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兒的哥哥嫂嫂離開後,那筲箕果然是再也不動了。

罪過罪過,請七姐饒恕饒恕,原諒原諒。淑蓉懇求。

沒有過十分鍾,寶兒的嫂子在家裏高聲地叫喚起來,聲音令人覺得有些恐慌,寶兒回家一看,原來嫂子的肚子無端地疼了起來,她邊捂著肚子邊罵自己的男人,說他的無禮得罪了七姐,七姐可是發脾氣了,疼死我了我的媽吔。

開始那男人還嘴硬,過一會兒看女人的神態不象是裝的,她疼得已是大汗淋漓,男人這才慌了神,忙將女人送往醫院,然而在醫院醫生檢查後也說不出原因,既不是發作,也不是腸道問題,亦不是食物引起的中毒。打了止疼針,女人隨了丈夫回家,仍然感到不適。這時,鄰裏都怪罪那男人的魯莾,都說是七姐在作法,要那男人去向七姐陪罪。男人此時已是將信將疑,況且女人肚子裏還有自己的骨血,一旦真的有事,那可就慘了。那男人帶了女人走到淑蓉家,自己虔誠地跪了下去,直向七姐討饒,連說自己罪過罪過,並請七姐保佑老婆給他生下一個兒子,他連磕十個響頭,才惶惶然地站起身來。說也奇怪,婦人說自己此刻舒服多了,剛才的痛苦仿佛全然沒有了,跟剛進淑蓉家時一樣輕鬆。那男人才鬆了一口大氣。

婦人執意要問肚中孩子的性別,夫妻倆雙雙跪著求告七姐,筲箕終於又動了起來。一屋子的女人要那男人趕快離開,婦人終於得到七姐的明示,她的肚中是一個“學生”(男孩子)。

經了這一鬧騰,已是深夜十點多鍾,大夥也覺著有些累了,送了七姐,各各回家休息。這是我所經曆的唯一一次完整的請七姐的過程。

寶兒的嫂嫂後來果真生下了一個兒子。

2006年4月10日

四三、我所目睹的民間巫術之二

——畫唐麵符

舅媽拿著的毛筆更加龍飛鳳舞起來,下筆之流暢,狀態之忘我,讓我目瞪口呆。我還要問,二表姐急忙進來將我拉了出去。我感到十分委屈,我說跟舅媽說話她幹嗎不理我?表姐說你還真的別怪姆媽(娘親),這時候,這人不是我的姆媽,也不是你的舅媽了,她現在是菩薩,你說什麼她都不知道。表姐還告訴我舅媽畫的是唐麵符,這種符咒是可救人於危難的。

我的舅媽是一個十分勤勞善良的農村婦女。在我童年的記憶裏,舅媽給我的溫暖讓我終生銘記,舅媽從來沒有對我訓斥過,無論我做錯什麼事,舅媽都總是和善地待我。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走親戚是令人十分向往的一件事情,在所有的親戚中,外公家是我的樂園。。

舅舅那時候在外工作,家裏的活兒靠了外公、舅媽、大表姐和二表姐,外公家還有一個小表弟和小表妹,表弟叫社青,叔爺姑姨待他就象《紅樓夢》裏的賈寶玉。他長得濃眉大眼,虎裏虎氣,我每每和弟弟到外公家去,大人們到地裏幹活去了,他就帶著我們玩。他給我最深的印象是每天下午都要守在雞籠旁,等著那雞窩裏正蹲著生蛋的母雞,隻要蛋一生出,母雞唱著歌兒跳下雞窩,社青表弟必定將那還帶著餘溫的雞蛋打開生生地喝下去。

社青表弟常帶著我們到荷塘邊去玩,那裏有滿塘的荷葉,紅紅的荷花開得無比鮮豔,清清的荷香沁人心脾。荷塘邊有一棵幾乎腐朽的老楊樹,根在岸邊,樹幹中空,樹身全倒在水邊,人們可在那上麵洗衣挑水。我的母親告訴我,她小時那樹就在那裏,從樹裏曾爬出過一條大蟒蛇,村裏人將它打死了,那蟒蛇竟有一丈來長。我於是從不敢靠近那老樹。

我最是喜歡去摘菱角,將一叢浮萍一樣的綠色植物撈起,在它的根上綴滿了菱果,真是令人興奮。而一到夜幕降臨,各家各戶就帶了被單或竹席到村子前麵的墳頭上去乘涼。墳是祖墳,墳上長滿了青草,青草不高,一二寸長,那是村子裏的牛的功勞,它們將草全啃成了差不多的長短,墊單鋪在上麵軟軟的象地毯,有時有硬硬的草根刺穿墊單,擦著皮膚覺得毛茸茸的。這是我一天中最盼望的時刻,全村的大人小孩子都在此聚會,大人們講村野佚聞,談經論古,小孩子們則於墳場遊戲玩樂。這時候就有人講起了村子裏過陰兵的事。

有的說在墳前的荷塘裏看見過伏秀和二狗。這兩人是母親童年的夥伴。伏秀是外村嫁到村子裏來的給患肺病的丈夫衝喜的,不等蜜月度完丈夫命歸黃泉,每天裏五更即起放牛的伏秀便和二狗好上了,兩人的事情敗露後,雙雙在村旁的荷塘投河殉情。不止一人說在深夜的荷塘裏常見到兩人相依相偎的輕飄飄的身影。每聽到此,我便拿了雙眼緊張地望著荷塘的方向,生怕那一對生死相依的戀人又飄了出來。

我的舅媽則說是親眼目睹了過陰兵,她說於五更起床從廚房的窗子裏向外望去,就可見大量的陰兵扛著槍黑壓壓地在村子裏集合,陰兵行走的時候紛遝的腳步聲象是跑兵荒。舅媽說他們集中起來開大會,說是在這周圍垸子裏一年內要招十個童子軍和三個女兵。在墳場上講陰間招人的事在盛夏也是會讓人後背發涼的,我總是悄悄地躲在二表姐的旁邊輕輕地牽著她的衣角,一直到深夜回房休息,也與她寸步不離。

往後再到外公家便不時聽到凶信,先是小孩子們在荷塘泅水淹死,再是村裏的待嫁和剛出嫁的女子病死或是投水自盡,那一年附近的村子裏一掐算,生生地死了十個孩子和三個女子。

我的舅媽卻生起病來,莫名地病懨懨的打不起精神來,母親很是著急,她經常念叨,說是外婆也就是四十多一點就離開了人世,嫂子該不會也年紀輕輕地就撒手走了?一病多年,其間經曆表姐出嫁,舅舅回鄉,外公去世,表弟結婚,我也遠離家鄉,到外公家的次數一次少於一次了。但母親卻欣慰起來,她告訴我舅媽有菩薩附身,終於脫了苦海,身體是日複一日地好了起來。

一九八二年的暑假,我再次去外公家看舅舅、舅媽,外公家的老房裏已經拆遷至村後做了新舍,前麵是一條渠道,後麵是農田,屋子旁是一片菜園子,經曆了人生況味的舅舅象陶淵明一樣過著躬耕田園的悠閑生活。寒喧後不一會兒,進來一位提著一筐雞蛋的曾家三婆。曾家三婆認得我,她叫我“好哭佬”。她說想不到那生下來才四斤多重像小貓一樣的娃兒如今出落得這樣的寧醒(幹淨的意思)。

