疥瘡很快得到控製。

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年,工廠裏效益特別好,訂單做不完,為了趕產品,廠裏決定春節不放假。母親得知我不能回家,竟帶著小妹妹找到了沙市,而我因為思家心切,在與同事換班後卻回家去了,初二的這天,我與母親一定是在相向而行的車上擦肩而過。從來沒有到過沙市的母親,不知如何在一個萬人大廠找到的我,得知我回了家,她是我同室好友的幫助下,過了一夜匆匆趕回老家。

1986年春天,我急性闌尾炎發作,那時候我在沙棉團委工作,雖然是單身,但是從動手術到病中看護,領導和同事們對我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懷。等我拆線後告訴家裏,沒想到父母得到信當天急急忙忙趕到了沙市。

可是母親生病的時候卻從來不告訴我,我這個不肖女工作28年來竟沒有休過一個假期,去陪一陪母親。每當我對母親表示歉疚時,母親總是叮囑我以工作為重,不要記掛她。

所有共同走過的日子每一個記憶都是那樣的溫暖,母親,如今,叫我再到哪裏去看你的笑容,去聽你的教誨。

近些年,每到婦女節和母親節,我會送母親一些小小的禮物,母親很歡喜,但多有責備,總是怪我亂花錢。記得送母親一套睡衣,她嘮叨了幾天,最後竟要我去商店退掉了。而一套全棉的秋衣,母親放了一個冬天,到第二年,竟原封不動地要我自己穿舊了再給她。

記憶裏母親把年操持得有滋有味。母親將一個個兒女送出門,到春節的時候,就將他們喚回家,積蓄一年的思念全在母親的菜肴與年貨裏釋放。有些年,在部隊當兵弟弟不能回家過年,母親總是落落寡合,她想兒子,念兒子,在除夕,她一遍遍地跪在菩薩麵前為兒子祈禱。很多年來,我的春節都是和母親在一起度過的。母親的忙碌從來不因為父親的責備和我的理怨而有所停歇,她一趟一趟往家裏運年貨,走起路來一陣風似的匆忙。如今,弟弟生病,母親離世,往後的春節該是多麼淒涼。

母親之於我的期望很大,她當我為一個男子教我立世做人;母親之於我的期望又很小,她當我為一個普通女子,隻盼我有平常人家的生活就行。我主持一個萬人大廠的青年工作,母親教導我踏實本份勤懇努力;我操持少年報和青年報的總務與編排,母親教導我小心謹慎認真細致;我考女副縣級得到第一名的好成績,母親為我而欣喜,我因小人的誣陷而落榜,母親卻要我不去與小人一般計較,不要怨怨相報。

我出書了,卻沒有給母親讀讀我的文章,母親不識字,母親一定是很想聽的,我隻讀過一篇文章給母親聽,那是《羅德家的澡堂》,母親聽後默默地看著我,半晌說,以後有時間再給我讀你的書。可這點要求我竟都沒有滿足母親。

一起走過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跪在母親的墓碑前,在震耳的鞭炮聲中,將那一束帶淚的百合花獻上。母親啊,你可看得見站在你麵前的那千裏之外的人兒對你的深切懷念。

靜夜裏,讀冰心的《繁星》,我聽到淚流的聲音:

母親啊!

天上的風雨來了,

鳥兒躲到它的巢裏;

心中的風雨來了,

我隻躲到您的懷裏。

母親啊,

這零碎的篇兒,

您能看一看嗎?

這些字,在沒有我以前,

已經在您的懷裏。

2008年11月3日子夜

十六、帶著母親體溫的毛線鞋

我如一個小偷被母親捉到了,慚愧赧然。母親從那以後不再那麼辛苦地鉤鞋了,這對於我是一份解脫,同時也是一份深深的愧疚。那一些鞋我送一部分給在我心目中配得到這份溫暖與關懷的人。我還會將它們當作一份珍貴的物品收藏好,那帶著母親體溫的毛線鞋,我將一雙一雙慢慢穿到老。

母親的單位倒閉後,一直沒有工資,除了父親給的日常用度外,我們四個兒女按贍養協議每月給母親一些補貼。十年前的那份贍養協議每個月區區200元其實早已隨著物價的上漲而失去了原來的份量。十年裏,因為這份協議母親沒少聽話,而我因為家境變故負著債務竟被猜疑受了母親多少私下的恩惠與補貼。那些刺耳的話語,母親聽後是十分難受的,也深深地刺傷了我的心。

