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不滿十歲的我正和櫻桃、桃香在樹蔭下玩耍,小紅麼爺在荷塘對麵叫我,說天氣太熱了,你媽受不了了,你扶她回去休息一下。
母親在割穀,我去接母親時,小紅麼爺已將她拉上田來。天氣實在太熱了,一絲風兒也沒有,幾條牛在荷塘的水裏呆著不想上來,樹林裏的知了恬躁地叫著。
母親尚能走路,我扶著她走到屋後的廟台時她說走不動了,想休息一會,那裏有一片樹蔭,樹林裏一些荒草藤蔓瘋長著。母親跌坐在滾燙的地上,要我回家拿水。我飛快地跑回家倒了一碗水來。母親咕嚕嚕一口氣全喝了,卻坐著不動,她示意我趕快到幺屋台大隊部醫務室找仲春醫生。
我那時真傻,我竟不知道家近在咫尺,母親為什麼不隨我回家?我根本不知道母親她是一步也走不動了。
我給還在玩耍的櫻桃說了一聲,趕緊跑到幺屋台醫務室找仲春醫生。沒想到我說明來意後那仲春醫生卻是一點兒也不著急,他知道我是荷花小學宣傳隊的,一定要我唱歌給他聽,不然跳一個舞也行,無論我如何請求,他就是不走,急得我沒有辦法,隻得跟他背誦毛主席語錄:“為人民服務。”還不行我又背:“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做一輩子好事。”那先生還是不為所動,等到我急得哭了起來,他才去背他那貼著十字的藥箱,沒等我們走出屋子,就見好多好多的鄉親從黃家灣直奔幺屋台而來。為首的是生產隊長國清大叔,還有櫻桃、桃香,人們著急地告訴仲春醫生,我的母親已是人事不醒了。
紛遝的腳步聲在那個盛夏的正午將一條黃土路騰起一片塵霧。
等我們趕到村子,母親已被村人從廟台抬到了家門口,原來雙搶的季節每天中午最熱的時候,村人都會回家過中,即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廟台是村人回家的必經之路,人們發現了暈倒在廟台上的母親,她那時候已經沒有了知覺,所有的人都慌神了,急忙往大隊部跑。
仲春醫生到場時,我的母親的臉已成灰暗色,我撲在母親的身上大聲哭叫起來,兩個少不更事的弟弟看見我哭,也在一旁大哭起來。無論我們如何呼喚,母親她隻是緊緊地閉著雙眼一動不動,她早已聽不見她的兒女們的呼喊。
為了讓醫生施行搶救,人們死命地將我們姐弟拉開,不讓我再靠近母親。國清大叔吩咐我去找我的父親。我知道當天父親包村在睦家都子,但我那時絕不願離開我生死未卜的母親,這時櫻桃和桃香給國清大叔打聲招呼後就衝出了人群。
仲春醫生一邊吩咐村人打來涼水為母親冷敷,一邊在母親的人中處掐著,母親仍是一動不動。仲春醫生拿出鋼針,紮向母親的十個手指頭和十個腳指頭,人們常說十指連心,可我可憐的母親竟然沒有一絲知覺。
離母親隻有一步之遙,我覺得她已離我好遠好遠,看著母親,小小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心碎的滋味。
我的父親很快就回來了,我看見櫻桃拿著父親裝著理發工具的袋子,她和桃香的臉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血紅,那紅色是如此鮮豔,照得我的眼睛都有些酸澀。櫻桃是全公社運動會上的長跑冠軍,而我的父親和桃香,一定踉踉蹌蹌跟在她的身後百米衝刺。
父親按照仲春醫生的吩咐,將家裏的竹床倒過來,鋪上一床棉絮後再鋪上一床涼席,在鄉親們的幫助下,將母親抬到了大隊部醫務室,在那裏掛上了吊針。
仲春醫生說母親是中暑了,現在已脫離生命危險。村裏人才舒了口氣,大夥兒在父親的勸說下,才一個個走回村去,櫻桃的母親帶走了我的兩個弟弟。
我和父親靜靜地守在母親的身邊,一直守到她有了知覺。母親醒來的時候已是晚上六點多鍾,她整整昏過去四個多小時。之後我一人回家,準備晚餐,父親則守著母親輸液。
我做好晚飯給父親母親送去的時候,母親已經完全蘇醒過來了,重新聽到母親的聲音,我的淚水又止不住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母親的中暑事件使我對這首詩的理解有了更確切的感觸。從此對於碗中的糧食我倍加珍惜,及至參加工作,每在盛宴上看到滿桌的佳肴吃一半浪費一半,我總是萌生一種罪過之感,心疼不已。
2005年7月12日
五一、夏之憶之曠野瓜田
每每離開外公,我的心裏都難受極了。那一望無際的田野裏,炎熱的夏天,隻有我的外公,獨守著一個草棚,一片瓜田,除了四野的昆蟲是活物,再就是那運動著的一輪太陽,一彎月亮,它們陪伴著我的外公孤寂地在那兒熬著。月黑風高電閃雷鳴的日子,他是如何一個人度過漫漫長夜?
黃家灣的瓜田不大,村民自留地裏的瓜結的大多是油瓜,一種可生吃也可炒熟的瓜類。至於香瓜、白瓜,甜甜的脆脆的那種,黃家灣少見。在童年,我所看到的大片瓜田是曾家嶺的,它由我的外公看守。
外公生有兩兒四女,外婆在一九五四年發大水那年去世。外婆去世時最小的兒子還在吃奶,外公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六個兒女拉扯成人。
外公原本在曾家嶺和大舅媽表姐們一起生活,隻因舅舅在外工作,外公一大把年紀還要謀自己的生活。有一年,外公到了蔣場往北好遠的地方看守瓜田,母親自是擔心著外公的身體,每到暑假,總差我和大弟俊宏帶了好吃的食物去看獨守瓜田的外公。我在烈日下總是覺得那路實在太長太長了,弄不懂曾家嶺何以在越過蔣場集鎮還有田畝。
走那條路,茫茫一片全是綠野。綠油油的棉花、水田,還有高梁地、玉米地,真真的青紗帳,好遠好遠才見到幾個戴著草帽弓身幹活的農人。夏季的熱風裏,走在這鄉間的小路上,兩旁顯得幽深而神秘。
路邊全是野草雜樹,所以沒有躲蔭的地方。我們總是一早上路,到吃早飯的時候才到外公的瓜田。對於我們的到來,外公總是高興萬分,我們拿出母親給外公炒的炒米、鮮米粉子,醃菜,還有新鮮的雞蛋,再是按母親的叮囑路經蔣場時買的鍋塊(一種靠炭火烤熟的餅),餅幹。外公一邊欣慰地看著我們,一邊問母親和父親的身體及家裏的情況。
他用一個黑黑的沙吊子(一種專門燒毛柴的鐵灶),給我們做飯,摘一些新鮮的綠豆和米一塊兒煮,就成綠豆稀飯了,在瓜地裏現摘新鮮的菜炒,那是外公自己開墾的菜地。外公做的菜很好吃,看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外公不停地叮囑我們別噎著。
飯後外公給我們摘瓜吃,還帶我們采一種小球一般大小的苦瓜,那苦瓜長著長長的藤,在藤兒上掛著這些果兒,拿在手裏很好玩。還有一種野草,結出像那小燈籠一般的果子,將它摘下來用手捏著軟乎乎的,也是很好玩的。
外公看守的瓜田裏長著一種叫香瓜的瓜,鵝黃的皮,表麵凹凸不平,裏麵卻是綠色,可甜了。還有一種叫苂瓜的瓜,比香瓜長一點,也是很甜的,黃家灣少種這樣的瓜。看我們吃得津津有味,回家時外公會給我們帶上幾個,摘這些瓜時,外公會四下裏望一望,臉上有些不自然,我心知那是集體的東西,帶回家是不該的,但抗不住口腹之欲,所以摘瓜時也跟著撿大些的讓外公摘下來。從黃家灣到外公的瓜田少說有上十裏,路途太遠,事實上也帶不了兩個,外公一定覺得我們大老遠地去看他不給我們帶點東西回家過意不去,他記掛著他的女兒我的母親。
我盡可能地幫外公收拾一下屋子,清洗一下衣物,希望能與外公多呆一會兒,而時間總是飛倏而逝,我隻好在外公的催促下啟程,往往上路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
每每離開外公,我的心裏都難受極了。那一望無際的田野裏,炎熱的夏天,隻有我的外公,獨守著一個草棚,一塊瓜田,除了四野的昆蟲是活物,再就是那運動著的一輪太陽,一彎月亮,它們陪伴著我的外公孤寂地在那兒熬著。月黑風高電閃雷鳴的日子,他是如何一個人度過漫漫長夜?