舅媽問了曾家三婆的孫子的情況,知道那個孩子剛剛退了燒,這曾家三婆原是來謝菩薩的。

曾家三婆說他的孫子赫赫地不知何故發起了高燒,吃藥打針都無濟於事,隻得來請菩薩,菩薩告訴曾家三婆,她的孫子在村裏的堰塘邊玩,他的姑姑一高興摸了他一下,這下曾家三婆的孫子就發起了高燒,曾家三婆的女兒是出嫁後不久投河自盡的,投河的原因是出嫁時娘家隻給了四鋪四蓋,在外公的鄉垸,嫁女兒一般是要有八鋪八蓋的,所以曾家三婆的女兒嫁到婆家後受到婆家的輕視,她想不通便投了河。舅媽給那孩子求了符水喝了,又給那怨死鬼的燒了好多紙錢,孩子的燒終於退了。故提了一籃子雞蛋謝菩薩。

我一下子興奮起來,我一直想了解的秘密現在竟要親眼所見了,原來大慈大悲的菩薩就在我的身邊!我決定進一步了解菩薩到底所為何來。

舅媽難道就是一個活菩薩麼?我的心被新奇的感覺鼓得滿滿的,

舅媽問了情況,便走到了後廂房,我相跟著舅媽走了進去。後廂房裏放著一張舊式秋香桌,桌上擺著香爐,香爐的上方供著觀音。舅媽上香作揖後,閉目片刻,進入了狀態,隻見她口中念念有詞,手裏握著一隻毛筆在一個用宣紙做的本子上寫起來。

我問:舅媽,您在寫什麼?

舅媽仍在不停地寫,仿佛根本沒聽見似的。

我異常奇怪,舅媽是不識字的,她何曾拿過毛筆?那些畫出的筆劃沒有點橫撇捺,全連在一起呈弧形狀交叉著,注意看卻是單獨成形。我是一個字也不認識,我止不住又問:舅媽,您寫的是什麼呀?我怎麼一個字也不認識。

舅媽拿著的毛筆更加龍飛鳳舞起來,下筆之流暢,狀態之忘我,讓我目瞪口呆。我還要問,二表姐急忙進來將我拉了出去。我感到十分委屈,我說跟舅媽說話她幹嗎不理我?表姐說你還真的別怪姆媽(娘親),這時候,這人不是我的姆媽了,也不是你的舅媽了,她現在是菩薩,你說什麼她都不知道。表姐還告訴我舅媽畫的是唐麵符,這種符咒是可救人於危難的。

我赫然不知如何作答。耐心地守在後廂房外,隻等到菩薩畫完了一大本唐麵符。舅媽出來時,額頭上沁滿了汗珠。她把那本唐麵符交給曾家三婆,叮囑她在半夜裏於廚房的水缸旁將這本畫滿唐麵符的黃裱燒掉,她說燒完後要連喊三聲孫子的名字,讓他快快回家。保曾家三婆的孩子平安無事了。曾家三婆千恩萬謝地告辭。

舅媽做完這一切,又忙著摘菜安排晚餐,全然好象沒有經曆任何事情。我止不住又問舅媽:“剛才我跟您說話您為什麼不理我?”舅媽莫名其妙地望著我:“這孩子,你什麼時候跟我說過話?”繼而又問:“你問我什麼呀?”

這下讓我瞪目結舌了,我始相信二表姐的話是真的。

關於那荷塘裏相依相偎的兩個輕飄飄的魂靈,在外公的村子裏弄得人心惶惶,舅媽說她曾為此專門做了一場法事,她在誦完咒語後請村裏的男人拿著竹掃帚幫助去捉拿那一對男女,竹掃帚打鬼是最厲害的工具。在趕遍全村的各個角落後,生生地在村頭的橋上將他倆拿住了,那原本是一對相愛的人兒,但村子裏的老人說他們傷風敗俗,要讓他們生不能在一起,死也要各奔東西。於是舅媽拿來了兩個青花瓷壇子,那是她的嫁妝,平常會裝些小吃,現在可是派上用場了。將捉在手裏的一對人兒生生分裝在兩個壇子裏,並在那壇子上貼了唐麵符,一個埋在村東,一個埋在村西,讓他們永遠不得相見。舅媽說捉住的那兩個魂變作蝙蝠似的小東西,捏在手裏的時候還唧唧地直叫喚哩,。

我愕然地聽著,那也許就是一對相親相愛的蝙蝠情侶也未必可知,在月黑風高的夜晚,一村的男女老少手持掃帚棍棒圍追著兩隻倉惶逃命的生靈,而後將它們生生地逼死在兩隻埋在地下的瓷壇裏,那是何等殘忍的一幕。

但人們說從此以後,的確再沒有誰能看到村前荷塘邊那一對相依相偎的輕飄飄的人兒了。鬼魂被鎮壓在泥土裏緊緊封閉的青花瓷壇裏,就如那法海將白娘子鎮在了雷峰塔下,是永世不得超脫了。

舅媽不僅為村裏的人作法,慕名而來的村外的人,她也是有求必應。據說舅媽的確救治過不少非藥物所能及的怪病,我母親多年疼痛難忍的頭疾竟是舅媽治好。然舅媽終因高血壓終至半身不遂而離開了人世,我總是弄不懂。倘若舅媽真是菩薩,她為什麼治不好自己的病呢?這時我的二表姐會告訴我,舅媽的法力隻能治一些小病小災,還有比舅媽法力更大的菩薩,舅媽的病是得這樣的菩薩才得治好的,可惜一直到舅媽去世,這樣的菩薩都沒有現身。

舅媽一生勤勞忠厚,她嫁給舅舅,做為長媳,在丈夫遠離身邊的日子裏,操持一家人的生計,她先後讓四個姑子體麵出嫁,為小叔子完婚,她生有一子三女。舅舅去世後她高血壓中風,風風火火的一個女人竟自生活難以自理,離世時年62歲。

她叫程梅枝,出生於程家門,卒於淨潭鄉,葬於曾家嶺。在所有離世的親人中,舅媽使我常常懷念!

2006年4月20日

四四、我所目睹的民間巫術之三

——下馬

屋子中央有一張非常結實的八仙桌,八仙桌上放著一把檀木雕花椅,一個魁梧的男子頂著一塊紅布坐在椅子上,人們叫他長叔。他雙目緊閉,口中模糊地念著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清,這樣一直好長的時間,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忘情地唱起歌來,他的歌聲幾乎是吼出來的,充滿怪異,也飽含悲愴壯烈的感情,在飄著雪花的鄉野傳得分外遼遠。

我的老尕(音ga,父親的母親的娘家),在天門與漢川交界的鍾家大灣,那裏偏僻貧窮,民風淳厚。我的父親在我童年的時候每到正月初五左右,總會帶著我和弟弟去一趟鍾家大灣給舅爹拜年。

我在那裏聽到或看到過很多新奇的事,比如那裏有人打架,其中一個點中了另一個人的笑穴,那被點穴的人一直笑著,最後笑死了。比如他們到山裏去打死了一隻虎,將那虎肉吃了,虎皮做了衣,虎骨泡了酒,喝了虎骨酒,七十多歲的老漢上武當山如騰雲駕霧,比年輕的後生爬的還要快。我在舅爹家裏看到過兩壇用玻璃瓶裝著的酒,一瓶裏泡著一隻灰色的底紋起著黑斑的蛇和一隻醜陋的瀨蛤蟆,另一瓶裏則泡著十多隻沒有長毛的紅生生的小皮老鼠,我一看見那還睜著亮晶晶的小眼睛的皮老鼠,就將所有的食物嘩啦啦地吐了出來,竟惹得旁觀者一陣大笑。據說這些生物都是要活生生地丟進酒中,那酒才有勁道的。

