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六十、年之憶之二姑媽家
二姑媽家的酒席是有相當的講究的,上午吃的全是鹵菜,用小花碟盛著,鹵肉、鹵雞翅、鹵腸子、鹵心、鹵豆幹子、鹵茨菇、鹵海帶、鹵藕,上麵有紅紅的辣椒和青蔥的大蒜,色香味俱全,看一眼讓人爽心悅目,上鹵菜後會炒出豆餅,再煎出糍粑,然後才上龍骨藕湯或麵條,這時會有一小盤黃黃的豆醬端出來,那豆醬漂亮極了,也好吃極了。做飯呐、醃豆醬呐都是能幹的二姑媽的拿手戲,她總是圍著一個白色的圍腰,忙前忙後。
我的二姑媽家是我童年最向往又最膽怯的地方,無論是在盧市鎮的梅園還是在下放的東湖口。
二姑媽家什麼都帶著一種新奇與高貴,即使是下放在東湖口,那房子的外牆也粉刷得跟村人不一般。二姑媽家在盧市鎮本是相當富有的人家,下放至東湖口,也沒有脫掉貴族的氣勢。姑父是劉集醫院裏的會計,還拿著工資,大表姐榮華被推薦上了荊州師範,二表姐愛蓉在生產隊務農,三表姐蓉君和表哥漢明上著學,小表弟剛明還是一個孩子。
表哥表姐們一個個收拾得清清爽爽,我大約從來沒有進過表姐們的閨房,對她們房間的印象沒有什麼記憶。但我每每到二姑媽家,睡的那間客房卻是十分整潔幹淨的,床上的枕套墊單被套都洗得幹幹淨淨,桌上一個大鬧鍾旁有兩隻青花瓷花瓶,裏麵插著在當時很時尚的塑料花,纖塵不染。還有搽臉用的雅霜、雪花膏和擦手用的百雀靈。和時鍾一樣,收音機在那個年代也是一般的人家少見的,二姑媽家卻全都有,從一塊磚一般大小的黑盒子裏放出的聲音和音樂使我著迷。
在桌子的抽屜裏,我第一次看到信。是大表姐的男朋友湯平安寫來的,那字寫得漂亮,那語言也看著舒心,他在開頭總是這樣寫道:“親愛的容華,你好!首先讓我以真摯的心情祝願你心情愉快,並請你代我向伯父伯母表示真切的問候。”他和我的容華表姐是荊州師範的同學,這是放署假時候的往來信件。
我不是有意翻那書信的,我那時看到村子裏好的對聯總喜歡抄下來。在東湖口看到那裏的人家貼出的對聯,我又止不住想抄錄,便去向姑媽要筆和紙,她讓我到抽屜裏去拿,我就那樣發現了那些信。大約有十多封,我偷偷地看,心裏覺得做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但是那漂亮的鋼筆字體和那溫婉的語言讓我止不住一封一封地偷看。信裏都是向大表姐報告自己的學習和想法,我對那尚未見麵的大表姐夫湯平安的敬仰,一開始竟是始於這些信中樸實的語言,至今我都崇拜他的為人和學識。這一次偷看信件的結果是大大提高了我寫作的水平,這也算是我春節在二姑媽家的學習收獲罷。
二姑媽家的酒席是有相當的講究的,上午吃的全是鹵菜,用小花碟盛著,鹵肉、鹵雞翅、鹵腸子、鹵心、鹵豆幹子、鹵茨菇、鹵海帶、鹵藕,上麵有紅紅的辣椒和青蔥的大蒜,色香味俱全,看一眼讓人爽心悅目,上鹵菜後會炒出豆餅,再煎出糍粑,然後才上龍骨藕湯或麵條,這時會有一小盤黃黃的豆醬端出來,那豆醬漂亮極了,也好吃極了。做飯呐、醃豆醬呐都是能幹的二姑媽的拿手戲,她總是圍著一個白色的圍腰,忙前忙後。
下午的酒席是十碗,有一些我從來都沒有嚐過的菜肴,比如魷魚絲,蝦片等海鮮,在今天都是上等的菜肴,更不談在七十年代的酒宴上的尊貴了。二姑媽家吃飯時是讓我最為膽怯的,規矩可多了,筷子在夾菜時不得在碗裏挑動,筷子不能總往喜歡的那碗菜裏拈菜,飯菜不得掉在桌上,吃完飯後碗裏不得留一粒飯等等,一桌的美味佳肴飯,卻吃得人很不自在。
二姑媽家最和藹的要數二姑父了,二姑父個子高高的,胖胖的,他永遠帶著和善的笑容,吃起酒來也是那樣的風趣。有一天在酒桌上他不再勸客人酒,並解釋原因說自己前一天下了豬娃子,說下了一大窩,要是去賣不知要賣多少錢哩。我聽得呆愣,還有這等好事這等奇事麼?人也能下豬娃子?但二姑父笑眯眯地說得有板有眼,我便執意要去看他下的豬娃,逗得他和一桌人哈哈大笑,笑得連飯也噴了出來。我至此才知道“下豬娃子”原是指醉酒嘔吐的。姑父還有一手絕活是織毛衣,他胖胖的身子在一張藤椅裏坐著,旁邊放一個火缽,一隻雪白雪白的貓兒蹲在他的腳旁,他手裏拿著竹針,一會兒就織了一大截,織出的針腳十分一致,如機器織就的一般細密,我所認識的女人竟沒有一人是比得過二姑父的編織水平的。
吃過晚飯,最開心的時刻到來了!在雪亮的汽燈的照耀下,我們會圍著桌子賭博。君娃子(三表姐容軍的呢稱)姐姐會飛快地跑到東湖口的渡船上找船公換來一分一分的零錢。
我是有壓歲錢的,父母給過,大姑媽也給過,五角一元的不等,二姑媽一般會給我二元甚至更多一點,這是屬於我的第一筆資金,是用來上學用的,那時的學雜費一個學期竟隻要五角。
我們用撲克趕眼子,撲克是用清漆漆過的,拿在手裏感覺光滑又硬朗。遊戲的規則很簡單:由莊家發牌,大於十一眼稱“脹死”,小於四眼稱“餓死”;在四眼至十一眼的範圍內,如果你的牌大於莊家的,莊家得賠你,如果你的牌眼小於莊家的,你得賠莊家;如果你與莊家的牌眼同樣大小或者你與莊家同樣脹死或同樣餓死或彼此要麼脹死要麼餓死,按照“老板喝連兄”的遊戲規則,都算莊家贏;籌碼為一分錢,如果在趕眼的過程中,手中的牌是一張10和一張花牌,這稱為羊人,如果手裏五張牌全是花牌,包括大王、小王在內,這樣的牌稱為五小,羊人和五小的籌碼會翻一番為兩分;莊家則是不按年齡大小軍民人等輪流做莊。我們表兄妹七八個人中玩得最多的是愛蓉表姐、蓉君表姐、漢明表哥、我大弟俊宏和我,我的父親以及榮華表姐偶爾會湊一湊熱鬧,那時剛明表弟和我的小弟弟治洪隻有四歲左右,他們是不參與的。