離開外公的時候,我總是噙著淚珠兒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外公依然手搭涼棚目送我們姐弟慢慢變小、變小的身影,直到那影兒成為一個黑點慢慢消失。
返程是在一種驚惶與傷心的情緒中度過的,牽著弟弟的手在青紗帳裏走,雖然知道家的方向,卻總有一種害怕迷失的恐懼感無來由地滋生。
在漫過人高的莊稼中穿行,我每每幻出村中老人關於狐妖鬼魅的傳說。這荒野本是那些離奇故事的淵藪,倘若在行走間猛然看見路旁一堆雜草紛亂荊棘橫生的荒墳,而此時若或突然從荒草叢中驚竄出一隻灰色的野兔,我必是緊緊地抓住俊宏弟的手故作鎮定地叫他不要害怕,而自己早已是嚇得魂飛魄散。
2005年8月22日
五二、夏之憶之驕陽桐油
我的家大約每隔兩年要請外公來做一次桐油,外公漆的桐油沒有一個村民不讚賞的,那一溜擺在曬笸上的木器上一種淡淡的黃色的光芒在太陽下給人以一種興奮的感覺,一件件看上去可愛而親切,好比一些醜陋的孩子穿上洗得幹幹淨淨的新衣一樣。
黃家灣在夏天給家什上桐油的人家,在我的心裏認為是有些講究的。
用四條長板凳兩兩疊放,然後擱兩根粗粗的木頭棍,將一床曬笸子橫放在兩根木頭上打開,然後將要上桐油的物件一一擺出來。這些物件包括家裏所有的用木頭做成的日常用品,有小飯桌啦,有腳盆、木桶啦,有木屐雨傘啦,有紡花板凳靠椅啦,有洗臉架有馬桶啦。上桐油前是要用一個黑黑的刨刀將物件上陳舊的桐油底子狠勁地刨掉的,刨掉這一層舊底,還要用油石灰將那物件上破凹下去的地方刮灰補實,再放在太陽下曬幹後方能正式上新桐油。
在我們家,給家什上桐油的活都是由外公來完成的。
夏天的時候,太陽一早就有些熱度了,早上還好受一點,到了正午,那陽光就有些狠毒了,站在太陽下,身上火一樣地烤著一定很難受。我的外公常常穿一件短褂,著一條短褲,戴一頂鬥笠,手裏拿著一團上桐油用的布,在太陽底下一口氣幹完這些活。外公連喝口水都似乎顧不上,他說趁太陽好將物件曬幹。我由此產生這樣一個印象,就是那上桐油的活兒是不能躲在蔭涼處幹的,越是太陽大時越要幹,想來一定是有原因的。
這些物件必須經過三次曝曬,三次桐油,三道工序做完才能算作完工。前兩道工序往往要花費幾天的時間。為此我的外公每次上桐油都得在太陽曬上好幾天。倘若是正午,外公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會在頸脖子處圍一條擦汗的毛巾,我看著外公的汗水像雨一樣地淌下來,他不停地擦著。外公幹活時的認真與踏實對童年的我每每是一次深刻的教育。
如果有條件的人家會將上過桐油的物件還上一層清漆。清漆一般是給那有些講究的物品上的,像馬桶之類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物品是不會上清漆的。我每每在外公上漆時就在一旁將一副撲克趁機一張張上一次清漆,然後一張張擺在曬笸子上風幹,我那副撲克就特別受歡迎了,因為上過清漆的紙片是不容易折爛的。
我的家大約每隔兩年要請外公來做一次桐油,外公漆的桐油沒有一個村民不讚賞的,那一溜擺在曬笸上的木器上一種淡淡的黃色的光芒在太陽下給人以一種興奮的感覺,一件件看上去可愛而親切,好比一些醜陋的孩子穿上洗得幹幹淨淨的新衣一樣。
好多年後,當我在而今居住的這個城市成家後,向母親討要了三件東西,我稱為“居家三件寶,竹床木屐腰子盆。”木屐是黃家灣雨天用來串門的,那腰子盆卻是用來洗腳的。我的少女時代,每隔幾年到夏天,這兩樣東西必定會被桐油油上一遍,將這幾樣古董放在身邊,其實沒有多大的用處。城市裏夏天不必用竹床,我隻好束之高閣;馬路是水泥柏油路,木屐也沒了用武之地;至於那腰子盆,有了熱水器,它也隻能壽終正寢了。故此,再搬家的時候,我的這三件寶物,四隻腳高高立著的腰子盆還與母親,四隻鐵釘嘣嘣叩響的木屐卻不知去向。而今隻有那竹床像一個老者呆呆地在閣樓上守著日日逝去的歲月。
父母已搬居荊州,間或到母親那兒去,見那腰子盆靜靜地立在牆角,母親說時間久了,桐油落漆了,有接縫的地方有些漏水,看來是不能用了。前不久,母親突然對我說,她買了一壺桐油,將那腰子盆裏裏外外地漆了一遍,母親說冬天不必每天洗澡,用腰子盆洗腳水不易冷,讓我拿回來用用,那盆兒已打理得亮堂堂的不再漏水了。我答應著,心裏一陣陣的溫暖,在冬天裏用腰子盆洗腳的確是一種享受。
2008年8月18日
腰子盆還沒用一次,母親卻已離我而去。漆得明亮一新的腰子盆,現在仍是靜靜地立於牆角,成為我心中永遠的情結。母親一定也如外公一樣,曾在烈日下忙活。鄰居告訴我,有個不認識的老太太拿一個木盆來請母親幫忙上一上桐油,母親一口答應下來,驕陽下也不厭其煩地幫忙漆了幾遍。節省成了習慣,行善成了習慣,勞作也成了習慣。有著熱幹疾的母親,一輩子勤勞善良的母親,讓我每一想起,就止不住辛酸落淚。
2008年12月23日母親百天祭日
五三、秋之憶之采菊東籬
不必澆更多的水,將一旁荷池裏的淤泥用鐵鍬挖一些培於根部,疏鬆一下土壤,那菊就長勢喜人。九月到來的時候它開得青蔥無比,杆兒也一下一下地竄到了書桌高,一個一個的小花苞長了出來。我一天要到那片地裏看它三遍,早起看,中午放學看,晚上也看。花開得很慢,心裏那個企盼呀真是望眼欲穿,但是第一朵花開後,就用不著著急,第二朵花第三朵花緊跟著就趕趟兒似地開了出來。
除了春天的一樹桃花,菊之於我,是童年見過的最親近的花兒。
菊花開在秋天。
在我家的屋後,廚房和正屋在外牆形成了一個直角,圈兩平方米地,學著大人的樣,櫻桃帶著我,用鐵鍬、鏟子將那地整成村前的菜園模樣,把瓦片磚頭撿走,鏟碎大砣土塊,從雞籠裏鏟出雞屎與土拌勻,一塊田就這麼漂漂亮亮地呈現在我們麵前。由於房子向西,這片地正向陽,這成了我們童年最開心的樂園,這大約是我在黃家灣度過兩個年頭的時候。
屋後有一個水塘,平日裏是幹枯的,夏季暴雨時卻時時從村南的荷塘漫水過來,拿一個筲箕就可以撮到從荷塘遊過來的魚蝦。在這塊地的坡旁,我們種上了幾棵向日葵。它向日的規律以我童年的細心觀察並不是百分之百向著太陽的。
在這塊地上我們首先將蒜瓣插入泥土,看著它開出綠色的嫩葉來,我們還種小白菜,種絲瓜,最開心的還是種菊花。