母親一輩子樂善好施,每每從沙市回天門,走親訪友時,對每一家的禮品都一一打點停當,逢年過節,除了自己的孫兒,晚輩來拜年母親也會為那些孩子們準備壓歲錢。母親於是會聽到一些埋怨。責怪母親大手大腳,不珍惜他們來得不容易的錢。

贍養費本不是母親自己要求的,既然簽協議當著眾人的麵表了孝心,一個月四、五十元怎麼就來得那麼的不容易了?母親在外得到親朋鄰裏的羨慕,說是養了如何孝順的兒女,而私下裏如何花錢卻還要受到指責。樂善好施母親全出於本心,她不會因了那點贍養費突然就變得大方起來,非得將那錢花在別人身上不可,就是在家境十分貧寒的下放期間,母親對需要幫助的人也是盡力而為的。母親每每聽到這些,心下氣惱,卻不想多言,總是到我的麵前說說自己的苦楚。親人間的猜忌有時是能讓人心冷的,我常常為無能去獨立贍養母親而深深自責。我相信母親每接受一次兒女的贍養費,心裏一定如接受捐贈一般充滿異樣的感受。

母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一日輕閑度過,兒女們沒成人的時候,她為生活奔波,到各自成家,她能安享晚年,也沒有一刻的停歇,母親通過做拖鞋與棉鞋來表達對每一個家庭成員的愛,兩個兒子兩個媳婦,兩個女兒兩個女婿,一個孫女三個孫子,母親沒有一個忘記,沒一個疏忽,做了單鞋做棉鞋,,一針一線,冬天裏手上凍瘡常常凍裂口,母親仍然做著,媳婦說母親給她做的鞋已經裝滿了整整一箱子,可貪得無厭的媳婦還不斷地提要求,母親對這些要求從來都應允,隻是沒有想到,母親後來所遭遇的蠻橫與侮辱竟來自這樣狼心狗肺的婦人之手,那些心血是白廢了,那些鞋是給狗做了。

母親在給家人做完了棉鞋後,市場上流行起鉤毛線鞋,母親又去請教師傅學習這門技藝。母親是十分聰明的,她很快學會了鉤鞋的花樣。

母親開始了又一個戰役,在紅門路我帶她去購買鞋底,又去購買毛線,就憑著一個小小的鉤針,母親鉤出了十分漂亮的鞋來。家人們又得到了母親鉤出的毛線鞋。除此之外,母親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妹妹和父親的姐姐妹妹,還想到了舅侄女兒舅侄女婿,外甥兒子外甥媳婦,還有那些隻要給過母親關心的人也得到了母親一針一線鉤出的鞋,我每每勸告身子骨已不很硬朗的母親不要操勞過度,多休息多保養,母親總是笑笑說,沒有人會是累死的,沒事幹倒閑的慌。母親仍然鉤著。節假日,我們每每在母親那兒聚餐後會陪父親打一會牌,忙了一天的母親收拾停當後又會拿起鉤針。她需要戴上眼鏡才能看得出針腳的走向。現在一閉上眼就能看見母親低著頭鉤鞋的模樣。

那些五顏六色的毛線搭配美觀大方,鞋上織出小貓小兔花兒朵兒,我每拿了母親織過的毛線鞋正看反看不忍釋手。

母親也當起了師傅,有一天跟母親學鉤鞋的一個大嫂說三板橋有人在賣鉤的鞋,30元一雙,還沒有曾奶奶鉤的漂亮哩。母親的心動了,她問我鉤的鞋能否拿出手?我隨口答道,肯定能!

母親天真地問我:你能幫我賣嗎?看著母親期待的眼神,我不忍拒絕,我說能。我叮囑母親,鉤多少算多少,不必趕速度,到年底我一定幫您銷出去。

母親的進度快了,不到一個月,櫃子裏就堆了好多雙鞋,每每再去母親那兒,她會擔心地說,你真的能幫我賣嗎?我在心裏盤算著如何處理。

我那時在分局分管老幹工作,每到年底,分局會給老幹部買些洗潔精、床單之類的小物件,我於是去請示局長,局長一口就同意了,每個老幹部購兩雙。我告訴我的母親,母親高興極了。

母親將鞋用一個提袋裝好,看上去很不錯。她一邊裝鞋一邊對我說:“這不會對你有影響吧?別人會不會說你謀私利啊?”我看著母親的樣子,便笑著逗她:“會啊,別人肯定會這樣說的。”母親於是幫我想辦法:“你在那兒工作,媽媽卻是一個鉤鞋子的,別人知道了一定會笑話你的,你就說是鄰居鉤的,下崗了沒辦法,找到你要你銷的。”