在這個遠離縣城的邊遠地方,我還見識了這麼一種人,平日做著同常人一樣的活計,過著與常人一樣的生活。而在特殊的日子裏,他們有如魔鬼附身,做出常人無法想象之事,吼出常人無法吼出之音,悠遊於神鬼之間,為人禳災避難,在當地稱為馬腳。

鍾家大灣的人們對馬腳一般都抱著一種十分奇怪的心理,上九日是下馬的日子,人們會屏著呼吸看馬腳奇特的表演,將它當了一樣平淡生活的娛樂。而當真有病者百藥無效,難以起死回生之時,人們往往會寄望於馬腳,他們得人錢財,與人消災。

既是能與人消災,便可視為謀生的行當,那是要有師傅才能引進門的。據說馬腳一般是被另一名馬腳的遊魂糾纏而綁著的,如若是要下馬時,會有奇大無比的力量,他們逢坎跳坎,逢河跳河。

我在很小的時候曾同我的父親在鍾家大灣親眼目睹過下馬的場麵,那一年正月,父親帶著我去給舅爹拜年,正碰上馬腳下馬。黃昏的時候,天空中飄起雪花來,村人吃過晚飯後都陸續聚在一家寬敞的屋子裏。屋子裏點著煤油燈,昏黃昏黃的,神前掛著毛主席像,毛主席像的下麵是一張案桌,上麵擺著香爐,香爐裏早已點上香。香案的左邊放著一把係著紅綢帶的大刀。

屋子中央有一張非常結實的八仙桌,八仙桌上放著一把檀木雕花椅,一個魁梧的男子頂著一塊紅布坐在椅子上,人們叫他長叔。他雙目緊閉,口中模糊地念著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清,這樣一直過了好長的時間,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忘情地唱起歌來,他的歌聲幾乎是吼出來的,充滿怪異,也飽含悲愴壯烈的感情,在飄著雪花的鄉野傳得分外遼遠。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歌,歌調是自創的,歌詞是模糊的,在歌聲裏那馬腳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在桌子的下麵,有人應對著他的呼喚,一會兒焚香燒紙敬神,一會兒下跪磕頭作揖。

長叔唱著唱著一下子從高高的檀木椅子上跳了下來,隻見他雙腳在八仙桌上一點,輕盈地落在了地上,他一件一件脫去外套,隻穿了一件單衣。然後一轉身在香案上拿了一支寶劍揮舞起來,嚇得人們紛紛往後退。

父親告訴我這是在驅鬼,長叔將這些鬼魂趕出鍾家大灣,以保鍾家大灣新的一年平平安安。等馬腳把一係列的驅鬼動作都做完了以後,他又敏捷地跳上桌子,端坐在檀木椅上,我看得見長叔額頭的汗珠。

這時候屋子裏便有人要問吉凶了。問了兩三人,論到了王二奶奶,王二奶奶的媳婦是上吊死的,留下一兒一女,王二奶奶的兒子近來總是犯傻。她要問兒子是不是被死去的媳婦纏住了。長叔告訴王二奶奶,她的媳婦上吊前在自家的床上看見了一條蛇,那蛇原本是來勾魂的。王二奶奶聽到這裏就磕起頭來,她說兒子講,媳婦托夢時就是說看見有一條花蛇在家裏的床上睡著。兒子前不久收工回家在廚房的水缸旁看見了一條花蛇,想也沒想就一火鉗將它打死了,想不到從那以後兒子就時不時地犯傻,犯起傻來一坐就呆半天。長叔說你家那蛇是一條家蛇,是萬萬不該打死的。王二奶奶更加下力地磕著頭,口裏叫:請神聖開恩,請神聖開恩,千千萬萬要保住我兒子一條命,不然全家就沒得日子過了。長叔聽了,再次跳下桌舞起了寶劍,那劍實際上已經生繡,舞起來沒有寒光,但見長叔搖頭晃腦,怒目圓睜,在空中揮舞片刻後突然將那劍向自己的胳膊狠命地砍去,劍雖鈍,但足以砍傷隻隔著一層單衣的皮膚,隻見血一下子流了出來,人們驚呼起來,長叔仍在跳著,毫無畏懼,那已染透衣衫的血似乎不是從他的身上流出的,人們想阻止他,但他的劍舞得更讓人眼花繚亂。

如此上蹦下跳,長叔早已汗流浹背,到深夜轉鍾時,他跳上桌子上後,突然倒在椅子上,兩眼緊閉,攤在那兒,喃喃低語,渾身顫抖。終於到他停息的片刻,人們將他按住,慌慌地從香案上抓了一把灰,敷在他的傷口上。一場下馬至此完畢。

長叔是鍾家大灣的能人。長叔不僅能驅鬼,長叔還會治病。舅爹說村裏有一個男子右眼長了眼瘩(眼睛上長的紅疙瘩,又稱麥粒腫,在農村,長這東西的人一般都說是偷看了女人隱秘部位而得的報應)。打針吃藥都治不好,便去求長叔,長叔打破一個瓷碗,用碎片將那男子的左耳刺破,擠出幾滴血,那眼瘩間天就好了。光陰荏苒,一晃離開家鄉已是二十多年,舅爹早已作古,據說長叔也已去世。鍾家大灣已成了我童年遙遠的記憶。每到上九日母親敬神的時候,還會念叨起鍾家大灣的馬腳來,這些年我是再沒有機會看到下馬的精彩場景了。

2006年4月29日

四五、我所目睹的民間巫術之四

——接靈姑

我忽然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對於這種為姑媽所津津樂道的遊戲的識破結果使我一下子覺得在她麵前成了罪魁禍首,我無情地打破了姑媽心中的那一份牽掛與安慰,我殘忍地拆除了那條架設在姑媽心中陰陽兩界的橋梁。在鄉間,也許人們並不在意為衣食忙碌後節省的那一點丟在靈姑手中的香錢,他們更在意的是通過這一個橋梁與天堂裏的親人的一次交流,一次探望。

漢川田二河的靈姑,在我們天門盧市是很有些名氣的,我隻要一回到家鄉,就會有人繪聲繪色地給我講如何在靈姑那裏見到死去的親人,據說關於一些難言的死因,也能在靈姑那裏問到結果。很多四五十歲以上的婦女都去請過,我的母親,我的姨媽,我的姑媽,甚至於我的表哥。表哥是一個絕對的無神論者,他說靈姑用肚子說話,隻是聲音怪怪的,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有些說的對,有些說的也不一定對,因此他對於靈姑總抱半信半疑的態度。

請靈姑,就是可以把死去的人的靈魂請回來,跟你對話。

我一直對請靈姑之事懷著大大的疑惑,肚子如何能說話?靈姑怎麼知道天堂之事?新聞怎麼沒有報道?焦點如何不去訪談?然請過靈姑者將靈姑奉作神明了,我的母親說她親自跟外公說話了,說外公在那邊過得還挺好的,隻是跟外婆不在一起,很是想念外婆。母親當時一定是哭過了,母親給我講這些時也紅了眼睛。外婆是1954年天門漢北河發大水的時候去世的,她給外公留下了兩男四女共六個孩子,外婆去世時最早的孩子還在吃奶,為了孩子們能順利長大,外公一生再沒婚娶,將孩子們一個個送到成家立業,他把心全操在孩子們的身上,忍受著寂寞和病痛,一個人孤獨地度過三十多年的光景。母親知道她的父親還念著她的母親,那原本是恩愛的一對夫妻。接過靈姑後,母親和娘家人商量,將外公外婆的墳塋遷到了一處合葬。