我們往往樂不知疲地玩到轉鍾,才在大人的催促下上床休息,手氣好時會羸到一元多哩。趕眼子是我童年學會的第一種賭博遊戲。
好多年後,我還學會了打麻將,助興時來那麼幾圈,為生活添些樂趣,這種添趣的伎倆應該源於東湖口。
我的二姑媽叫蔣月枝,她做人一生磊落光明,容軍表姐去世後,因為還有四個孝順的兒女,特別是我的漢明表哥最是孝順,二姑媽中風後十餘年,在表哥表嫂的照看下也活到了高壽。
2005年4月8日夜
2007年11月28日她壽終正寢,100多個花圈長長的送葬隊伍表明了她的人緣和子孫的孝道。隆重的葬禮上,楊紅先生主持追悼會,我致的悼詞。
值得一提的是不久前母親回了趟盧市,竟帶回楊紅先生仙逝的消息,那樣身強力壯的一條漢子,撒手人寰,叫人唏噓不已。
2008年8月2日夜
六一、年之憶之外祖父家
睡到半夜,樓下開始滴雨了,接著尿騷氣彌漫了一屋,掌燈一看,原來樓上的小家夥夜晚起來拉尿時,不小心將夜壺碰翻了,尿透過樓板流了下來。可笑的是樓下住著我的姨媽們,那尿滴在她們的臉上才將她們驚醒,睡夢中還以為下雨了。一屋子的人都鬧醒了。睡眼朦朧地嚷著找出那踢翻夜壺的家夥。哈哈,要找出罪魁禍首卻是不可能的,樓上那幫小子誰都一副無辜的樣子,誰也不承認啦!
我與父親和兩個弟弟一行四人會在初四那天到達我的外祖父家。外祖父家在曾家嶺,黃家灣、東屋台、東湖口、曾家嶺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四邊形。走親戚的順序大約是大人們約定俗成的。母親的兄弟姐妹一共是六人,這一天,遠在北山的二姨、下放在熊堖的三姨和在沙口的四姨以及在皂市的小舅都會歡聚在一起,我的母親也會趕來娘家和親人們團聚。這些表兄妹現在算來有整整20人,除開後來出生的,當時也有10多人,那10多人中,大多是男孩子,可熱鬧了。
外祖父家的房子形狀很奇特,從幾級石階上去,是一個土台,大約有十來平方米,站在土台上往前看,會看到前麵村子裏黛色的樹林中黑黑的鴉雀窩,三婆就住在那村子裏,曾家嶺稱那村子叫前頭灣裏。從土台走入屋子,正對麵是一個很大的廚房,左轉進去才是堂屋,牆上貼著《智取威虎山》、《紅燈記》、《奇襲白虎團》等樣板戲的劇照畫。
外祖父家共有四間房,堂屋的左右兩邊各有兩間。外祖父家的房間大多沒有窗子,隻有表姐的房子裏有一個很小的窗戶,窗戶是沒有玻璃的,窗子的門是木頭做的,到冬天就關上了,所以房子裏顯得很黑暗。但那堂屋卻十分亮堂,屋頂上安了好多玻璃亮瓦。屋子很高,麵積也很大。
所有的親戚都是傾巢出動,開起酒席來是整整兩大桌。大舅媽掌勺,母親姐妹幾人幫忙,一餐飯做得熱熱鬧鬧,吃得轟轟烈烈,用海碗裝著十大碗,滿滿的一大桌,大人們還在慢條斯理地飲酒拉家常,孩子們的這一桌一忽兒可全掃蕩幹淨啦。
吃完飯後舅媽會和姨媽們去收拾碗筷,我的母親和全伯會鋪開案板縫一些衣物,印象中大過年在外祖父家母親也是斷沒有歇息的。
外祖父那時的身子骨是硬朗的,這位中年喪妻獨自將六個兒女拉扯長大的硬漢子,看著滿屋的後代心情一定是十分欣慰的。我們輪流跪著給外公拜年,祝他老人家長壽。外公樂得合不攏嘴,他給所有的孫兒們都準備了壓歲錢,錢不多,但那一份真情卻令人刻骨銘心。
外祖父還有一個妹妹,我們叫她恩爹,恩爹的臉上總帶著笑容,非常和善。她裹過腳,一雙尖尖的黑布鞋套在三寸金蓮上顯得十分奇特。恩爹有五個孩子,四個兒子,,分別叫佑娃、福娃、長娃、康娃,最小的是女兒,叫望玉,我叫她望玉幺爺,她如恩爹一樣,十分和善。有時春節會見到他們也來給外祖父拜年。母親那一輩很久不見麵的表兄妹們,見了麵說話可親熱了。我總是安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談論一些從前的事情。
外祖父家不打撲克,故也沒有賭博的惡習。我的舅舅和姨媽們沒有一個人會打牌,大人們在一起似乎有拉不完的家常話。大多的時候,小孩子們會在外祖父家的大房子裏捉起迷藏來,我有時也會參與其中。穀倉、衣櫃、床底、門後是藏身的好地方,諾大的屋子裏不時地大呼小叫,把個家裏鬧得天翻地覆。我們最怕外祖父吼,外祖父一吼我們全都乖乖地了。
外祖父會一點武功,他打起那套拳腳來會讓我看得眼花繚亂,大舅舅的兒子社青大約平日裏外祖父是教過他的,他打起拳來象模象樣的。我要外祖父也教教我,但外祖父很是嚴肅地正色道,曾家拳傳男不傳女,傳裏不傳外。所以我隻能在一旁幹看著,那時候我認為外祖父的思想是封建的,悻悻地想,這拳原是為防身,女孩子家不學也罷。
睡覺成了大問題,這麼多的人四張床如何安排啊,可大舅媽是有辦法安排好的,除了外公,所有的男人和男孩子全睡在樓上,樓是木板做的,厚厚地鋪一些曬得香香的稻草,鋪上棉絮墊單就成了彈簧床了,虧得舅媽準備了那許多的被子,居然全睡下了。
我很羨慕男孩子睡樓上,既然沒資格睡,看看該是可以的。從樓梯爬上去,一看那些小腦袋就不由得讓人樂開了,大舅舅的兒子社青,我的弟弟俊宏、治洪,二姨的兒子紅鬆、唐義、三姨的兒子輝子、紅娃、勁娃,四姨的兒子華為,一溜兒地一字兒排開。他們中最大的當時也就十一二歲,最小的才三四歲,晚上輪流唱歌,直唱得精疲力竭、睡意朦朧方才入睡。
睡到半夜,樓下開始滴雨了,接著尿騷氣彌漫了一屋,掌燈一看,原來樓上的小家夥夜晚起來拉尿時,不小心將夜壺碰翻了,尿透過樓板流了下來。可笑的是樓下住著我的姨媽們,那尿滴在她們的臉上才將她們驚醒,睡夢中還以為下雨了。一屋子的人都鬧醒了。睡眼朦朧地嚷著找出那踢翻夜壺的家夥。哈哈,要找出罪魁禍首卻是不可能的,樓上那幫小子誰都一副無辜的樣子,誰也不承認啦!