聽了母親的話,我本來愧疚的心陣陣發酸。這的確是我工作二十五年來第一次在崗位上“謀私利”,也是我唯一一次謀私利。我拉住母親的手說:“我會告訴所有的人,這是我的母親一針一線鉤出來的,我怎麼會怕人笑話?”母親欣慰而開心地笑了,那一份笑容瞬時溫暖了我對母親愧疚的心。

座談會上,暢談了過去一年的工作,展望分局未來的藍圖,那些一輩子關心堤防事業的老幹部對分局的發展十分滿意。對分局給他們的關心萬分感謝。我在會上說,今年我們不發枕套了,也不發床單了,我們發一瓶洗發水和兩雙毛線鞋。老人們期待地看著我,我說鞋是我母親鉤的,我母親單位倒閉後,沒有一分錢的工資,我看到母親鉤的鞋還不錯,就請示局長給我開了一個後門,按市麵的價每雙少5元購來。

我告訴老人們,我的母親讓我不要告訴大家鞋是她自己鉤的,她說怕大家笑話我。但是我想告訴大家,這鞋的確是我母親一針一線鉤出來的,我之所以為母親開這個後門,主要是對母親辛苦勞動的肯定,這是我工作以來第一次為我的母親謀私利,請大家原諒我。我想大家穿上它一定會感到溫暖,因為她是一位勤勞的母親的心血,我願大家穿著它生活快樂而溫暖。

老人們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老人們將鞋拿出來看著鞋上的圖案和細密的針腳讚不絕口。

我感謝方紹清局長,也感謝江陵分局那些純樸厚道的老人。

因為這讓我了卻了一份對母親的承諾。也讓我的母親享受到了勞動的快樂。

我把錢遞給母親的時候,母親好開心,那一定是工廠倒閉後母親第一次通過勞動獲得的報酬。

不久我又調動了工作,離開了那些朝夕相處的純樸而厚道的同事到了新的工作崗位。母親卻依然鉤著毛線鞋,還寄希望於我幫她再次銷鞋,我滿口應承下來。年底看著母親櫃子裏的鞋,我告訴她已找到了買家,將錢先給了母親,把那些鞋拿了回來。有一天母親無意到我的儲藏室突然看到那些鞋,才知道我並沒有幫她賣出去,母親說她給我添了麻煩了,母親說我就知道是你自己買了來。你這孩子真傻。

我如一個小偷被母親捉到了,慚愧赧然。

母親從那以後不再那麼辛苦地鉤鞋了,這對於我是一份解脫,同時也是一份深深的愧疚。

那一些鞋我送一部分給在我心目中配得到這份溫暖與關懷的人。我還會將它們當作一份珍貴的物品收藏好,那帶著母親體溫的毛線鞋,我將一雙一雙慢慢穿到老。

2008年10月24日

十七、紅狐

我看著這隻胖尾紅狐和日益懂事的孩子,想起了亞曆山大說過的一句話。亞曆山大遠征波斯之前曾將所有的財產分給部下,有一位部下好奇不解的問:“陛下,你什麼都沒有了,你將帶著什麼啟程?”亞曆山大聽後微笑道:“希望。我隻帶著這一件財寶。這一隻紅狐,讓我在昏朦的天空看到了希望的光芒,它讓我帶著我的女兒勇敢地穿越了人生的低穀。那一件財寶讓我無論在多麼艱難的環境中不屈不撓。

又到三八婦女節了,我依然在這一天收到女兒的祝福,在所有的婦女節中,給我祝福最多的是我的女兒。

好多年前的三八婦女節,她用她的零花錢,買一隻康乃馨送我,紅豔豔的花兒,美麗無比,那是我收到她給我的第一份節日祝福。

再後來。她送我一幅畫,畫上有綠色的森林,藍藍的天空,一行燕兒呈八字排開飛翔,一輛火車正在奔馳。畫的左上角,歪歪斜斜地寫著:乘著火車看爸爸。那時她大約七歲,她的父親丟下一份安適的工作,固執而盲目地下海撲騰,最後負著十來萬的債務離家打工已有兩年,很多的債主經常上門逼討,我用自己的工資慢慢還他欠下的巨額債務並照護著他得了癌症的母親,我們娘兒倆過著十分棲惶的日子。女兒在這一幅畫的右下角,用黑色的筆寫道:送給媽媽,祝媽媽三八節快樂!