最讓我動心的是我的小姑姑,她說那靈姑真是神了,硬是知道她和姑父的夢中對話。我的小姑姑兩歲的時候,就已經是父母雙亡的孤兒了。她先後輾轉三戶,到北山給人做童養媳,送人做幹女兒,受盡了人世的磨難,直到我的父親能賺到錢開始獨立生活,才將她接到一起,讓她讀書識字,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她生有一兒一女,皆孝順忠厚,丈夫對她嗬護有加,實以為好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不想天有不測風雲,十年前,姑父在住院期間,突發腦溢血不幸身亡,時年50歲不到。

在小姑姑的生命中,那個最親愛的人走了,她所居住的房子,裝修的工作剛剛完畢,那是給濤濤表弟結婚做準備的,在洗漱間看新安的浴盆,新貼的的瓷磚,新安的淋浴噴頭,一切還帶著那個人的溫暖,那床上的枕頭,還留著他的氣味,而這一對相愛的人兒,卻已是天上人間,生死兩別了。一閉眼,恍惚中他就在眼前。

他說:臘臘,你好麼?

她說:我好。我想你。

他說:我也想你。

她說:你把千斤的擔子交給我,就這樣一走了事了麼?

他說:把你受苦了,你要勇敢地活下去,

她說:我想早點去見你。

他說:你現在不能來。

她說:為什麼?

他說:你要給濤兒完婚,看他成人。

她說:你的媳婦好麼?

他說:好!

……

都說漢川田二河有靈姑,能接到天堂的親人,在靈姑的肚子邊可與親人對話,她日複一日地想念著與他在一起的時光,思念之切,便去了漢川,她去了就在靈姑那裏聽到了他的聲音。

他說:臘臘,你好麼?

她說:我好。我想你。

他說:我也想你。

她說:你把千斤的擔子交給我,就這樣一走了事了麼。

他說:把你受苦了,你要勇敢地活下去,

她說:我想早點去見你。

他說:你現在不能來。

她說:為什麼?

他說:你要給濤兒完婚,看他成人。

她說:你的媳婦好麼?

他說:好!

……

從此她相信他是看得到她的生活的,他是看得到她的日子的,他是陪伴著她的孤寂的,他是分享著她的歡樂的。

利用清明寒食節回鄉吊親的機會,我決定同著我的父母、姑姑和好友新星去看看這神秘的靈仙。車出竟陵往南經幹一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田二河村,向當地的農民打聽靈姑的住所,就有人指點,問及靈姑的事,村人言有說靈的也有說不靈的,靈與不靈都未可知,你們老遠來了去見識見識吧。

在公路的旁邊,矗立著一棟樓房,很有些氣派。從側門進入一個院落,裏麵用簸箕曬著農家的黴幹醃菜,一位老女人正在晾曬衣物,母親告訴我,她就是靈姑。

靈姑看上去六十多歲,普普通通,幹瘦幹瘦的,裏麵穿著一件黃色的秋衫,秋衫的領子看上去還是新的,秋衫上套著一件紅毛衣,紅毛衣外又套件天藍色的尼龍衫,尼龍衫外是一件淡綠淡綠的棉襖,下麵是一條青色的褲子,已是仲春時節,我們一襲單裝,靈姑卻著一身冬天的衣裳,有些讓人費解。她晾著一件衣裳,動作從容。屋子裏早已等著四名婦女,看樣子都是遠道而來的,我的母親有些慶幸地說,今天不必等,以往來請靈姑,要排好長時間的隊,一般上午來,要等到下午才輪得到,有時甚至會白跑一趟。

看到我們一行五人,靈姑讓那在屋子裏等著的幾人還等一會,先把我們領進了裏屋。

這是一間普通的屋子,床是農家的老式床,用四根柱子支撐,蚊帳方方正正地掛著,被子很隨意地疊著,床前有一張秋香桌,桌上擺著一般的日用品,桌旁是一個櫃子,櫃旁又放著一個用小木桌擱起來的箱子,箱子的上方是一個窗戶,光亮從窗子裏射進來。與一般農家有異的是,屋子裏安了空調,空調用一塊大紅的布罩著,這紅布大約是還願的人送來的。我以為還有要進一下香,或者拜一拜菩薩之類的儀式等事項,但見靈姑已坐在櫃子前作起法來。首先是我的母親報了外公的名字,隻見靈姑微閉雙眼,不過半分鍾,靈姑突然從喉嚨裏發出了很含糊的幾個字,聽起來好像是喊人的名字,我的姑媽說:“嫂子,在喊你呢。”我母親忙答應著,又問:“父啊,您還好吧。”靈姑的腹腔開始蠕動,母親將臉挨近靈姑的肚旁,裏麵模模糊糊地應著,我和母親麵麵相覷,沒聽懂。看我們沒反應,靈姑突然開口道:“他說:‘不好’。”母親聽說他的父親不好,就眼淚汪汪起來,又問:“姆媽是不是和您在一起?”靈姑的肚子又咕咕地叫起來,這次靈姑不用母親問就解釋說:“不在一起,隔好遠。”母親疑惑起來,分明是聽了靈姑的話,早已將父母的墳遷在了一塊,怎麼還說是不在一塊呢?母親不甘心,又問:“今天來看您的有您最喜歡的外孫女,你叫她一聲吧。”我在疑惑中期待著那個神秘的肚子能叫出我的名字來,於是我也將頭挨近靈姑,可靈姑的肚子隻是咕咕地叫著,最後竟嚶嚶地哭起來,聽著叫人覺得滑稽,最後靈姑竟宣布說外公累了不想見了要回去了。我的母親聽到外公的哭聲也跟著流淚,聽著外公要走了,還想說什麼,那肚子不再出聲,靈姑解釋外公早已走了。

姑姑開始會叔叔。

一個聲音叫起來。靈姑說:“他來了。”姑媽說:“你過得好嗎?”聲音又叫,靈姑翻譯:“他說好,他很想你。”姑媽也眼淚汪汪起來。姑媽說:“你早點把我接走吧。”聲音又叫,這次是姑媽自己解釋:“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嗨,你還知道我辛苦?孫子聽話,就是調皮,你在享福,我在受罪喲。”竟如真的對話一般,我馬上發現所有的對話不是姑媽自己根椐自己的心意解釋,就是靈姑揣摸姑媽的問話解釋,模糊的語音歧義種種,均可根椐各自的願望去理解,有些對上號了就覺著說得多準啊,有些對不上了靈姑就說那陰間的親人累了,不想說話了。照此看來,我想姑媽因有在夢中與姑父的對話,所以對於後來接靈姑時一定也象此次一樣自說自解。

可我分明不相信瞑瞑之中有什麼陰陽的對話,在姑媽繼續與其他親人的對話中,我再次將耳朵貼近靈姑,這時我突然發現靈姑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老女人並不是用肚子在說話,盡管她的肚子靠右邊有一個不斷蠕動的氣包,但她的聲音卻不是那個氣包發出的,她隻是閉緊嘴巴將氣逼進胸部再從喉腔裏逼出聲音,她張嘴說話時,這聲音就消失了,她閉上嘴巴時,那聲音又咕咕咕地叫起來,如果聲音不是從肚子裏發出的,那所有的請來的陰間的魂魄都是無稽之談了。

靈姑看我離她這樣近,睜開了半閉的眼看著我,正逢上我猜疑的眼光,她有些慌神,趕緊正色道:“你別以為很輕鬆哩,去幫忙找一個人我要跑好遠的路。”這時原先等在外邊的四個女人都擠了進來,在一旁趕緊附合:“那肯定是很累的。”我不禁笑了。女人用陰冷的目光看我一眼,突然捉住我的手往她的後背伸去,她說:“不信,你摸一摸我的後背,汗都濕了衣裳哩。”我的手觸到了她背上的皮膚,分明是幹幹的,哪有什麼汗?!