是櫻桃弄來的菊,那菊隻是一個蔸子,有碗口那麼大,下麵沾著泥土,一些葉子沒精打采。我們倆小心奕奕地將它移入土中,日日裏記得澆水,施肥,眼看著那有些蔫了的葉兒挺直了腰杆,心裏的快樂真是無以言表。在這塊田地裏,我們還種過香蔥、韭菜、大蒜以及絲瓜等,那絲瓜開出黃色的花來吸引著飛舞的灰蝶黃蝶,瓜藤順著我們搭起的架往上竄至後屋的牆上,它們一路攀升越過瓦屋的脊梁直奔到廊簷下,瓜架、磚牆、屋頂和雨簷下隨手可摘的絲瓜當了一夏的菜肴。還有,撒一些黑黑的菜籽兒,地裏就會長出一片綠茵茵的青菜來。為了防止雞鴨和豬的侵犯,我們用棉梗紮起了一圈籬笆。
不必澆更多的水,將一旁荷池裏的淤泥用鐵鍬挖一些培於根部,疏鬆一下土壤,那菊就長勢喜人。九月到來的時候它開得青蔥無比,杆兒也一下一下地竄到了書桌高,一個一個的小花苞長了出來。我一天要到那片地裏看它三遍,早起看,中午放學看,晚上也看。花開得很慢,心裏那個企盼呀真是望眼欲穿,但是第一朵花開後,就用不著著急,第二朵花第三朵花緊跟著就趕趟兒似的開了出來。有時我們清晨上學前也去看看那叢秋菊,一夜過後,那菊兒也如剛剛醒來一般,精神抖擻,花蕾嫩嫩的含著苞兒。在陽光明媚的中午放學後去看菊花心情最是萬分的明朗,清晨所看到的花苞兒這時已經開放。
那是我們親手培育的花朵,那色、那香勝過世間的一切花兒,花是純白的,襯以綠葉,顯得幹淨純潔,當幾十朵菊花掛在枝頭時,菊杆兒壓彎了腰。我們采下來,贈以同伴,插入杯中,一個秋天就在這看花摘花賞花的樂趣中過去。
好多年後,知道這世間還有一個最愛菊的人叫陶淵明。他那賞菊的意境竟是我童年親曆過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我的家在那偏僻的荷花,可不是在人世間也聽不到車馬的喧鬧麼?“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是什麼原因能夠達到這樣的地步呢?遠離名利場,遠離物質的追求與世俗,地處偏僻,心情也會變得寧靜。“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是陶淵明非常有名的詠菊的詩歌,“采菊東籬下”是一俯,“悠然見南山”是一仰,隻可惜我那時候雖是“采菊東籬下”,卻見不到南山。荷花是沒有山的,丘陵也沒有,略是抬頭隻能望見南麵那口已滿是殘荷的水塘了。“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自然的景觀早晨和晚上都非常好,在傍晚時分飛鳥呼朋喚侶結伴而歸,鬧哄哄地回到鳥巢中去了,又一個寧靜的夜晚悄悄到來。
我看到這首詩的時候早已走過了童年,早已離開了黃家灣,也早已從一個天真無知的少女經曆了人生的諸多況味,在《飲酒》的詩文中我能深深地體味一種非常自然的、非常率真而微妙的意境,真正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欲辯已忘言”了。
2005年9月28日
五四、秋之憶之敲鑼娶親
嫁女兒的人家開始往屋子外搬嫁妝,那些嫁妝有八鋪八蓋的被子床單,被子是用被麵包好的,不要縫上,到了夫家便可拿開,這樣包著全是讓村人看的;有大桶小桶,大腳盆小腳盆,還有馬桶,全是用木料做了用桐油漆得黃亮黃亮的;有“亮貨”,這是一些碗碟瓢盆鋼鍋砂罐之類的日常用品,全是嶄新的,看著晃人眼,那瓷碗上的花看上去漂亮極了;有熱水瓶,雨鞋,洗臉架,毛巾,就連牙刷牙膏嗽口盂,也全是成雙成對的。
黃家灣嫁女兒或娶媳婦大多放在農曆十月之後。這時候,莊稼已收割完畢,會有一段長長的時間,這正是農閑的時候,黃家灣的成年男子或女兒,該娶親的娶親,該出嫁的出嫁,村莊裏時不時響起敲鑼打鼓鞭炮聲。黃家灣嫁女兒是得村民自己送人情上門的,而接媳婦則要送請貼,稱為下貼子。貼子不送到,村裏人不去送人情。想來還是重男輕女罷。
(一)
嫁女兒與娶媳婦是村子裏最鄭重的事,也是最熱鬧的事,有很多的禮節,就算是同學或者是趕集抑或是其它場合相識的,都是不能私定終身的,得請媒人。對媒人可不能怠慢,酒肉少不了要送一些,還要給媒人買鞋。親事說定後,要送彩禮,要吃定婚酒,一般雙方的親人和本族的人小範圍地聚一聚。向人們宣告名花有主了。此外一年裏起碼要送三次茶,男方逢年過節要到女方家去看望未來的嶽父嶽母,端陽茶、中秋茶,年關茶,稱五八臘茶。定下親,走過一年春夏秋冬,來年就要人啦。婚禮常常選在一個黃道吉日,女兒出嫁的人家前一天會有男方的人來“上頭”,娶媳婦的男家前一天也會到女方家去“上頭”,“上頭”似乎是荷花的特有說法,此後多年我再很少聽到。“上頭”日,村子裏送恭賀的人、幫忙的人都會來到辦喜事的人家,親戚也從四麵八方而來,這一日的酒席從早吃到晚。
“上頭”的目的大約是商定第二天的婚禮,一“上頭”這人是必須第二天離開娘家了,所以出嫁的女兒在“上頭”的這一天晚上是要哭的,那稱為“辭嫁”,女兒哭詞的內容一般是回憶母女情,訴說分別苦,感謝父母的養育恩情,有哥哥的女子會托兄嫂照護年邁的雙親。辭嫁時其哭詞屬即興之作,哭時有曲調,抑揚頓挫,是一門難度很大的唱哭結合的藝術,黃家灣其實大多的女子都隻會流淚,少有哭唱得很好的,有時聽到她們的哭聲,還讓人有些忍俊不禁。倒是她們的母親,似訓練有素,哭女兒時一泣一訴,哀婉動人。有一段哭詞是娘哭女兒,娘叮囑女兒在夫家要敬公爹公婆:“哎,兒去了哎娘難留,往後的日子你重開頭;孝敬父母勤持家,夫妻恩愛哎諧白頭……”采用的是慢聲腔調,讓聽者止不住潸然淚下。
嫁女兒的人家開始往屋子外搬嫁妝,那些嫁妝有八鋪八蓋的被子床單,被子是用被麵包好的,不要縫上,到了夫家便可拿開,這樣包著全是讓村人看的;有大桶小桶,大腳盆小腳盆,還有馬桶,全是用木料做了用桐油漆得黃亮黃亮的;有“亮貨”,這是一些碗碟瓢盆鋼鍋砂罐之類的日常用品,全是嶄新的,看著晃人眼,那瓷碗上的花看上去漂亮極了;有熱水瓶,雨鞋,洗臉架,毛巾,就連牙刷牙膏嗽口盂,也全是成雙成對的。粉紅色的蚊帳會裹在在兩根竹竿上放在醒目的地方,新娘子的嫁衣以及繡花枕頭、門簾、帳簾會用幾口木箱擺在門口,箱子在接親的隊伍到來之前是敞開的,供村人觀賞。
這些東西散放著,不怕有誰拿走。所有的物品都用大紅紙剪成方形或圓形的雙喜壓著貼著封著。我那時候想明白了,為什麼村子裏的人都想生男孩子?為什麼稱女孩子叫賠錢貨,卻原來在並不富有的那些家庭裏有了女兒都是要為她準備如此豐富的陪嫁的。想那男方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家裏多了勞力,還會得到這許多的財富,誰家不願意生男兒啊。而女兒家,養她那樣大,就那麼輕易送到人家,從此進出家門的就沒了那熟悉的身影,早晚聞不到那聽慣的聲音,那是多麼難舍的分離啊!我便在那看熱鬧的人群裏為那女兒家難過。