我十分懷念這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這一段日子的記憶因為有我親愛的外公和賢慧善良的舅媽而變得如此珍貴,外公為即將回娘家的女兒們準備了充足的年貨。操持家務的是我的舅媽,她有著一副硬朗身板,她從來沒有因為丈夫家太多的親戚有過任何怨言,她總是用好大好大的蒸籠一格一格滿滿地裝著雞鴨魚肉,各類鹵菜,就是那麵饃,舅媽竟是用唐娥(天門土話,指一種竹編的器皿,圓形,直徑足有一米)裝的,而炒米、荷葉、翻餃、麻糖一壇壇裝得滿滿屯屯,我難以想在那個年代在舅舅不在身邊的日子裏,舅媽她一個女人怎麼能擔得起這一副生活的重擔!
我母親的姊妹們大多會玩過正月十五才從娘家返回。中年失偶的外祖父在每年的元霄節前一定是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外祖父一生勤勞,磊落樸素,教過我很多人生的道理,他的品德讓我敬仰。我參加工作後的第一個月,拿工資為外祖父買了一頂深藍色的氈帽和一個紅色的熱水袋。孤獨的外祖父冬天暖腳用的一直是一個輸液玻璃瓶,水到半夜就冷了,熱水袋可以管到天亮,這個稀竿物外祖父十分喜歡。當我還計劃著為外公買一件大衣的時候,卻得到了外祖父去世的噩耗。
1982年冬,外祖父因病去世。他在外祖母去世後含辛茹苦28年,將六個子女養大成人,看著他們結婚生子。子女們提前一年為他做了八十大壽,壽辰後不久我慈愛而剛強的外祖父去世。這是我經曆的第一個親人的離世。
我得到凶訊,趕回去的時候外祖父已經下葬。人們告訴我,外祖父的外甥,我的程誌鴻伯伯寫的一幅挽聯從屋子的房梁上垂下來,見者無不流淚。
那幅挽聯為:
少年喪母中年失偶老來磨病一生坎坷窮苦誰人曉,
大兒添愁小女費心外甥失敬可喜忠厚勤勞有繼承。
外祖父去世後,走親戚的意義在我的心中日漸淡化。
2005年5月1日
六二、年之憶之劃彩龍船
我常常和村莊裏的小夥伴們跟著這支劃彩龍船的隊伍後麵跑大半個村子。每到一家,就會有炸響的鞭炮相迎,紅紅的鞭炮紙屑撒滿一地。彩龍船那單調的曲詞讓我百聽不厭,我們緊緊地盯著龍船裏的姑娘,看著她那塗脂抹粉的臉兒,如果是男扮女裝的媳婦,更是惹得我們新奇。鞭炮的響聲讓我們重溫在除夕之夜和大年初一的那個難忘時刻,在那震耳欲聾的炸響中充滿著笑與歌的歡樂。
黃家灣在春節時偶爾會有劃彩龍船的外村人來。這一套班子往往有四到五人,紙紮的龍船,五彩斑斕,如果用紅綢做成兩隻繡球掛在彩龍船上會更有趣味,這是彩龍船的全部行頭。小媳婦身穿戲裝臉上打滿白粉描著細眉染著紅紅的胭脂站在龍船裏麵,肩上係條紅繩背著龍船,來回舞動;旁邊站著一個船夫拿著一把槳也跟著一起舞著劃著,口裏還要唱著一些曲調;最惹人眼的是那龍船的後麵跟著的一個小醜,往往扮成古裝戲裏的小醜模樣,鼻子至眼部用白粉抹上一塊,穿著濟公式的長衫,手裏搖著一把破扇,跟著曲調做著一些誇張滑稽的動作,且舞且搖,會招來圍觀的村民陣陣笑聲。這支隊伍裏有專人提著提包接受村人送來的年關時節的糕點及散裝的香煙。
劃彩龍船的曲調是單調的,一個調子可以配出很多的詞來,這些詞大多是恭賀祝福的意思,事先就唱熟了的,但有水平的劃船人會依人依時依地即興唱一些歌詞。我所聽過的彩龍船調為:
彩龍船呀嘛嗬嘿,
劃進門來呀嗬咳,
恭喜發財喲劃著,
喲咳,呀嗬咳,呀歪子喲來劃著。
賀新春呀嘛嗬嘿,
好日子來呀嗬咳,
紅紅火火喲劃著,
喲咳,呀嗬咳,呀歪子喲來劃著。
……
我常常和村子裏的小夥伴們跟著這支劃彩龍船的隊伍後麵跑大半個村子,每到一家,就會有炸響的鞭炮相迎,紅紅的鞭炮紙屑撒滿一地。彩龍船那單調的曲詞讓我百聽不厭,我們緊緊地盯著龍船裏的姑娘,看著她那塗脂抹粉的臉兒,如果是男扮女裝的媳婦,更是惹得我們新奇。鞭炮的響聲讓我們重溫在除夕之夜和大年初一的那個難忘時刻,在那震耳欲聾的炸響中充滿著笑與歌的歡樂。
文化生活貧乏的歲月,一隻彩龍船劃來的是春回大地的喜慶,是萬物催生的熱烈,是百姓炊煙,是蒼生社稷。
2005年5月8日
六三、吃之憶之四季菜蔬
南瓜的花兒也能吃,但黃家灣的村人從來沒這麼吃過,那金燦燦的花兒開放的時候,會有許多的小蝴蝶飛來采花蜜。花蒂落下的時候就有小南瓜寶兒了,有一種綠色的小南瓜寶寶母親說是氣死泡子,用青椒炒了很好吃的。我的母親在開南瓜後總是將南瓜籽理出來,在太陽底下曬幹,然後在鐵鍋裏烙了給我們吃,放一點油和鹽,焦焦的香香的可好吃了。
春節後一段時間,地裏光禿禿的,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在臘月裏醃魚肉留下的鹵水到這時候派上了用場。將那鹵水用米粉一調,再在鍋裏煮熟,稱為鹵羹,鹵羹屬於半葷的菜肴,雖然難吃,在沒菜的時候,尚且可以充食。搭配卷心白菜和蘿卜,支撐著到萬物複甦,春回大地。
春風浩蕩,嚴寒遠遁。不必等到百花盛開就可吃到新鮮的野菜了,那是地米菜。走在田埂邊,小路旁,和殘留著穀蔸的阡陌裏,會有嫩嫩的新新的葉兒開在野草裏,那是春天的第一撥野菜。提上小籃,拿一柄鬥鏟,於野草中一株株地挑出來,拿回家洗淨後,切得細細的,用大米粉子一攬拌,上蒸籠一蒸,盛出來用豬油一拌,那個味今生難忘。