看著一旁等著問話的人,我未置可否。

進來的女人中其中一位近五十歲的婦人不等我們一行人問完,就迫不及待地問起來,她除了問陰間的人,還問活著的人的運氣,那叫做“看花樹”。她一下子看了三人,這時靈姑說:“給錢了再說。”那婦人說:“我還沒問完呢,你記著,我看完了一起給錢。”可靈姑的肚子仍固執地叫著,靈姑便固執地催促:“靈仙說給錢了再看。”婦人解釋:“我是一個整五十元,我再看幾個人一起給,我不會少靈姑一分錢的。”於是這婦人又繼續給兒孫們“看花樹”,這下一共是看了八人,交錢時,老女人一下子恢複了正常人的神態,隻見她將一個驗鈔機從箱子後迅速地拿了出來,很熟練地將五十元進行了驗證。然後找了十元那婦人,婦人似乎言猶未盡,虔誠地候在一旁看別人繼續發問。經她自我介紹,尚知這進來的四人中有兩人竟是我的同鄉天門盧市人。我習慣地拿著一支筆想記些什麼,靈姑突然說:“上次天門皂市有個人來用本子記,我要他不記,他偏不相信,可回去時,他的車硬是橫在路中間不能動了,前前後後堵了兩個多小時的車。”母親和姑媽製止我,於是我趕緊收起了記事本,示意父親走出屋子,在長滿咼筍的後院,我如法炮製將聲音逼入喉腔,一如練聲時將氣息逼入丹田,果然發出的聲音與靈姑類似,父親本是無神論者,他十分讚同我的看法。我和父親決定再進屋去觀察一番。

表演還在繼續,靈姑依然在收錢,就這麼兩個時辰不到,她收了將近百元。

這一次我決定親自接我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伯父伯母,舅舅舅媽,卻是一個人也接不來,靈姑說他們都出門去了,不在家。我暗暗好笑,先前接人既不問生辰和所卒年月,也不問所居何方,一報姓名就能喚來親人,全不顧了這世上還有同名同姓之人,怎麼會一下子我所接的人一個也不在家呢?既是陰間的事兒都知曉,哪有接不來的道理。靈姑是防著我了,靈姑不收我的錢,一切都更真切,虛假的成份太多了。

我和父親、新星與阿明走出這老女人的屋子來到路邊,看到這兩層樓的大門上貼著的一副春聯還泛著喜慶的紅色,那上聯寫著:賀佳節財源廣進,下聯寫著:迎新春萬事如意。橫批則是:四季發財。

好一個四季發財!

正感歎著這騙術的高明與拙劣,隻見兩位騎著自行車的大嫂滿麵通紅地趕了來,看樣子也是來看靈姑的,大約是長途跋涉,顯得很是勞累,我叫住了她們,果然是衝靈仙而來,問所從何來,竟答我“天門盧市”,令我哭笑不得!這天門盧市人的錢就是這麼好騙的麼?遠遠地跨縣跨村地將錢給一個老婆子送來,上當受騙了還感激不盡。我告訴她們真實的狀況,正說著我的姑媽走了出來,她突然走過來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口,她說絕不要在此褻瀆了神明,這一次可真正令我哭笑不得了。同行的阿明現身說法,姑媽和那兩人還是心有不甘,急得阿明索性幹脆說他的祖母就是靈姑,聲音就是從喉嚨裏發出的,然後根椐問話者的動機解說,整個的情節全是騙人的,那兩位大嫂才相信了,但她們還是決定進去看看。

我的姑媽卻愣愣地看著我,這使我的心冷不丁地咯噔了一下,我忽然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對於這種為姑媽所津津樂道的遊戲的識破結果使我一下子覺得在她麵前成了罪魁禍首,我無情地打破了姑媽心中的那一份牽掛與安慰,我殘忍地拆除了那條架設在姑媽心中的陰陽兩界的橋梁。在鄉間,也許人們並不在意為衣食忙碌後節省的那一點丟在靈姑手中的香錢,他們更在意的是通過這一個橋梁與天堂裏的親人的一次交流,一次探望。

回家的路上,剛剛還義憤填膺的我一下子緘口無語,興味索然。

2006年4月4日清明節

####第四章 童年最憶是荷花

童年憶,最憶是荷花

荷花是我隨父母下放的地方。按當時的行政區劃,它在天門縣盧市區淨潭公社荷花大隊。更準確地說我6歲那年隨父母離開盧市鎮下放的地方是荷花大隊第八生產隊——黃家灣,那是一個緊靠華嚴湖的偏僻鄉村。我在那裏整整生活了六年,至到12歲隨全家返遷回盧市鎮。荷花黃家灣,度過我童年的地方,成為我人生中記憶最深刻的一部分。

四六、春之憶之柳苞桃萼

漸漸地,那畫筆將那淡黛塗成了霧樣的綠。你得想象著那畫幅的壯美,你在那開始返青的小草和那升騰起的綠霧中看得到春天的萬般風情,那是一種若隱若現的美,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好比戴著靛青藍花頭巾的村姑在見到心上人兒的時候躲在門扉後麵的淺笑。

黃家灣春天的油畫是從初春著筆的,整塊畫布大氣而充滿著生機,一種騰騰上升的熱望點綴其中。

首先是阡陌上的小草泛出一點嫩綠,田野裏的小花輕悄悄地探出頭來,這時你站在村口向遠看,會覺得遠方的樹還是淡黛的,好比工於寫意的高手,用那丹青點染,空白一大片一大片地留著遮著掩著,猶抱琵琶,欲說還休。

漸漸地,那畫筆將那淡黛塗成了霧樣的綠。你得想象著那畫幅的壯美,你在那開始返青的小草和那升騰起的綠霧中看得到春天的萬般風情,那是一種若隱若現的美,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好比戴著靛青藍花頭巾的村姑在見到心上人兒的時候躲在門扉後麵的淺笑。

待到仲春,百草豐茂,千樹競綠,那畫布上的著筆仿佛潑墨一般,濃墨重彩,那才叫媚態萬千。隨著大地一天天地轉暖,樹兒仿佛一夜之間放綠,綠的蒼翠綠得大膽任性放縱而張揚,而太陽好像是一夜之間就變得熾熱起來。

現在來回憶黃家灣的春天景色,我的心仍然能激起一股澎湃的春潮。

那廣袤的鄉野的昂揚揚熱騰騰的春啊!