鞭炮響起來的時候,那是鬼子進村啦,在村頭探消息的孩子會飛跑著來到東家報信,隨著鎖呐鑼鼓鞭炮聲,新郎官來啦!他由一位有身份的男子帶著,還有十多條漢子,他們有的拿著扁擔,有的挑著籮筐,那是娶親的隊伍,這支隊伍裏有兩位美麗的女子,她們是來接新娘的,娘家人把新娘送到村頭,就會由這兩名女子攜扶著新娘上路。娶親的人在新娘家要吃中午飯。中午飯後,就要走人了。門是緊緊地閉著的,任你新郎求著,鞭是要不停地放的,鎖呐是要不停地吹的,鑼鼓是要不停地敲的,新娘的家這一刻是高傲的,是昂首的,所謂“抬頭嫁姑娘,低頭娶媳婦”是也。直敲得鑼鼓震天價響,直吹得拿鎖呐的腮幫子鼓得生疼生疼,直求得新娘在門外的族人感到不好意思,那門就會開了,隻要聽到門軒一響,門隻開上一點縫,新郎和他帶來的兩位伴娘就會一湧而進。美麗的新娘終於走出來了,她由村子裏最要好的兩位女子一邊一位地緊緊挽著手,她的雙眼因流淚顯得紅紅的,母親和她的親人們都紅腫著雙眼跟在其後。啊,走出這家門,再進來就不是女兒家了;走出這家門,再不能早晚事奉雙親大人了;走出這家門,所有童年少年朝夕相處的夥伴們都從此難相見了。
新娘一步三回首地走,那抬嫁奩的人們也一步三停地跟在後麵,一村的人都來送新娘,女人們數她的好,也跟著流淚,男人們沉默著,直將她送到村口。一架大鞭一放,就此回去吧。多遠的路,也得這新娘一個走了。
(二)
娶媳婦卻是見不到眼淚的,一村子的人一聽到鎖呐鞭炮的響聲,早到了新郎的家門口了,那娶親的隊伍中,搬蚊帳的小夥子必定是要最先到家的,竹竿的兩頭有大紅紙做成的須子。早有候在村頭觀望的小孩們笑嗬嗬地跑向新郎家報了喜訊來,而隨後那搬蚊帳的小夥子就飛也似地跑到了村子,報告娶親的人離家還有多長的距離。每個人臉上都笑著,大家在等待著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待一對新人到來的時候,那女子的臉麵是萬人矚目的,害羞使所有的新娘臉兒都紅撲撲的。
新郎新娘一進屋,婚禮就開始了。黃家灣的婚禮是有些講究的,主持婚禮的叫主婚人,還要有證婚人,還有支賓先生,這些人都要有一定的威望。婚禮的儀式是莊重的,議程得用紅紙黑字寫好貼在屋子的牆上,主婚人按照議程一項一項地進行,有介紹人講話,親友講話,新郎新娘講話等,最讓大夥兒高興的是儀式中有一項撒糖果,一大袋糖果由專人一把一把地撒向空中,前來參加婚禮的人都會彎下腰來撿這從天而降的甜蜜,那是幸福和歡樂,每個人都會努力地尋找,沒有人會斯文地放過這難得的機會。
晚宴是一村人最熱鬧的時刻,酒席是十大碗,八人一桌,村人會帶小孩子參加,所以一般一桌都會超出十人。帶小孩子吃酒稱“帶搭腳劃子”。村裏的客席是簡便粗勵的,魚肉雞蛋是主要原料。湯湯水水酸酸的味兒,一年四季很少見葷的村人能在這日一飽口福。
村裏人坐席的規矩可多了,什麼身份坐什麼席位是大有講究的。如果主人家的支筆先生將席位排錯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我一個表姐到一個堂姐家給堂姐的孩子做周歲,就因為位置未安排好,一餐飯連筷子也未動一下,硬是餓著肚子回了家。別看一些親戚平時都禮貌地雍容揖讓,可一不小心就會抹臉無情,給你掀翻桌子的事也是有的。一定要知道在婚禮和小孩子的周歲上坐在首席的是當事人的大舅舅,而姑娘出嫁的那一天的晚宴,平時八仙桌坐的人這時候是要有十人坐在一席的,稱“十姐妹”,首席卻是留給姑娘在村裏麵相好的姑娘們中年紀最大的那一位。到結婚的當夜全家吃團圓酒,娶來的新娘子才坐上首席。“十姐妹”的酒席每位相陪的姑娘會得到一方漂亮的手帕。那一方手帕,香香的味兒帶著幸福和歡樂的氣味。
鬧房是村子的小夥子的拿手好戲,以一條長凳要新郎新娘同時從此端走到彼端,遇到大方的新娘尚且難為情,那害羞的新娘會更忸怩,而越是忸怩,那鬧房的小夥子們越惡作劇。兩人好不容易走過了獨木橋,吊著的糖果卻是要一人咬一半的喲。鬧房會到夜深才結束,第二天新娘子可得早起,她的新衣成為村人關注的目標。條件再差的人家,新娘的新衣也是不會少於三套的。
2005年10月6日
五五、冬之憶之紅日粉霜
晴朗而寧靜的日子裏,霜是曠野裏的不速之客。在冬日早已枯萎的草莖上,在村人堆砌的草垛上,在路旁散放的棉梗上,在學校的校舍那白牆黑瓦上,一層細細的白粉均勻地撒著。很多這樣的時候,會看到東方探出一輪紅日,紅紅的光沒有一點熱量,路也是冷的,穿著媽媽做好的新棉鞋,腳尖一樣的冷。
冬天在荷花,是最令人記憶深刻的季節。冷清、寂寥、荒涼。厚厚的棉衣棉褲讓村裏人一個個變得臃腫起來,縮在屋子裏,寒冷而清新的空氣讓人感到溫馨而安詳。
在四周公雞的叫鳴聲中,告別暖和的被窩,背起書包上學堂的感覺是那樣的神清氣爽。晴朗而寧靜的日子裏,霜是曠野裏的不速之客。在冬日早已枯萎的草莖上,在村落堆砌的草垛上,在路旁散放的棉梗上,在學校的校舍那白牆黑瓦上,一層細細的白粉均勻地撒著。
和櫻桃結伴走在路上,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會看見熱氣騰騰。很多這樣的時候,會從東方看到雲霞,那是朝陽前的霞光,異常壯美,我們會向著東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變幻的光芒,在那兒一會兒就會悄悄探出一輪紅日,紅紅的光沒有一點熱量,路也是冷的,穿著媽媽做好的新棉鞋,腳尖一樣的冷。
我有一頂紅風帽,包著頭,兩根辮子似的帶子圍著頸脖轉一圈,然後在後頸係好,羨煞過我的好多同學。在荷花小學,我是唯一戴這種風帽的女孩子。大多數女同學用於禦寒的物件是一條方巾,很多年前在電影裏經常看到農村的婦女帶的那種。媽媽還給我織手套,用毛線織的,隻護著手掌,大拇指分開,其它四個指頭在一起,很暖和。這手套在荷花小學也是奢侈的行頭。
我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開始學著織手套,媽媽是我的老師,她十分耐心地教我,起針,織出人字路,開始織上下針,再織平針,笨笨的我終於將一雙手套織起的時候,手心裏不知出了多少汗。還有一種針織法是阿爾巴尼亞針,扭著彎著很好看,就是難得學。櫻桃會織,教我,便學會了,隻過一冬,又忘掉,到現在也沒有學會。還學會了織襪子,全用平針,技巧是在腳踝處必須花費腦筋,隻那麼幾針收放,就成了一個像樣的窩子,繼續織上去,就成了一隻襪子啦!