收到女兒的這一份禮物,捧著這幅畫,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在那些不堪回首的艱難日子裏,女兒給我的安慰是我勇敢活下去的力量。女兒看著我流淚不知所措,她拿來毛巾試幹我的淚歪著腦袋問我:“媽媽,你不喜歡這幅畫嗎?”

“媽媽喜歡!”我一把抱住女兒:“媽媽太喜歡了。我的寶貝!”

“你高興嗎?”

“高興。”

“高興還會流淚嗎?隻有傷心才會流淚的。”

我破涕為笑。

女兒想了好久又問:“媽媽,為什麼你是我的媽媽?”

我回答不出。

女兒又問:“為什麼不是黃清雅的媽媽是我的媽媽?為什麼你又不是別人的媽媽?”

我依然回答不出。窘極,隻得問她:“你為什麼想起問這些問題?”

她答:“黃清雅家好有錢噢,她媽媽每天給5元錢她,她想買什麼東西吃就可以買,還到公園畫流沙畫。”

上一星期我帶女兒到公園去,看到很多孩子用彩沙畫著畫,畫一幅畫要18元,我帶著女兒看了一會拉著她離開了,她走時一步三回頭。

此刻我存心想知道她那小腦袋裏在想著什麼:“那我把你給黃清雅家,讓她的媽媽做你的媽媽好不好?”

“不!她的媽媽不管給我多少錢我都不願意。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麼她的媽媽不是我的媽媽,而你又不是別人的媽媽。”

我竟然語塞。

“還有,小魚兒的爸爸媽媽為什麼離婚了?小魚兒跟著她爸爸過得好可憐。她爸爸給她娶了一個好凶好凶的後娘,連電視都不讓她看,還常常罵她打她,她的爸爸和後娘又要離婚,有時候飯也吃不上,小魚兒跟我說著說著就哭起來。為什麼她自己的媽媽不要她?”

小魚兒和我的女兒是好朋友,她就住在院子裏,兩人經常在一起玩耍。小魚兒比我的女兒大兩歲,小小的年齡就知道互訴衷腸。

涉及到鄰裏的家事我不便對小孩子解釋,我說:“你把小魚兒帶到我們家來,,你和她想吃什麼媽媽做給你們吃,你們想看電視的話做完了作業隻管看好嗎?”

想不到聽到我答話,她又道:“小魚兒現在跟爸爸單獨過,你帶著我單獨過,不如我們兩家在一起過好了,這樣小魚兒有爸爸媽媽,我也有爸爸媽媽,她有妹妹,我有姐姐,好不好?”

我撲哧笑了:“傻孩子!”

在孩子的心中,所有的缺憾都是可以彌補的,所有的痛苦都是可以忘記的,所有的歡樂都是可以嫁接的,所有的幸福都是可以爭取的。

她在建造自己的精神大廈的同時,對這個世界叩問,可是我無法回答。

到第二年,女兒又送我一幅畫,畫一拿到手,我就樂開了,淡黃色的宣紙上,畫著一隻憨態可掬的紅狐狸,尖尖的嘴巴,亮亮的眼睛,紅紅的毛皮,胖胖乎乎的身子蹲著,一隻粗大的尾巴象一把掃帚。女兒在畫麵上正兒八經地題了字:“送給媽媽,祝你三八節快樂!”我一看那胖尾狐狸的憨態就樂得差點噴飯,女兒看著我的興奮樣,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莫明其妙,她又怯怯地問我:“你喜歡嗎?”

“我喜歡極了!”抱著女兒我重重地親了她一口。

女兒不知所措:“媽媽真的那麼高興嗎?”

“是的,好漂亮的一隻胖尾紅狐啊,真開心!”

從此以後,在我和女兒孤獨的生活中,有了一隻令人開心的漂亮狐狸,在艱難而困窘的歲月裏,這一隻胖尾紅狐給我的快樂點綴著我平淡而清苦的生活,它讓我看到了一種遙可期及的希望。

“你是怎麼想到送一隻紅狐狸給我的?狐狸是灰色的呀。”

“媽媽忘了嗎?前幾天上街,一家商店叫千年銀狐,我當時問你,銀狐是什麼啊,你不是告訴我銀狐就是白色的狐狸嗎?既然有白狐狸,那一定有黑狐狸紫狐狸紅狐狸了。”

我慌得坐直身來看著我撲閃著明亮大眼睛的可愛的女兒。對,這世界上是應該有紅狐狸的,不僅有紅狐,還應有紫狐、黃狐、黑狐、綠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