再是蒜苔,細細的長長的綠綠的,將幾片切得薄薄的臘肉在鍋中炒一炒,再加一把紅紅的尖辣椒,倒進已摘成一寸來長的蒜苔,那香味會彌漫整個村莊。
辣菜是長在田地裏的,那大約是要開花的罷。放學後挑豬草時會偷偷地摘一些回來,用開水氽一下,切細,將油燒熱,倒入鍋中翻炒,放點鹽,也是一碗下飯的菜。有機會的時候我們會在野外摘更多的回來,那就用風吹蔫後再切得細細地,然後用鹽醃好,將那澀水擠出,然後裝入壇中密封,或用壇子在荷葉口裝水蓋住,一個星期後就可開壇了,那醃菜可香了。吃幾天後用雞蛋一起炒味道更美。
菜苔是春天的主菜,有紅菜苔和白菜苔之分,它們一株株緊偎大地,吸收著春回大地的微暖,漸漸抽出苔來。紅菜苔可做涼拌菜也可炒熟吃,我的父親在涼拌時還會放一些大蒜,那樣既能防感冒,味道也是很別致的。白菜苔則隻炒了吃。白菜苔比紅菜苔粗肥,去掉皮,折成寸多長短,用臘肉炒一下新鮮得象有甜甜的味道。
再過些時候就有蘿卜秧子了,一大片蘿卜菜是要間苗的,不然蘿卜會長不大。在菜園裏扯一大把,洗幹淨後用清油一炒,有些澀口但別有滋味。
春耕的時候跟在牛後麵會撿到很多泥鰍,與窩筍一起燉熟,那個味也是特別叫人懷念。
夏天的菜是最多的。新出的藕粘可好吃了,白白的,嫩嫩的,用醋一炒盛起來即可食用。
菡菜。長得怪怪的,綠葉上有紅筋,炒出來更是紅紅的。吃飯時將它的汁淘飯,會將飯染得紅紅的,炒這碗菜必須放蒜子,不然就沒有那個很特別的味道了。
再後不久,到菜園子裏去就會看到瓜果滿園了。
長長的豆角在搭起的豆架下掛著,一結總是兩根,不能讓它長的太老,長的太老的豆角炒的不好吃,隻能做蒸菜了。半嫩半熟的豆角摘下來掐成一小段一小段,用青椒加鹽一炒就可以了。炒豆角是我學會做的第一碗菜。
茄子,紫色的,菜園裏所有的菜中,隻有茄子是紫色的,光滑而美麗,品種有橢圓形的,有長圓形的。長圓形的削成斜塊,橢圓形的切成絲,與炒豆角一樣,不需要什麼烹飪水平,但切莫忘了放醋和蒜子。茄子也有白色的,相比來說,我更喜歡紫茄子。
這時候若是打一點小魚回來,捉一些泥鰍回來,醃一下,曬幹了吃,也是很不錯的一碗菜。醃下的水仍可做成鹵羹。這時節吃會另有一番新鮮滋味。
絲瓜。我和櫻桃的小菜園除了種菊花就是種絲瓜了,絲瓜很好種的,栽下苗後施點肥,記得澆水就長,絲瓜的藤蔓從屋後一直爬到屋前的簷下,摘絲瓜的時候要搭上梯子爬上屋頂去摘。絲瓜老了的時候,就象是一個老婦人一樣渾身現出老態來,粗粗的皮膚、皺巴巴的臉,等那皮膚由綠變竭,等那藤蔓由青變枯,再將絲瓜摘下來,將那籽兒倒出,裏麵的絲瓜瓤做洗碗布是最好的材料。
金針花,它不是花,是菜,人們所說的黃花菜就是它,書上它還叫萱草、合歡,無憂草。黃家灣少種金針花,作為一種稀有菜肴,它的製作過程很是有些複雜,摘回家後要熏蒸,然後要曬幹,曬幹後的金針花色澤金黃,有一股濃濃的香味,做湯,炒肉,都是能上桌的正菜。若幹年後,我有了婆家,我的婆婆竟是熏蒸黃花菜的能手。西紅柿。第一次正確地吃西紅柿是在外公家,舅舅告訴我吃西紅柿要連皮吃才有營養。在此之前,黃家灣的人都是將皮剝掉了才吃的。西紅柿生吃要熟透味道才好。涼拌要白糖,西紅柿多是打湯,放一個雞蛋味道好鮮。我至今記得黃家灣的菜園裏滿園掛著青青的西紅柿的場景,那時候,我們總是很耐心地等待西紅柿由綠變紅,因為未成熟的西紅柿那滋味實在難吃。
黃瓜。成熟的時候粗粗的,如果捉到蟮魚,做一碗鱔魚燒黃瓜那才是上等佳肴。涼拌的黃瓜也是要放白糖才好吃,可惜那時白糖很少買到,所以一般也隻是炒了吃為多,黃家灣的黃瓜是黃皮,現在市場上的綠綠的黃瓜一年四季都有,初見那模樣的時候委實不能讓我將它稱做黃瓜,那應該叫綠瓜,好長的時間,我對這種菜肴的稱呼總是有些疙疙瘩瘩。後聽說這種黃瓜竟是打了生長素的,吃了對身體不害無益,更讓我加倍懷念童年的菜園。
南瓜。南瓜的藤兒也是一碗菜,毛茸茸的藤兒將上麵的皮剝下,切細炒了吃也很有風味。南瓜的花兒也能吃,但黃家灣的村人從來沒這麼吃過,那金燦燦的花兒開放的時候,會有許多的小蝴蝶飛來采花蜜。花蒂落下的時候就有小南瓜寶兒了,有一種綠色的小南瓜寶寶母親說是氣死泡子,用青椒炒了很好吃的。我的母親在開南瓜後總是將南瓜籽理出來,在太陽底下曬幹,然後在鐵鍋裏烙了給我們吃,放一點油和鹽,焦焦的香香的可好吃了。
冬瓜。長得象一個枕頭,渾身上滿了白粉。冬瓜那時候多得吃不完的原因是每次到舅媽家去,她就給我們幾個。冬瓜南瓜舅媽家都種了不少。舅媽家在揚文大隊曾家嶺,離黃家灣有一定的距離,冬瓜南瓜大了搬不動,有一個辦法最省力了。夏天抗旱時,田邊的小渠道裏常常不斷地流著水,將冬瓜南瓜丟進渠道中,那瓜會順水流一直漂著,我和俊宏弟跟著這些瓜不緊不慢地走著,直到水流將瓜送到離幺屋台不遠的地方。發現這個運輸的辦法,我們別提有多高興了。