群華這個時候是不上學的,她的腳有陳年的凍根,凍瘡年複一年地光顧她的小腳,整個腳腫得象一個大蘿卜,更可怕的是凍穿的地方開始潰爛。一村的孩子就群華凍腳,她在冬天是不上學的,現在看來這叫貓冬,群華她娘會在太陽出得老高的時候將她抱出來曬太陽,那時候她說身上是舒服的,但腳卻癢得鑽心。據說羊油可以治凍根,我那時極希望這種東西能從天而降,好讓群華少受一份痛苦。但我們的村莊沒有一家牧羊,多年後,我的二姑媽家宰殺過一頭羊,我父親回來說宰殺羊子的時候,羊子哭得好傷心,父親說看到了羊的眼淚,淒慘的聲音讓人動容,我為宰殺的殘忍而難過,竟忘了要父親帶些羊油回來給群華。
因為群華的凍腳,我們都加倍保護著自己的手腳,一有小小的凍根子子,就連忙用手搓揉。
荷花小學的清晨是最熱鬧的,老師要我們圍著操場跑步,自由活動時間同學們就拚命地踢毽子,櫻桃一定是冠軍,她撐、跪、跳樣樣在行。冬日紅紅的陽光下,我們會瘋得解開衣服的扣子,最是記得在鋪滿寒霜的草地上一個跳躍有時會滑得摔一大跤,跌得屁股生疼生疼,還會引來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
跳繩也是好好玩的一種體育運動,繩子甩起來的時候,手臂也跟著運動,跳著跳著渾身就暖和起來。我們會臨時分成兩組比賽,隻要誰和櫻桃一組,冠軍就絕對與自己所在的這一組無緣。
我們還蹦關。一個人彎腰將手撐在腳背上,一行人就從她的背上撐著蹦過去,從腳背到小腿到膝蓋,一級一級往上升,我們稱為第一關第二關第三關。這要有一定的彈跳水平,單純靠衝擊力還不行。
隨著一節課一節課的結束,紅紅的太陽會慢慢變白,粉粉的霜會輕悄悄地逃跑,一天的半日就那麼過去了,我們會咽著涎水蜂擁而向四周的村子,那裏有我們的家,有媽媽為我們準備的熱乎乎的午餐,一路小跑奔回家中,無論是青菜蘿卜還是醃菜豆豉,在我們眼中都是上等佳肴。
2005年12月17日
五六、冬之憶之冰河水冷
廚房裏冒出的炊煙在瓦屋頂上冉冉升騰,回升的氣溫在暖暖的冬陽照耀下會將屋頂的雪融化成簷下的點點水滴,水順著瓦楞在流下的過程中又化作一根根晶瑩剔透的冰淩,家家的廊簷下都掉著這些上粗下細的水晶,看起來別有一番情趣
黃家灣的冬天特別寒冷,記憶中那下放的六年,幾乎年年都是下了雪的,雪下得還不小,早起封門是常有的事兒。抽了木軒將門拉開,倒向屋子裏的雪會讓我們一聲驚呼,向外望去,屋頂上、大地上滿眼仿佛鋪著一層厚厚的白毯,樹梢的枝杈處也堆積著雪,白雪的光反襯進清晨的屋子裏使屋內的陳設顯出少有的潔淨與溫馨。
麵向村南,會看到殘荷的禇色姿態傲然。再向南望,無垠的原野白雪皚皚,好一派北國風光!
上學的時候穿著木屐,四個釘踩在雪地上無聲無息,走著走著,木屐底下就沾滿了雪,一不小心歪倒會扭傷腳脖子。
雪天的天空是灰暗的,一天裏都是如此,教室裏也毫無生氣,體育課是沒有了,偶爾有哪個班在上文藝課,歌聲會帶給人一些歡悅。下課後打雪仗最是讓人興奮,大團大團的雪向對方擲去,投中目標一準會帶來一串樂嗬嗬的笑聲。
放學歸來,想急急地吃完飯後和同伴們玩耍,雪人是要堆的,雪人的身子就是那一堆雪,腦袋卻是有些精工細雕的味道。這時候有情趣的大人往往會加入我們塑雪人的隊伍,他們拿把鐵鍬三下兩下就將雪堆成了一座小山,粗壯的大手兩把就將一個圓圓的腦袋安在了雪人的脖子上。以下就是孩子們的事兒啦,用黑黑的墨水將紙塗好,用剪刀剪成眉毛貼在雪人的臉上,找出兩棵夏日裏偷摘的糞草大哥家裏的毛桃吃完所剩的桃核,將它嵌入雪人的眉毛下就成了眼睛,再把那紅紅的蘿卜皮削下,貼在雪人的臉上,然後用小刀將它的鼻子嘴巴雕出。那雪人就憨態可掬地坐在空地上了。
在一場大雪過後,村子裏這樣的雪人會有好幾個,有的在院子正中,四周的雪襯著它顯得雍容華貴;有的在高台上,少有觀看的人光臨,於是它顯得落寞而無奈;有的在草垛旁,在廚房邊,在廁所旁,在小河邊,姿態神情各異。參觀這些雪人是孩子們的快樂時光。
下雪的時候,大團大團的鵝毛雪飄飄灑灑,河裏一般不會上凍。雪停後萬裝素裹,待天要放睛時,氣溫會更低,早起會感到奇冷,這時候河裏上凍的可能性極大。不僅是河裏,有時在家裏的水缸裏舀洗臉水時也要砸碎冰淩。
我們常常在冰凍的渠道旁將雪搓成團向河心擲去,大大的雪團十分堅硬,如果那雪團砸不開冰窟窿,我們會小心翼翼地在河麵上走上一遭。那時有一篇課文的名字是《羅盛教》,講的是英雄跳起冰窟窿救落水的小孩自己光榮犧牲的事。每每踏上河麵上的冰淩我們都有一種異樣的悲壯,仿佛這情景會重演一般。
這是上學的路上。不過記憶裏村莊裏的孩子沒有出現過一次這樣的危險。
依然有早起的人們。這多是勤勞的人家,擔水、給牛添些草料、去林間撿些樹枝,他們做著這些事兒,已成習慣。
有男人挑水時用木桶砸開了冰麵,舀起一桶水後又潑掉了,又砸。他是想將窟窿砸大一些,好讓女人們一會去洗衣、洗菜和淘米,女人們頭上裹著頭巾,一手提著小木桶,一手拿著淘米洗菜的筲箕走來蹲在碼頭邊,將手伸進刺骨的水裏洗著,那手被冰冷的水咬得刺心,待洗完東西,寒冷的風中,臉和手一樣被凍得通紅。
廚房裏冒出的炊煙在瓦屋頂上冉冉升騰,回升的氣溫在暖暖的冬陽照耀下會將屋頂的雪融化成簷下的點點水滴,水在順著瓦楞流下地過程中又化作一根根晶瑩剔透的冰淩,家家的廊簷下都掉著這些上粗下細的水晶,看起來別有一番情趣
到真正化淩的時候,那高朗的天空給人以清寧振奮之感,空氣於寒冷中透出一些溫暖莫明的信息,讓人的心裏懷有一絲對陽光的深切渴望。而與此同時,會有一絲絲遺憾在心裏遊動,為那一片潔淨世界的失去而感留戀,童話的世界一下子變回現實,滿地的泥濘又現出貧窮的村莊本來的麵目。