在這花事繁複的季節,我所居住的村莊卻是寂寞的。

黃家灣少有花兒,莫說是青枝粉白的梔子花,紅豔可人的美人蕉,就是那在細長細長的青藤上開出的淡紅淡紫的喇叭花也未見過。我在童年見過的這些花兒全是我在外公的村裏子見的,外公村子裏有一叢一叢的美人蕉,有綠葉襯托的美豔無比的牡丹花,有香氣嫋嫋的梔子花,即使是茅廁旁也盛開著紫色的丁香和那一朵朵牽藤引蔓放肆怒放的喇叭花。

花期中,黃家灣最惹人注目的當數我家門前的那一樹粉紅的桃花,現在想來,那應該是村莊裏唯一一棵桃樹開放的花兒。桃萼還沒有燦然開放的時候,滿心的等待最是讓人心動。總是在清早上學的時候,在中午回家的時候,抑或在傍晚玩耍的時候去探望那撩人的期盼與等待,滿樹的綠葉中,你會驚喜地看到,先是樹枝爆出一個個的小花蕾,再是稍稍地沁開一個小口,漸漸地在不意間,花兒就放了開來,粉嫩粉嫩的,鮮豔欲滴。陽光燦爛的時候,滿樹桃花的那個豔麗,真是耀得人不忍離開。最怕是一場夜雨,讓打落滿地的花瓣,添人遺憾。一早起床,看桃樹的軀幹黑黑的,還有桐油一樣的汁流下來,覺得那桃樹是為零落的花兒哭腫了眼睛。

桃樹的主人叫糞草,糞草的父親給他取一個這樣的名字是為了兒子的順利成長,糞草真的長成了一個矮墩結實的漢子。據說鄉裏的孩子把名字取得粗糙俗氣一些,孩子就會“坡垃”(即好養的意思)。糞草在正式的場合會將自己的名字寫成“奮草”。男孩子們總想偷糞草家的桃花,糞草看到了作瞪眼狀,然後一笑了之。但他的母親,一個厲害的婆婆,會拿著竹竿嚇得孩子們作鳥獸散。有那麼一兩個不甘心的孩子還想在桃樹的附近逗留,那婆婆一定高舉著竹竿追趕調皮的男孩子。我和弟弟們常常躲在家裏的門角看著這一幕而偷偷發笑,守著那一家人都不在屋子外時,俊宏弟會飛快地跑去摘下一枝桃花回來讓我們欣賞,他幾乎從來沒有被挨過竹竿。

桃花是屬於女孩子的花,主人大多隻注意了防範男孩子,殊不知女孩子更鍾情那一樹燦然開放的花兒。我們也總是瞅著機會趁主人不在的時候,踮起腳跟扯住桃枝折下一根來,用一隻裝滿水的酒瓶子插著,放在家裏顯眼的地方,左看右看。看花的心情是羞怯的,隻因是偷來的花枝,這種喜悅就隻能是隱隱的樂,偷著樂了。

那棵桃樹是不屈的,即使被折得遍體鱗傷,每年還是會結出許多果子。小小的桃子掛在枝頭上,更惹來一村孩童的關注。桃是青綠的,長著茸茸的毛,等不及成熟,就被竹竿打落得滿地翻滾。母親說那是毛桃,咬一口,酸澀酸澀的難吃極了,有時吃了肚子會立刻疼起來。我們還是吃,因為那是不同於我們生活中所有司空見慣的食物的一種滋味。

與桃花相陪伴是一樹一樹的楊花柳苞,房前屋後的樹,大多是楊樹柳樹。在春天的某一天中午,和煦的陽光照著雨過天睛的大地,在被陽光蒸騰的土地的芬芳中突然地滿村飄飛起了楊花,沒有人會因這種花而注目。除了楊花,那高高的柳樹,也開滿了嫩綠的花苞,一串串地垂吊著,瘦瘦地、韌韌地、執著地吊著,像村莊裏的男孩子,單薄、調皮、貧窮、堅韌。

普通的楊枝在童年帶給村莊的孩子們好多快樂,放學的路上,趁嫩葉剛剛綻放的時候,折一根細細的枝條,將那青綠的皮撕開後,用一塊布片包住那青綠的皮順著小枝兒一直向下拉去,就做成了一個“鹽老鼠”,我們會拿著這嫩枝兒邊走邊甩著叫著“鹽老鼠,偷鹽吃。”

楊樹的花飛過是沒有籽兒的,而柳樹卻是要開出一串串的“鴨弟弟”,將這些“鴨弟弟”摘下來玩耍的時候就到了暮春。

2005年4月12日

四七、春之憶之花開綠野

有一種叫月月紅的花兒,又名野月季,在曠野的小徑邊,一叢叢地聚在一起自顧自地開著。月月紅的根莖上長滿了刺,小心地摘下它肥嫩的梢,剮去皮可以食用,那滋味挺別樣的,有些甜有些淡還有一些兒澀。把月月紅摘下來戴在頭上是我們常在田野裏要幹的事兒,那花呈粉紅色,有一種淡淡的味,談不上香,普通而大方。

枯草吐出嫩芽,樹兒發出新枝,南飛的燕子開始飛回,陽光一日日地明亮起來,厚厚的棉襖穿不住了。春在不知不覺中來了。一忽兒春就走遍了村莊田野的各個角落,蕭條的冬景已成昨天。

當春帶著她特有的新綠,海水一般鋪天蓋地地漫來時,真能讓人心醉;當春攜著她特有的溫煦,浪潮一樣地洶湧澎湃地湧來時,也能讓人銷魂。春,絕對是一楨浸染著生命之色的畫布。新綠、嫩綠、鮮綠、翠綠,滿眼的綠色呀,溫柔著我童年單純而迷茫的視線。

黃家灣村子裏的花不多,但是在田野裏,就會看到花期中的花事是多麼的繁紛。最惹人眼的當是油菜花,金燦燦一望無際鋪滿天涯,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無數的小蜜蜂在花叢中飛舞,有香陣撲麵而來,和著泥土的芬芳惹人心醉。止不住摘一把油菜花兒插在頭上,驕陽下一瞬刻它就會變得懨懨的。

油菜田裏會有很多不知名的野花,特別是在田梗上那貼在地上長出的蒲公英靜靜地,象一個不卑不亢的村姑,樸實而嫻靜,輕輕地扯起它的花蕊,對著天空鼓腮一吹,輕輕飛舞的姿態婀娜極了。有一種叫月月紅的花兒,又名野月季,在曠野的小徑邊,一叢叢地聚在一起自顧自地開著。月月紅的根莖上長滿了刺,小心地摘下它肥嫩的梢,剮去皮可以食用,那滋味挺別樣的,有些甜有些淡還有一些兒澀。把月月紅摘下來戴在頭上是我們常在田野裏要幹的事兒,那花呈粉紅色,有一種淡淡的味,談不上香,普通而大方。

薔薇這時候正蓄積了能量,它還要等到初夏才開花,偶爾能在暮春裏見到幾樹野薔薇,花期中枝繁葉茂,鮮豔奪目,芳香清幽。我從來不去摘薔薇,它的刺比月月紅更多。後來才知道它與玫瑰、月季鼎足三立。而曠野的薔薇的花語,卻是在成年後才知曉的,那多刺的外表竟代表著美好的愛情和愛的思念。

放學後挑豬草見得最多的花兒是紅花苕子,滿田滿田地貼地長著,那是公家種的,公家的東西就是集體的財產,即使在無人的原野,想動偷盜的心事都是要下決心的,我們很少偷自己村子裏的紅花苕子。但那紅花苕子是養豬的上好飼料,我和櫻桃會將菜籃子藏在我們村子的田裏,然後快速地跑到鄰村的田裏去偷一把。我們不是每次運氣都好的,有一次偷吳楊家咀村的紅花苕子和辣菜,就被逮了個正著。