秋天菜的品種會慢慢減少,這時候栽在水溝裏的竽頭就成熟了,溝裏已經沒有了水,竽頭葉子十分闊大,順著竽荷梗子往底下小心地挖,裹著毛須的竽頭就出來了。竽頭和肉一起蒸是最饞人的一碗菜,但那時候一年中不辦大事很難吃到肉,故我們大多隻能將竽頭切成片炒了吃,或者用瓦罐在灶裏煨了吃。竽頭子子切成片,竽頭母子切成絲,炒時一定要炒熟,不然會感到麻口。竽荷梗子也有用處,母親會炒一盤新鮮地讓我們嚐一下,一般將它洗好後曬蔫,然後切細後醃了當醃菜吃。醃好的竽荷梗子黃亮亮地有些酸酸的味道。
黃家灣人把土豆也叫竽頭,為了區分稱其為洋竽頭。這碗菜切成絲、片炒熟或者蒸燉都是菜桌上很受歡迎的菜肴,種洋竽頭的地裏,灶堂裏黑黑的稻草灰作肥料蓋得厚厚一層,洋竽頭的果實埋在地下,葉子在泥土的上麵開得很蔥鬱。
機魯包。渾身長滿了刺,不小心會刺進手指頭。這是野生的植物。在野外的水塘裏,在華嚴湖邊,一大盤鋪在水麵上,葉子是綠色的,葉上有刺,梗兒灰灰色,梗兒上的刺更多,卻更小。順著刺梗往下探,會找到一個圓球似的果實,那就是機魯包。小心地連根扯起來,將梗兒上帶刺的皮撕下,就得一根幹淨的梗,將梗兒再從中剖開,掐成寸長大小,炒著吃即可,這應該是純綠色食品。機魯包的刺很多,我至今不知道采摘時如何不傷到皮膚,倘使有刺刺進了皮膚,傷著的皮膚微微地疼著感覺有些怪怪的。菱角。在我們村裏的荷塘裏也長著菱角。但不大,那時是野菱角,沒有誰種這種植物。菱角生著吃,得吃那種一下子就可將角掰斷的嫩菱角。那種像牛角一樣堅硬的老菱角,煮熟後用刀剁開才好吃。不老不嫩的菱角適宜炒了吃,因為少,所以這碗菜稀罕。
包菜,又叫球白菜。在所有的瓜藤相繼枯萎後,包菜粉墨登場了,一顆顆包得緊緊的,大有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摘砍回來用刀切成絲,炒了吃有些甜甜的味道,這道菜會一直吃到冬天與春天相交的時候。現在賓館裏有一道手撕球白菜,不用刀切,味道似乎更佳。
蘿卜在收獲的季節居然也開花,那實在是我沒有料到的,特別是大白蘿卜的種,花開時白白的一簇簇在菜園裏煞是好看。當菜園裏所有的瓜藤枯萎直至連根扯起時,冬天早到了,菜園裏也顯得淒清起來。餐桌上就隻有蘿卜白菜了。炒這兩碗菜,隻需放一點鹽和味精就可,而且對於蘿卜,無論是燉還是炒,鹽是須等到最後要起鍋時再放的,放早了一準兒那蘿卜會有苦澀的味道。小時候我最怕這兩碗菜,特別是小白菜,無論它的品種如何變化,總是那淡淡的味兒,在桌上它出現的頻率最高。吃得人一點味口也沒有。胡蘿卜卻稱為小人參,但在黃家灣當時可沒有現今這麼金貴,當它一碗菜而已,從來不知它含什麼維生素C,對人的身體有多大的好處。切成絲炒也不過如此,不過若是與肉一起燉熟,那個味道可就另當別論了。我的父親有次帶回來一隻野雞,與胡蘿卜一起燉上火鍋,吃得我們每到冬天都在懷念那個無與倫比的滋味。至於過年時隊裏殺年豬,幹魚塘分魚,那含有葷腥的菜,才是真正叫人大飽口福的。
2005年5月18日
六四、吃之憶之一日兩餐
我第一次瞞著母親學做飯是想給天黑收工回家的母親一個驚喜。用筲箕淘了米放入鐵鍋,想母親煮一鍋粥,便用一鍋米煮,忙完灶裏忙鍋裏,天哪,看著那米膨漲起來,米湯漫上鍋台,慌得我手忙腳亂,加一瓢水,忙跑去喊隔壁的陳婆,待回到家,這邊廂已是水漫荊山了,小小的廚房米湯淌了一地。陳婆用臉盆舀起一半米來,再用筲箕濾起一半做飯,棉梗架著煮,鐵鍋裏的粥一會兒就煮好了。
黃家灣的鄉親,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一日隻吃兩餐。這與我在盧市的飲食習慣大不一樣。在盧市早上是要過早的,包麵、油條、豆腐花、肉包子、堿水麵,品種多,味道好,中午和下午是正餐,菜也相對好得多。黃家灣沒有那些小吃,人們早上空著肚子出工,我們則空著肚子上學。到我們十一點鍾放學回來,大人們已經吃過早飯出工去了,晚飯是要等到天黑才吃的,我後來放暑假才知道,大人們夏天在下午三點左右會回來歇息片刻,夏季白天長,這時候要安排“過中”,就象盧市人過早一樣,簡單的吃一點食物。大人們在其他季節,和孩子們一樣,大都是一日兩餐。
早早地上學,要一直餓到中午回家,有時真有些餓得頭昏眼花的,但慢慢就習慣了,習慣也就成自然了。中午的那一餐叫早飯,早飯對於我的誘惑是十分特別的,特別是年後,沒有吃完的臘貨是稀罕物了。臘貨吃完,意味著再吃肉將要等上一年,黃家灣的魚一年四季都可吃到,那肉可得到殺年豬時才分得一點。家家都是要喂豬的,但豬是要賣的,賣了豬才能有全家一年的開銷。我們那時私下將洪湖赤衛隊裏的唱詞改了,用那調唱:“手拿碟兒敲起來,小曲好唱口難開,豬兒本是窮人喂,富人食用窮人愁……”唱歸唱,玩歸玩,卻不知豬在那個年代是哪些富人吃了。
放學回家時,我的母親已經出工去了,鐵鍋裏有粥,灶裏有用罐子煨著的飯,那土灶是燒毛柴的,棉梗、樹枝、樹葉、稻草、草蔸,曬幹了燒起來很實用,燒完後的餘燼將盛著米飯的罐子團團圍起來,等我們回家吃飯時那飯就燜熟了,飯上的幾片臘肉將那廚房的氣味弄得十分異常,滿滿一小罐飯,比世上的任何珍饈都叫人難忘。俊宏弟的飯量很大,我們會將那一罐飯吃個幹淨。那麼現在想來,那時我的母親她一直隻吃粥麼,家裏隻有一個沙罐,每次放學都是滿滿一罐留著的呀!