白慘慘的陽光照在身上,提一隻烘爐,在牆根下烘烤著玉米花,小花貓安靜地坐在牆邊的柴草上,大黃狗翹著尾巴守在一邊,看一看雪人,看一看屋頂化淩時簷下叮咚的水滴,再看一看烘爐裏的玉米粒,直到那焦黃的玉米“嘭”地一聲炸響
2005年元月9日
五七、年之憶之美味年貨
倘或是雪天,地上會被尿液淋出一個黃黃的窟窿,尿著的時候,總是幻出哪個角落裏有穩當和普發的娘來勾魂,寒冷與恐懼會讓人禁不住直打哆嗦。慌慌地扯上褲子罩起吹得冷嗖嗖的光腚,來不及扣好褲帶,快快跑到灶塘邊才覺得大人們那熟悉的身影站立的地方才是世上最溫暖最安全的地方!
黃家灣的年從一進臘月就開始忙了,大人們稱為忙年。白天黑夜的忙。
在《趟過歲月的河流》裏,我曾經通過《懷念故鄉的年滋味》告訴過讀者我家過年所辦的年貨,不再贅述,現在我要告知讀者做這些東西的過程。
糯米是做過年的食品的基本原料。京果箍子、荷葉子、玉蘭片、湯元粉、炒米、糍粑等都是糯米做成的。
過年最基本的食品是炒米。將糯米用水浸泡一天到兩天,再用一個大筲箕端到渠道裏淘洗幹淨,然後上到用木頭做的大罾裏用大火在鐵鍋蒸熟,糯米蒸好後要將它放在簸箕裏晾冷,然後用手將大塊的糯米砣掰開。糯米放屋子裏通風的地方一兩天後,要搓至成一粒一粒的米,再拿到太陽下去曬。這樣曬幹的糯米稱為陰米,大概是取陰幹之意吧。陰米要用細沙(或者鹽)在鐵鍋裏炒熟才叫“炒米”。將一把陰米放入燒得熱燙燙的炒鍋裏,用帚子將陰米和沙在鍋底按順時針方向炒上幾圈,就聽得如爆米花似的聲音劈劈啪啪地響,千萬看準火候,遲一步米泡就會糊了,呈黃色的米泡是不好吃的。炒米炒完後通常要用篩子將附在炒米上的沙子篩下來,然後裝壇。那時黃家灣還沒有電燈,所以我們家幹這項活一般放在白天,而白天父親不在家,所以我的任務就是幫母親往灶裏不斷添柴。
京果箍子。將糯米用水浸泡一到兩天,淘洗後在大火上蒸熟。剛出鍋的糯米如果盛上一碗放一勺子豬油攬拌後來吃是很特別的味道,我吃兩口就感到膩味了,但母親能吃一大碗。將那熱氣騰騰的糯米倒入一個石頭做的“對窩子”(一種石頭做的器皿,外觀呈梯形立方體,從上部中間挖一個口,大約占這物體二分之一的小圓形體)裏,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杵,直到將那糯米杵得全粘在一塊,然後拿出來放在案板上擂平,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將這塊糯米用刀切成一條條再切成一個個厘米見方的小塊塊,京果箍子的原形基本做成。在開發(油炸)鍋時京果箍子要經過兩道工序,先用油澆一下放一邊後再發第二道,會看到在發鍋裏這些小塊塊一下子騰騰地鼓脹起來,幾乎要超出原來的三倍,那是很好玩的一種活兒。
麻爪。所有的程序都按京果箍子的做法,隻是最後一道工序是要上糖稀後裹上芝麻才成麻爪。
荷葉子。做荷葉子先得將糯米磨成漿,這項活兒往往放在夜晚做,昏暗的煤油燈下,推磨的人影子映在牆上一動一動地反反複複地做著同一個動作好玩極了。推磨的時間長了一定很累,母親總是先穿著棉襖後穿夾衣到最後脫得隻剩一件單衣,我那時太小,隻按母親的吩咐往石磨眼裏填加帶水的米,糯米放進石磨的小眼後不一會,就轉出來白花花的米漿,在嘀嗒嘀嗒的聲音中會有種莫名其妙的興奮。米漿既然做好,即可開始塌荷葉子了。在灶裏用稻草將鍋燒熱,用一個蚌殼將米漿沿鍋焙開,待焙好後將這張圓圓的餅葉輕輕一揭,一塊荷葉就做成了。稍稍涼冷後切成菱形狀,然後在太陽下曬幹,便可將曬幹的荷葉子收起來待用。發年貨時,抓一爪荷葉大約十來片,丟入熱油中,呼地一聲騰起一片白花花的東西,用撈幾子(一個發東西時所用的工具)撈出即可。
玉蘭片。製米漿的程序與做荷葉子的程序是一樣的,但做玉蘭片卻是要將那米漿吊幹的。在石磨的下麵,會有一個大盆,盆裏會放一個幹淨的布袋,磨好的糯米漿,用布袋四角扯起挽口紮緊後吊在八仙桌的橫木上或就放在盆裏用灶灰濾幹水份,就成了固體粉團,用手掰小塊在冬陽下稍稍吹幹就可做玉蘭片了。做玉蘭片是我最喜歡的活兒,拿兩隻小碗,將那紅綠兩靛分別放入其中用水調好,再將白色的糯米粉就著碗裏的靛揉好,現在就可以開始做玉蘭片了。將糯米粉抓一大團在掌心搓成湯元的模樣,然後雙手合十用力一按就成了扁平扁平的一個圓,在這個圓上再放上搓成小扁圓的紅綠糯米粉,如此一層白一層紅一層白一層綠地疊加數次,待堆到半尺高時拿一雙筷子平放在上然後用力向下壓去,這堆東西即分成了三部分,將這三部分橫放於案搓成一個長長的圓柱體,等做到可放一格蒸籠的數量就將其置於蒸籠中蒸熟,然後連那蒸籠裏的布一同拿出來讓其完全晾冷後將布拿開。陰上兩天就可切成片了,切片時我滿懷期待地等在一旁,就是那兩根筷子那麼往下一壓,這玉蘭片上就出現了美麗的花兒。所以到第二年春節再做玉蘭片時我會別出心裁地用筷子先豎著插下去後再橫著壓下去,所出現的花兒更漂亮一些,那份喜悅真是難以言表。曬幹的玉蘭片其後在開發鍋時與做荷葉的方法一樣,不再贅述。
湯元。黃家灣人不叫湯元叫團子或糯米團子,年關近時磨出的糯米粉可直接用於做湯元,若是過年尚早,村人一般要將糯米粉曬幹備用。過年時和過元霄節時用蒸籠碼好,再在那湯元的上麵用筷子沾著紅靛液輕輕點一下,放在灶裏架著劈柴燒上一時半刻,再端將出來,蘸上一旁用芝麻紅砂糖調成的餡,可好吃了。糯米團子有時也用水煮,用油煎,便是因各人的喜好而食用了。