那是一個細雨紛飛的黃昏,我們正低著頭采摘紅花苕子,不想冷不丁從田野裏冒出了個黑臉堂的漢子,我和櫻桃嚇得打起飛腳奔逃,跑到我們村子裏的地界,我們拿了自己的籃子正要回家,可那看田的漢子卻追了上來,他說你們還知道免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嘛!喊著叫著,那大腳仙人幾步就追上了我們,他把我們倆像擰小雞一樣地一手擰住一個。櫻桃的竹簍被他一腳就踩壞了,可我的鋼絲簍子那看田的漢子卻拿了回去。那是父親到幹一去看一個叫史甫成的朋友時人家給的鋼絲,父親花了好幾個晚上才編成的,在黃家灣有一個鋼絲簍子是很榮耀的,我求那漢子把鋼絲簍子給我,我保證再不偷吳楊家咀的紅花苕子了。大腳仙人冷麵惡語,不為所動。我隻得豁出去與他爭奪。在爭奪的過程中,鋼絲劃傷了我的右手背,開始隻是破了點皮,流了一點點血,不想後來竟發炎了,手背腫得象一個饅頭,醫生不得不在化膿的地方用白紗布給我上撚子,那真是痛得鑽心。母親心疼我,她帶著我到大隊醫務室打針換藥,每換一次撚子,看著白色的紗布從我的手背裏拈出,又有新的白紗布填進去,我總是緊咬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打青黴素針的時候,我的腿會條件反射地變得十分僵硬,有兩次針打在臀部上醫生卻抽不出針頭來。這個傷疤,打針吃藥,好些天才得以痊愈。

那個紮實的鋼絲簍在我家還沒使用幾次,因此而丟失,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一段時間我都為此悻悻不已。

不過那鋼絲簍好像最終父親還是托人將它要了回來。隻是我再也不敢拿著它去挑豬草了。

至今,我的手上還留有一塊傷疤。

隨著春天匆匆的腳步陣陣踏過,短暫的花期過後,滿田的紅花苕子就被犁成了肥料。當桃花零落,薔薇輾塵,油菜花由黃變綠,就到了暮春了,暮春隻有殘花剩朵,卻生生地透出一番少婦的風韻,似乎嚐到了青春的繁華興盛,也曆經了撩人的風月情感,體悟了生命的酸甜苦鹹,在花事斕珊後漸漸歸於平靜。

在暮春裏,不經意轉過身去就是夏天。

2005年5月15日

四八、夏之憶之紅荷藕香

荷葉傘撐滿荷塘的時候,荷的顏色會由淺變深,它們挨挨擠擠的,像一個個碧綠的大圓盤。在滿塘的綠中會有紅紅白白的荷花亭亭玉立地鑽出來,就像一個個頑皮的孩子在碧綠的荷葉中捉著迷藏。花兒是次第開放的,有的還是含苞欲放,鼓脹著小肚兒似乎想破繭而出;有的才展開幾片花瓣兒,將放未放;有的卻是大大方方地全開了,露出奶黃色的嫩芯。

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時候大約是五月吧,這是初夏,太陽還是溫文爾雅的,風兒還是拂得人臉上癢癢的。荷塘裏會有很多細嫩瘦小的蜻蜓飛舞,這時候你得耐心地等候那滿塘撐著荷葉傘的盛夏的到來。

村裏的荷塘是我們夏日活動的場所之一,黃家灣的村南有一口小荷塘,更大的荷塘卻是在與吳楊家咀交界的地方。我們總是趁大人們出工的時候,圍著荷塘設法。一是扯藕粘,二是摘荷花,三是打蓮蓬。

扯藕粘,我們稱為扯藕巴腸子,那是必須在荷葉還打著卷尚未完全撐開傘兒的時候下手的,等到傘兒完全撐開時,那藕巴腸子就老了。幹這件事必須下到塘裏,將腳順著荷葉的莖杆往下探,然後雙手沉入水中,緊緊抓住荷葉的莖杆用力一扯,你會得到一根上麵綠色下麵粉白的杆兒,將那綠色與白色的接頭處用力一掐,留下那粉白的杆兒,如此反複十餘次,然後趕緊拿回家,用刀切成寸長的小節,把鍋燒熱,將其倒入鍋中,隻需反複炒幾鏟子,放一點鹽、薑,再加一小匙醋,一碗鮮嫩的菜肴就上了桌啦,再將稀飯煮出,炸辣巴子(即炸胡椒)做好。媽媽收工回來,能吃到現成的飯菜可高興了。

荷葉傘撐滿荷塘的時候,荷的顏色會由淺變深,它們挨挨擠擠的,像一個個碧綠的大圓盤。在滿塘的綠中會有紅紅白白的荷花亭亭玉立地鑽出來,就像一個個頑皮的孩子在碧綠的荷葉中捉著迷藏。花兒是次第開放的,有的還是含苞欲放,鼓脹著小肚兒似乎想破繭而出;有的才展開幾片花瓣兒,將放未放;有的卻是大大方方地全開了,露出奶黃色的嫩芯。到花兒盛開的時節,那一朵朵荷花,白如玉,粉若霞,紅似火。有夏雨驟至,叮叮咚咚地點點捶在荷上,就像彈著一段優美的音樂,不論雨下得多猛多久,荷始終是不慍不火的。雨後,荷花會出落得更加婀娜,而碧綠的荷葉上,粒粒水珠會在其中滾來滾去,像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

我們下到水裏去摘離岸邊近一些的荷花,然後舀一盆水,將荷花一片一片地撇開後放入水中,那片片荷花就成了一隻隻粉紅色的小船兒。有時我們會捉幾隻小螞蟻,將它放在荷花上,讓它們隨著荷花飄蕩。荷花的蕊芯長有黃色的須子,用一根長長的線係著,然後將線纏著繞著,突然拿到齊額頭的地方將手一鬆,那荷花的蕊在向下滑落的過程中會變得非常漂亮。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後讀到周敦頤的《愛蓮說》,心下對於童年耍玩荷花的行為很有些慚愧。不過在我童年的記憶裏,確乎沒有太多的娛樂,對於荷花的把玩,倒是我童年值得珍藏的記憶。

我常常倚著村南的那棵柳樹看那滿塘的新荷入夢:在一個很大的湖中,有亭台樓閣,有小橋蘭舟。沙鷗翔集,錦麟遊泳,遠山如黛,細雨紛朦。風拂過,水麵荷葉凝露,千萬朵荷花輕盈俏麗,熙熙攘攘。荷風清香,笛聲嫋嫋。這個唯美的境界總是在陣陣知了的叫聲中悄然隱去。多年後我在濟南遊大明湖,滿塘紅蓮綠荷,煞是美哉!始知那童年的夢境原來這世間早已存在。大明湖的荷花我是看到了,童年的夢也在大明湖找到了。及至荷花凋謝不久,蓮蓬就要長成了,用竹竿打蓮蓬是村裏男孩子們的拿手好戲,男孩子不屑於在村南的小荷塘裏打蓮蓬,從渠道的一座小木橋上過去,在村子西南麵緊靠吳楊家咀的地方還有許多荷塘,他們會成群結隊地到渠道對麵的大荷塘裏去,更多的時候,他們會囚水去采摘,荷葉太多,給采摘帶來相當的困難。大人們會千叮萬囑地叫我們別去那個大荷塘,但那一片聖地是我們神往的地方。放牛的老人這時會將牛丟在一邊,守著荷塘轉悠,怕的是調皮的孩子下到水裏出危險。下到水塘裏摘蓮蓬,荷葉梗上長著的小刺會將身上劃出一道道的傷痕。櫻桃雖然也會水,但是為了安全起見,她找來一個大木盆,人坐在木盆裏,用一根木棍劃著水,悠悠地采蓮。我總是等在岸邊,看著櫻桃滿載而歸。