春天的菜園裏沒什麼蔬菜,隻有冬天儲存的卷心白是每日必上桌的一碗菜,我們的早飯除了臘肉再就是鹵羹了,母親會將臘肉和鹵羹輪流做給我們吃,鹵羹裏有一星葷味讓我們解饞。
我們下午大約四點就放了學,這時候母親遠沒有收工,在母親為我們專備的壇子裏會有炒米、粉子之類的小食物讓我們先填充一下餓得癟癟的肚子。安頓好兩個弟弟,將作業快快做完,便要趕緊做飯了,我第一次瞞著母親學做飯是想給天黑收工回家的母親一個驚喜。用筲箕淘了米放入鐵鍋,想母親煮一鍋粥,便用一鍋米煮,忙完灶裏忙鍋裏,天哪,看著那米膨漲起來,米湯漫上鍋台,慌得我手忙腳亂,加一瓢水,忙跑去喊隔壁的陳婆,待回到家,這邊廂已是水漫荊山了,小小的廚房米湯淌了一地。陳婆用臉盆舀起一半米來,再用筲箕濾起一半做飯,棉梗架著煮,鐵鍋裏的粥一會兒就煮好了。謝過陳婆,把廚房的地用灶堂裏的灰鋪上,過一會兒掃幹淨,母親回來時,看到我煮的粥,那個驚喜,那個欣慰叫我至今難忘,母親沒有絲毫地責備我,而是耐心地教我放米與放水的比例,而且當天炒菜時將我叫到身邊並教我如何放油鹽醬醋,我掌著勺,做出了我平生做出的第一頓飯菜。那一年我七歲,從此後我學會了做飯了,而且做得越來越好。
2005年5月22日
六五、吃之憶之日常美食
在做過飯的土灶裏用那燒過稻草棉梗的灰將紅暑埋好,待香味飄出時,從灶灰裏刨出來,熱騰騰的可好吃了。紅薯的另一種做法是切成片在鐵鍋裏用油煎成焦黃的顏色,然後放鹽放水煮熟。在驕陽似火的中午,勞動歸來吃上這麼一碗煮紅薯,那也是令人回憶的美味。這一種吃紅薯的辦法,也是在離開黃家灣之後再沒有吃過了。
民以食為天是說吃飯在生活中的重要吧,初讀此句話有些半懂不懂,回想六年的農村生活,覺得寫這句話的人一定是深諳民情的。
黃家灣一日兩餐的大米飯加白菜蘿卜,幾乎囊括了我童年生活對於吃飯記憶的全部。但若是要在這吃飯中尋出讓我更為懷念的美味,卻也是點點滴滴湧上心頭的。
單說那成熟的南瓜,當那臉盆大的瓜兒切開後,總是讓人吃得不願。我的母親會想出一些辦法將南瓜做出許多味道來。南瓜能蒸了吃,那必須用大米粉子裹了一起蒸,蒸的時候若是有肉那味道可美多了。除蒸南瓜、炒南瓜外,母親還用大米粉子烙熟後用開水調好,搓成一個圓圓的小球然後將其壓扁,然後和南瓜一起煮了吃,這道主食叫羹巴子煮南瓜,可以當頓飯的。這樣吃南瓜在離開黃家灣後我是再沒吃過了。。
紅薯也是可以做出多種味道的,苕是黃家灣對紅暑的另一種叫法。黃家灣最習慣的做法是烘苕即烤紅薯。在做過飯的土灶裏用那燒過稻草棉梗的灰將紅薯埋好,待香味飄出時,從灶灰裏刨出來,熱騰騰的可好吃了。紅薯的另一種做法是切成片在鐵鍋裏用油煎成焦黃的顏色,然後放鹽放水煮熟。在焦陽似火的中午,勞動歸來吃上這麼一碗煮紅薯,那也是令人回憶的美味。這一種吃紅薯的辦法,也是在離開黃家灣之後再沒有吃過了。
黃家灣管饅頭叫巴子,將新收的小麥磨成麵粉用老麵將麵發好,從荷塘裏采幾葉新荷鋪在蒸籠格上,將那麵粉搓成一團團碼上蒸籠,用大火一蒸,那新荷葉香與麥香纏綿在一起,直叫人垂涎三尺。還有一種巴子叫米巴巴,大米磨細後用一種稱為“告”的老麵加水調好放上半天,直等到米粉上鼓起小泡泡,然後在鐵鍋裏用蚌殼一下一下地澆貼。每一個米巴巴自成一個,一麵是黃黃焦焦的,一麵是白嫩嫩的,“告”好米巴巴則香,香飄百米,循著香味,村人知道這家又做好吃的了。
雞砣子。又叫疙瘩子。將麵粉用水調得幹幹的,在鐵鍋裏將水燒開,然後一小砣一小砣地往下放,等水燒開三遍,放鹽放幾根上海青白菜,再加些調料,盛在碗裏吃之前特別要加一勺子麻油,吃起來可香了。煎薄餅,麵粉用水調勻,加鹽加雞蛋加切得細細的韭菜,再調,要調得綢綢的,然後象塌米巴巴一樣用蚌殼焙在鐵鍋上,然後用細火在鐵鍋裏慢慢煎烤,煎出的餅兒又脆又薄,別有一番滋味。
片湯。將麵粉加水加鹽用力揉好揉勻,用趕麵杖搓平,然後用刀劃成菱形狀,將水燒開後一片一片放入鍋中,水開後加水兩遍,待麵粉片浮上水麵,加入調料,一碗熱騰騰的片湯就做成了。鮮米粉子。將大米淘幹淨,然後在鐵鍋裏烙得焦黃焦黃的,用石磨磨成粉,裝在一個小瓷壇裏,這是母親為我們姐弟常備的零食。鮮米粉子幹吃也可,但最正確的吃法是用剛剛燒開的水衝調後吃,切切注意,不要放太多,隻需用兩三小勺噢,放點鹽放一大勺豬油,開水一衝就是一大碗哩,這樣吃起來最是享受。
長米粉子。用炒得有些糊味的大麥磨成的粉子。長米粉子比鮮米粉子磨得細多了,這也是母親為我們所備的零食。長米粉子也可以濕吃,但大多是吃幹的,要用了紅糖裹在一起吃,吃在口裏將那甜味慢慢地品出來。在我童年的心裏不知怎麼竟有一個怪怪的想法,覺得鮮米粉子屬陽性,長米粉子屬陰性。