翻餃子。這是用灰麵即麵粉做成的。將麵粉加水加堿揉好,擀成一張一張薄薄的皮後疊成雙層,再劃成一條條橫三厘米縱六厘米左右的片塊,將每一片塊從中一折,在中間按縱的方向劃上三刀,一端彎入中間劃好的那條刀縫,用手那麼一拉就成了一個翻絞,如果圖省事,全劃成菱形也是可以的,這些東西現做現發,相對於玉蘭片的做法是比較簡單的了。
麻花。也是用麵粉做成的。麵粉揉好後搓成一根根又細又長的麵筋扭成麻花狀,丟入發鍋中發至金黃色即刻就可起鍋。
炒米既然已經裝在大壇裏了,開發鍋的當天會分別騰出放在小一些的壇子裏,京果箍子、麻爪、荷葉子、玉蘭片、麻花、翻餃會分別裝入大壇小甕裏。
熬糖。黃家灣熬糖會放在接近年關的時候,一大鍋麥牙放在一口大鐵鍋裏在灶塘裏架起木頭燒煮,這是要讓它加熱發酵。這火從點燃之時開始,是不能熄滅的,往往會燒好幾個小時。我們家熬糖一般都是在櫻桃家,他們家廚房大,又有人幫忙,還有扯糖時用的工具。櫻桃的父親是扯糖的高手,他扯出的糖又白又嫩。熬糖可有講究了,火候掌握不好熬出的糖就會粘牙。
我總是和櫻桃睡眼腥鬆地守在灶塘旁,在凜冽的北風呼嘯的臘月的夜晚,灶塘旁是最暖和的地方,守著那一鍋麥芽,想到可以看到這一大鍋東西會變成甜甜的糖,就那樣熬著吧。男人們在一起抽煙閑聊,女人們在一旁做著扯糖的準備,有誰說到一句粗野的話會惹得男人女人們哄地一笑。到了大半夜,要是出來方便,由昏黃的煤油燈的光芒裏走出屋子,即見到半天的寒星與映在屋瓦頂上灰白的霜花,全身的溫暖會跑個精光。倘或是雪天,地上會被尿液淋出一個黃黃的窟窿,尿著的時候,總是幻出哪個角落裏有穩當和普發的娘來勾魂,寒冷與恐懼會讓人禁不住直打哆嗦。慌慌地扯上褲子罩起吹得冷嗖嗖的光腚,來不及扣好褲帶,快快跑到灶塘邊才覺得大人們那熟悉的身影站立的地方才是世上最溫暖最讓人安全的地方!一直要燒到那麥芽變成糖稀,這時大人們會舀出糖稀與炒米裹在一起做成米籽糖。然後再繼續熬至更稠一些後將這沉入鍋底的糖汁鏟出,待糖稀凝固到一定的程度,再用木棍將糖在一個木梯做的器具上不斷拉扯。慢慢地你會看到那糖由黃變白了,扯糖的人全是男人,這是一項很吃力的活兒,有時會在寒冷的冬天赤膊上陣,真的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氣。我的父親母親都不會這活兒,不過我的三姨卻會。最是讓我記憶親切的是外公,外公扯糖的姿勢在我看來是最壯美的,我隻看見過外公扯過一次糖,但寒冬臘月外公身著白棉布內衣和深蘭色單褲的氣勢至今讓我不曾忘懷。麥牙糖若是加上芝麻揉成一長條,用刀切出,會做出薄薄的麻葉子來。糖分為嫩糖與老糖,早一些起鍋的糖會嫩一些白一些,晚一點起鍋的糖會老一些黑一些。糖扯好後會冷下來,再用刀將它打成小塊,然後裝入壇中,壇子裏一般都放著炒米。
打豆腐。打豆腐是一件在我覺得很神奇的事,用一根掛在梁上的繩子吊著一個木製器具,這木製品呈十字形,包袱是用機織的棉布做成的,所以很厚,浸水後也很重,四角有粗繩,係在十字架的四端。磨好的豆漿在經過燒煮後將其舀到這個吊著的包袱裏,這包袱也叫搖包。兩個人不斷地搖動,豆漿會通過包袱瀝在下麵盆裏的另一個包袱裏,往往在這時候就已到了深夜,我再沒看到其它的過程,等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豆腐已在桌上了,搖包裏還有豆渣呢。黃家灣的豆渣是炒著吃的,這令我想起從前在盧市的鄰居雙婆,她的家裏常年出售豆渣巴子,豆渣巴子上一層白茸茸的長毛讓我覺得好玩兒。母親會將打好的豆腐弄一些醃著做腐乳,腐乳幾天就可吃了,開春時有時候腐乳會非常臭,母親說是鹽放少了的緣故,但父親卻是十分喜愛吃的。
我記憶裏的美味還有蘭花豆。這幾乎是父親的專利。父親在小年前就將豌豆用水泡著,到家裏開發鍋時,他就帶著我們全家用刀一顆一顆地艿(讀音nai),往往是父親用大刀,我們用削筆的小刀,圍在煤油燈下做這項活兒。小刀從豌豆的尾部輕輕地削進去,橫一刀豎一刀,很細致也很麻煩,但我們不厭其煩地幹著,因為一會兒發好的蘭花豆那美味可是過年才得盼到的。自從我們家做出蘭花豆後,村子裏就有人學著做了,可是發出來的蘭花豆卻大不一樣。我們家的蘭花豆是酥脆的,而別人家是死結的,咬的腮幫子生疼。原來泡豌豆父親加了蘇打,隻一點小蘇打就改變了食物的味道。
預備的這些好食品,會從春節一直吃到三月,此外,還有炒豌豆、炒花生、炒黃豆,拿它們在坐著閑聊時消遣實在是一份小小的享受。
2005年2月25日
五八、年之憶之初一拜年
如果主人家有年老的爺爺或奶奶尚未起床,拜年的人必是要到床前去問一聲安的。喝上一口熱茶,嚐嚐主人年貨的味道,然後叫聲“多謝”再往下一家跑去。這在黃家灣稱為“拜跑跑子年”。我每是喜歡跟在這些拜“跑跑子年”的人群後麵趕那熱鬧,我喜歡每一家大門前那紅紅的對聯,那種在肅殺的冬境裏唯一的鮮豔會讓小小的我覺出些生活的快樂來。
黃家灣的大年初一在我的記憶裏是那樣的溫暖。無論除夕守夜到何時,初一是必須早起的,這是一年的第一天,母親說這一天早起,一年都會勤快,勤快就會有飯吃,就會過好日子。這一天若是睡懶覺是萬萬不可能的。那些大人們除夕晚上忙晚了或者賭晚了,這一天的早上也是斷不能賴在床上的。
天還隻是麻麻亮哩,四鄉裏就震天價響的放著鞭炮了。第一聲鞭炮響起的時候,會驚醒好多的人家,此時每一家的女人早已經起床了,男人們一個個地叫醒孩子,女人卻早已進了廚房去燒開水了。孩子的衣裳在這一天都是嶄新的,即使家裏拮據的人家,孩子的衣裳也必定早已洗得幹幹淨淨地等著這一天穿上。
一家人起床後,收洗完畢,會向神前的供桌給祖宗請安。開門時口裏必喊一聲:“開門大發!”一陣震天價響的鞭炮聲將一家人對新年的祈願昭告神明。然後女人會端出早已抓在茶盒裏的打糖、自家做出的京果、麻爪、荷葉、玉蘭片、麻花、翻餃之類的年貨,一家人就著熱騰騰的開水開始飲用,這叫做喝茶。在黃家灣,所謂“喝茶”,是對新年這種風俗的特指。平日裏飲水則稱為喝水。