蓮蓬的米是清甜清甜的,裏麵的蓮芯卻帶著絲絲苦澀。我們會一顆一顆小心地掰下來,將那蓮蓬的盤做成一隻竹篩的模樣。蓮米若是有空殼,我們會拿起來在自己或者是別人的額頭上猛擊一下,這時會聽到清脆的一聲炸響,好玩極了。

蓮蓬成熟的時候,新藕就長成了,從汙泥裏采出來,用稻草在水裏輕輕一擦洗,看那粉嫩白淨的模樣,你的眼前又會飄過新荷的清香。

不過在黃家灣的那些年,我所吃過的新藕可能隻是在華嚴湖采回的野藕,印象中荷塘裏的藕是必須等到過年的時候由隊裏組織男將挖出來的,那些藕黑乎乎的放在一起,按照各家各戶的工分分給大家過新年。

2005年5月22日

四九、夏之憶之棒槌聲聲

她們將桶裏的衣服床單一件件拿出來搗捶後放於石板上,“梆梆梆”的搗衣聲會傳得好遠好遠,側耳聽好像對岸的堰塘也有人在搗衣。桶裏的衣物全搗完後,拿木桶在水中舀了水一轉,將桶底的渾水洗淨,然後再一件一件清洗,那衣裳或床單拋入水中會浮起一個鼓鼓囊囊的包來,收回來時那包就會癟下去,再丟開再鼓起一個包,再收回來,如此幾番,一件衣服已清洗得十分幹淨了。

黃家灣的村前有一條長長的水渠,這是一村子的人挑水、洗衣、淘米、洗菜的水源。這水渠從府河引水,經導洪管引入渠道,從村西經過,由北向南一直流到華嚴湖。

河麵不寬,夏天水大的時候,一隻大些的木船橫著可能就首尾挨到兩邊的岸了。河雖不寬,要過河卻是要有橋的。所以村裏人在這條渠道上就架起了一座木橋和一座拱橋。木橋就在村莊前,而那拱橋卻是在村南百米處。人們大多通過木橋走過對岸,對岸有菜園,那裏有一村子人每日碗裏必不可少的日月哩。

村人在水渠邊修了兩個碼頭,實際上隻是用幾塊石頭搭起了一個簡易台階,用以踏腳,供人們挑水、洗菜、捶衣之用。

黃家灣人洗衣是要用木頭做成的棒槌搗衣後才算洗好衣服的。“梆梆”的聲音如鼓點是有節奏的,在對岸的池塘裏仿佛也有人在搗衣哩,細細地聽,是水聲的應和。春夏秋冬,在上午十點左右,這是早上收工的時辰,你若是來到水渠邊,總有搗衣的婦人或蹲或坐在河邊,用一根已經磨得圓滑的棒槌咚咚咚地敲打著,如果有幾個婦人同時洗衣,那有節奏的聲音通過水將映聲傳得此起彼落。更早一些來洗衣的人,是村裏的老奶奶,這樣的人家大人孩子都是很享福的。

婦人們搗洗衣服的時候很開心,她們往往一手提著裝衣物的小木桶,一手借著腰的力量端著幾個裝米裝菜的筲箕,從各家各戶聚攏來。先來的占了碼頭,來晚了就在岸邊等著。

洗衣淘米的婦人和在一邊等待的婦人會談出一些家常裏短,有些屬於女人間的一些隱秘的事也毫無顧忌地講來,時常會有一些笑罵聲夾雜著棒槌聲將寂靜了一上午的村子弄得熱鬧起來。

夏天的時候,洗衣的婦人們會赤腳站在水中埋頭舞木槌,一個小小的碼頭會擠上好幾個人。她們將桶裏的衣服床單一件件拿出來搗捶後放於石板上,“梆梆梆”的搗衣聲會傳得好遠好遠,側耳聽好像對岸的堰塘也有人在搗衣。桶裏的衣物全搗完後,拿木桶在水中舀了水一轉,將桶底的渾水洗淨,然後再一件一件清洗,那衣裳或床單拋入水中會浮起一個鼓鼓囊囊的包來,將那衣物收回來時那包就會癟下去,再丟開再鼓起一個包,再收回來,如此幾番,一件衣服已清洗得十分幹淨了。

碼頭上如果人不多時,若是在那兒淘米,會引來好多好多的小魚兒,將淘米的筲箕沉入水下,一些小小魚兒會悠然遊進埋伏圈,快速地將筲箕端起來,會有幾條來不及逃跑的魚兒成為甕中之鱉。

婦人們在碼頭邊淘米洗菜時,倘有男人來挑水,她們會幫著舀水,用桶在水麵上左一擺右一擺,將水麵上的浮物蕩開再滿滿提起一桶水來。幫忙歸幫忙,怪話還是要說的,婦人們往往會群起而攻之,七嘴八舌說得那挑水的人有些下不了台。在黃家灣,挑水大多在清晨,這時水會幹淨一些。中午來挑水的男人不多,婦人們會數落他是貪床戀婆娘的懶漢。

年歲尚小的孩子們會在她們跟前的河水裏赤條條地遊泳,有時一個猛子紮下去,半天不見人影,會惹得她們擔起心來。大多的時候,孩子們嘻鬧著在河裏打水仗,有時濺她們一身的水,會引得她們一陣笑罵。大一些的孩子羞於在她們麵前脫光了衣服遊泳,會離開碼頭遠一些,在村子與菜地之間隔著的這條水渠用一座木橋相連著,這些孩子會走到木橋中間像跳水運動員一樣勇敢地跳下去。

從高高的橋上跳下水會惹得婦女們一陣驚呼,那孩子跳下水後一個猛子紮下去半天沒有影兒,正當人們擔著心時,那孩子已潛遊到碼頭前,有時洗衣的女人甩出去的被麵、床單鼓起的包裏正有一個小小的腦袋在裏麵嘿嘿笑哩,唬得婦人趕緊收攏被單來,見是那玩皮的孩子,會舉起棒槌嚇一嚇那個小搗蛋鬼,卻見那小家夥又紮下一個猛子,轉眼間已不知去向。

2005年6月12日

五十、夏之憶之盤中餐苦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母親的中暑事件使我對這首詩的理解有了更確切的感觸。從此對於碗中的糧食我倍加珍惜,及至參加工作,每在盛宴上看到滿桌的佳肴吃一半浪費一半,我總是萌生一種罪過之感,心疼不已。

農民的雙搶會持續一個月,黃家灣也是如此。

在七十年代中期,那雙搶時節一日的安排是以隊長的命令為準的,集體上工,統一分配任務,誰幹完誰先回家,第二天的活兒再重新分配。有勞力和幫手的人家,做起來會輕鬆一些。我的父親不會農活,他在大隊幹部的關心下,那理發的手藝讓父親能躲開殘酷的雙搶,他包隊巡回理發。我是家裏最大的孩子,那時也不到十歲,所以分配給母親的活兒隻能靠她自已完成。我所能幫她的是早早地將飯菜做好,將豬兒喂好,將兩個弟弟安置好,然後去田裏接母親,幫她插一兩行秧或割一兩行穀。

我的母親有“熱幹疾”。這種病得的人一定不多,至今為止,我似乎還未聽說有第二個人得此病症。我曾多方尋找良醫,無論西醫中醫,都治不了這種頑疾。不管多麼炎熱的天氣,母親的身上斷不會有一粒汗珠,所有的熱量都無法通過毛孔散發出來。

雙搶,是最讓母親害怕的一個月。母親一個人不得不獨自麵臨這痛苦的一月,母親定是拚著命熬過一個一個時辰的,直到有一天的中午昏倒在我家南麵荷塘南邊的稻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