2005年6月24日
六六、玩之憶之就地取材
初夏的荷塘邊,蜻蜓還是那種細細的嫩嫩的弱不禁風的樣,而到了盛夏,那禾場上蜻蜓就是健壯的小夥子和大姑娘了。它們在稻場上翩翩起舞,看得人眼花繚亂。用竹掃帚按住它們,是我們的遊戲之一,有時會在它們歇息的時候,偷偷地在後麵捏住它的的尾巴。逮住蜻蜓的時候,看那薄翼輕輕扇動很覺好玩,我們大多將那美麗的翅膀折斷,然後放在地上看它撲騰。
僻遠的鄉村,孩子們的心中自有天地。
記得母親有次帶我到盧市去,到商場買了一個萬花筒,隻需輕輕一轉,裏麵的花就會變出各種圖案。那時候大約賣五角錢一個。母親讓營業員拿給我看,看我愛不釋手,當即就給我買了下來。記憶裏,這是我童年時代唯一的玩具,也是黃家灣所有的孩子最昂貴而奢侈的玩具。我拿給小夥伴們看這玩具時,每個孩子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壞了。
童年除了我的萬花筒,我們還有好多土玩具供我們玩耍。
對角棋。在地麵上劃出一個正方形,在正方形的中間劃一個十字,看起來是一個“田”字,再由田字的兩對角劃線,棋盤就成了。每一方在頂部下三顆棋子,在行棋的過程中,誰的三顆棋子先在對角線上,誰就是贏家。
成三。在空地上劃由大到小同心的三個正方形,然後將各邊的中點連起來,由雙方輪流往這些交叉點上下棋子,隻在自己一方的棋子成了一列“三”,即可吃掉對方的一顆子。成三棋比對角棋要難,所以閑瑕的時候,大人們不會玩對角棋,卻會玩成三棋的。紮鹽老鼠。這是春天的遊戲。當柳枝上堆起朦朦的綠意的時候,將那剛剛長出新芽的枝條折下來,輕輕地用手撕開淡綠色的嫩皮,即可將樹皮一直捋到枝梢上去,露出細長潔白而光滑的枝幹來,那枝幹軟軟的,拿在手上有些滑膩。隨手甩開會在空中劃出一撥又一撥的弧線。
跳房子。在地上劃出一塊地盤,用一塊瓦片作為碑,一個格子為一塊田,一塊田一塊田地跳,跳完後絞絲,即用單腳將跳完的房子跳一遍,中途不得停下,不得壓線,絞完絲後再買田,買得的田就歸一方所有,直到將所有的田全部買完,這一局才算結束。
跳繩。在秋冬是最為常見的遊戲。用短繩跳隻是一個一個地跳,用長繩則是兩人牽著繩子,幾人一起跳。無論是單獨跳還是幾人跳,都是可以變出花樣來的。跳一會兒便會暖和起來。
吃子。撿一些小石子或小磚頭,敲得盡量圓一些,有耐心的可以用布做成沙袋。用三顆子也行用五顆子也行。用五顆子是要有一定的技巧的。吃子有一套口訣:“吃一,吃二,吃三,撲四、抓抓,丟五、哇哇,掃地,撮灰、倒灰,擇子,好吃、天地,飛一,飛二,飛三,趕豬,摘南瓜,撇豆角……”,這些口訣與日常家務相關,玩起來口裏念著,手裏忙著,在夏天的樹蔭下玩吃子,可有意思了。
踢毽子,這似乎是女生的專利,少有男生能將毽子踢得很好。櫻桃永遠是踢得最好的,抓、旋、鉤、拱、外、跳、撐、跪、擴,她把那毽子玩得團團轉。黃家灣自櫻桃後,我再沒見踢毽子的高手。鬥雞。這是男孩子們的專利,絕對沒有女生玩這樣的遊戲,將一條腿抱在懷裏,另一條腿在地上跳,然後用彎曲的膝蓋頂撞對方,站立不穩就會敗下陣來。得新個兒不高,卻是鬥雞的高手,但他鬥不過我的俊宏弟弟。
捉蜻蜓。初夏的荷塘邊,蜻蜓還是那種細細的嫩嫩的弱不禁風的樣,而到了盛夏,那禾場上蜻蜓就是健壯的小夥子和大姑娘了。它們在稻場上翩翩起舞,看得人眼花繚亂。用竹掃帚按住它們,是我們的遊戲之一,有時會在它們歇息的時候,偷偷地在後麵捏住它的的尾巴。逮住蜻蜓的時候,看那薄翼輕輕扇動很覺好玩,我們大多將那美麗的翅膀折斷,然後放在地上看它撲騰。所以蜻蜓一旦被我們逮住,沒有幾隻是活著飛向大自然的。滑秧馬。這個活動是我們家的專利。我家在村的最南邊,那兒地勢要比村子低近一米,沒有石階,隻有一個土坡。夏天的時候,我們將那土坡用棍子夯實,然後將水淋在上麵,人坐在秧馬上,從上麵俯衝下來。這個活動是黃家灣所有遊戲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吸引來一村的孩子,所以暑假或放學後,我們總會圍在一塊玩滑秧馬。騎在秧馬上呼嘯著從坡上衝將下來,我的兩個弟弟最是樂此不疲。彈玻璃球。花花綠綠的玻璃球是在地上玩的,挖一個小洞,看誰能打準,打贏了則會贏得對方一個煙盒子做的三角氕氕。