一家人剛準備坐下喝茶,就有一大群大人小孩來拜年了,彼此見麵,那熱鬧勁像是多少天沒見麵的老朋友,大夥兒都喊著吉祥語:“恭喜恭喜”、“發財發財”、“恭賀你郎年過的熱鬧”。樂嗬嗬的笑聲中融著彼此真誠的祝福。如果主人家有年老的爺爺或奶奶尚未起床,拜年的人必是要到床前去問一聲安的。喝上一口熱茶,嚐嚐主人年貨的味道,然後叫聲多謝再往下一家跑去。這在黃家灣稱為拜“跑跑子年”。我每是喜歡跟在這些拜跑跑子年的人群後麵趕那熱鬧,我喜歡每一家大門前紅紅的對聯,那種在肅殺的冬境裏唯一的鮮豔會讓小小的我覺出些生活的快樂來。
除了那紅紅的對聯,初一的新景在我家有些獨特,母親會從檀木箱子裏拿出疊得整整齊齊的門簾和帳簾,門簾上是一個挽著高高的發髻的仙女提著一個花籃在撒花兒,而那帳簾上一對紅紅的牡丹配一個美麗的月亮,上繡著“花好月圓”四字,我總是在這兩樣繡品前端詳許久,那是母親的女紅。那一朵朵的花兒如同真的一般,我曾試著拿起繡花針和崩針做一件繡品,可笨拙的手實在繡不出那些美麗的花兒來。好多年後,當我已經長大成人,再次端詳這兩樣繡品,我的心裏會有一些熱熱的東西湧動,除了懷念在那貧瘠的土地上那單調的文化生活給我的一絲溫暖的記憶外,我還想到這出自母親之手的繡品曾寄予了母親在做少女時對於愛情的向往與期盼,那一份期盼是用一針一線繡成的,所以那一份愛才如此綿長。
2005年2月28日夜11時
五九、年之憶之大姑媽家
那隻是一片醃著的家魚,很鹹很鹹。我看著大姑媽從壇子裏拿出來時隻剩下最後一塊了,我在吃這片蒸魚時總想著如果再來客人,大姑媽會拿什麼招待啊?我便小心地吃菜使勁地吃飯,想著隻要飽肚子就行了,但大姑媽看著我不吃菜,竟用筷子夾起一大塊魚放入我的碗中說:“吃菜啊吃啊,是不是大伯伯的菜不好吃啊?”那一份豁達那一份疼愛讓我至今難忘。
初二走親戚,不知是不是黃家灣的規矩,但這卻是我們家的規矩。
初二的天氣無論是紅日普照,還是陰風怒號,抑或大雪紛揚,父親都會帶著我們姐弟出發,開始幾年小弟治洪還留在家裏陪母親,及至小弟稍長,父親在走親戚時也帶上了他,母親一個人留在家裏以便接待客人,現在想來在黃家灣的六年中,當我們在外玩得興致勃勃時,母親大多會是一個人在家孤獨地度著年關。
我們將去的親戚家是在東屋台的大姑媽家和在東湖口的二姑媽家以及在曾家嶺的外公家。這一程會從初二一早開始到初五初六才結束,初二至初四在倆姑媽家,初五初六在外公家。
大姑媽家的孩子算起來有五個,大表姐棗香和大表哥補林已經成家,大表姐過寄給魯家河一戶人家做女兒,她的孩子蘋兒和我一樣大。大表姐和大表哥不是那時候我見到的大姑父的孩子,他們的父親當年抓壯丁在解放前夕隨著蔣介石的大部隊去了台灣,台屬的關係使我的大姑媽和大表哥一家在文革中受盡折磨,大表哥甚至死於非命。大姑媽現在的丈夫是夫家在村子裏的一位本家兄弟,為人厚道能幹,言語不多,他和大姑媽又養育了二表姐愛香、二表哥金華和小表弟小華。這三人在我童年的新年裏給我很多溫暖的回憶。
白天大人們在一起聊家常,我們姐弟仨便和金華小華哥倆去村子裏到處竄著看熱鬧。東屋台的熱鬧在於賭搏,大門敞開,男人們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一張結實的大八仙桌扣碗押寶。扣碗押寶是莊家將佘子用一個碗倒扣著,參賭的人下本,猜出佘子的點數大小後按事先規定的法則論輸贏,這原本是鄉下人的一種賭搏方式,但東屋台的陣勢叫人害怕,不光是男人賭,連女人甚至老人也參與其中,擠不進去就在一旁大聲叫呼著讓擠在裏邊的人幫著押錢,贏者哈哈大笑樂嗬半天,輸了則捶胸頓足後悔不迭。更有那看熱鬧的孩子們竟爬到主人家的“神櫃”(天門人對放在堂屋裏的一種櫃子的稱謂)上或者是大桌上再用板凳搭起高台來觀看,那神情竟是忘乎所以的樣兒。
晚上我總是和愛香姐同睡在一張床上,在寒冷的冬夜裏她會為我掖好被子,然後緊緊地將我的雙腳抱在懷中用體溫溫熱我冰冷的雙腳,她對我極盡照顧,是那種大姐姐對於小妹妹的恩愛。
大姑媽家的光景在鄉下來說一定很是艱難的,但凡鄉下的人家在春節都會有客來客往,大姑媽又是厚道善良之人,兒子兒媳女兒女婿裏孫外孫都會回來。雖然走大姑媽家一直是令我很開心的事,但我知道大姑媽儲備的年貨並不多,這從大姑媽給我們做的菜可以看到。而大姑媽對於我們的到來卻總是那樣熱情,噓寒問暖的讓我有倍受嗬護的感覺。大姑媽會拿出最好的食品做出象樣的十大碗菜來,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姑媽的蒸魚,那隻是一片醃著的家魚,很鹹很鹹。我看著大姑媽從壇裏拿出來時隻剩下最後一塊了,我在吃這片蒸魚時總想著如果再來客人大姑媽會拿什麼作招待啊。我便小心地吃菜使勁地吃飯,想著隻要飽肚子就行了,但大姑媽看著我不吃菜,竟用筷子夾起一大塊魚放入我的碗中說:“吃菜啊吃啊,是不是大伯伯的菜不好吃啊?”那一份豁達那一份疼愛讓我至今難忘。
我的大姑媽名字叫蔣佑枝,她豁達開朗,一生坎坷,因為有了爭氣的小兒子即我的小華表弟,她的晚景幸福安康!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走親戚,我最愛走的還是大姑媽家,那裏永遠充滿愛和溫暖。
2005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