玩金龜子。金龜子的名字很好聽。它長的也特別,它們愛爬在樹上,金龜子大約像小孩子一樣也是喜歡群體玩耍的罷,總是有五六隻金龜子在一起擠著。它們圓圓的背在明亮的太陽下閃閃發著光,找來一隻小竹棍,在那上麵用鐵絲將一塊布做成小篼,偷偷地將那幾隻小家夥逮著是很簡單的事。捉住金龜子,用一根細線從它的嘴巴邊的殼子裏係緊,然後牽著線吊起它們來,這時它們會盲目地飛起來,翅膀扇動的嗡嗡聲,會給我們無聊的生活添一些樂趣。鬥煙盒子。將大們抽過煙的盒子拿來折成四角形或三角形,用力摔在地上,若是將對方的煙盒子摔翻了那煙盒子就是你的了。煙盒子不夠時,用寫完的練習本也是可以做成氕氕的。
推鐵環。用一個鐵勾子鉤住一個鐵環,滿村跑是最讓人羨慕的,不是每個孩子都能擁有一個鐵環的。推鐵環要有一定的技術,讓鐵環長時間地處於運動中是要訓練有素的,所以推鐵環的孩子一般都有一份驕傲留在臉上。
打陀羅。而打陀羅卻是每個有孩子的家庭必備的活動用具。和善的父親會親自給兒子們做一個,就算大意的父親不給做,孩子們也會自己做的。一根樹枝上纏一根芝麻梗帶就成了一個小鞭子,打得陀羅唆羅羅轉。誰的陀羅轉的時間長誰就是贏家。空場地上的比試常常引來一大幫圍觀的人群。
捕蟬。高高的樹上,蟬兒緊緊地吸在樹皮上,不知疲倦地叫著。蟬兒的叫聲分兩種,一種是“吱吱吱吱吱”一個勁地喇叭猛吹,這一般在正午時分,如果瞌睡,那叫聲中十分惹人厭的;一種是“知了,知了”地且歌且歇,這一般在清晨和傍晚,那叫聲也仿佛沾著露水樣濕漉漉。捕蟬的時候,循聲找到它們的棲枝之處,竹杆套個鐵絲圈,將白色塑料袋套住,慢慢地從蟬兒的頭頂罩下來,傻些的望上一飛就飛進袋子被我們抓住了,聰明的就往旁一飛繞開袋子“噫”地怪叫一聲得意地遠去。捉住蟬兒後就要它不停地叫,一停下來就在它的肚皮上撓癢癢,直到它精疲力竭。
黃家灣的遊戲是孩子們全員參與,所以快樂是大家的,晌午後和晚飯後是我們的歡樂時光,那歡樂是無憂無慮的,是自然而然的,是沒有任何壓力和恐懼的。作業暫且丟在一旁,夜晚的月色才是我們夢的故鄉。
2005年7月12日
六七、玩之憶之皎月初斜
櫻桃還會爬樹,我們找遍全村的角落都難以將她找著,卻原來她就在村中的一棵大樹上吃著黃豆獨自開心呢。最叫絕的是有一次她躲在正華家的屋簷下,那兒正好有一件蓑衣和一個鬥笠,她拿來戴在頭上,那臉兒竟用一塊手絹罩住,唬得我們發現後以為見到了鬼,打起飛腳奔逃,她卻在那大笑。
黃家灣有五十多戶人家,幾乎家家都有小孩子,與我年齡不相上下的有十多人,我叫得出她們的名字,從我的好朋友數起:櫻桃、水新、桃香、伏容、伏先、翠娥、平先、群華、正華、玉貴,這些都是女生,男生有彩雲、共平、國平、嶽恒、誌方、景雲、誌農、良官、秀關、秀彩、元舫、少華、少洋、華平、得新,我的大弟俊宏和小弟治洪也是好玩伴。對於在黃家灣長大的所有孩子來說,村莊是我們賴以生存、娛樂的空間,也是我們認識社會的第一所學校。黃昏到來的時候,我們通常找到與自己玩得來的夥伴做各類遊戲。
一是玩霧露神。吃過晚飯,洗好鍋碗,大人們忙著洗衣做家務,孩子們就溜了出來,我們在村莊中間的一塊空地上,按照出手心手背的先後順序分成兩大陣營,一隊有五六個人。遊戲開始後,一方大聲叫道:“天上霧露神,地下甩麻繩,要得麻繩高,把XX調過來。”調過來的這人是另一方的隊員,當叫聲停止時,這名隊員得離開自己的隊伍,向對方衝去,而對方的所有隊員會手拉手緊緊地組成一道防線。如果調過來的隊員衝斷了這道防線,他會帶走對方的一名隊員回到自己的隊伍,如果這名隊員沒能衝過這道防線,他就成了對方的俘虜。雙方的勝負以一方成為孤將軍為結束。
我喜歡在深秋和初冬的夜裏玩這個遊戲,皎皎明月下,寒氣會在奔跑中逃走。我們總是玩至深夜還不想歸家,直到被媽媽的叫聲喚走。玩霧露神使我的左眼受過一次傷,我在被對方調過去闖關時遇到從一旁突然走過來的伏先,她在玩另一個遊戲,也在奔跑著,她當時比我長得高,雙手握著的拳頭在擺動的過程中正好撞在我的左眼上,撞得我眼冒金花,那隻眼睛從此視力遠不及右眼。
我曾經配過幾副眼鏡,均因兩眼視力相差太大而作罷。這是童年的遊戲留給我的紀念。
二是捉迷藏。黃家灣的月亮許是這世上最明亮的罷,的確在我的記憶裏,離開荷花再未見那樣美麗的月光。從明月初升到月上中天的時辰,是我們這些做孩子的最快樂的時刻,我們玩得最多的還是捉迷藏。
玩伴多的時候,我們仍是以組為單位分配人員。皎皎月夜裏,捉迷藏是最刺激的遊戲,偌大的村子,在牆角下,在草垛旁,在屋簷下的柴禾中,在蛐蛐鳴叫的小巷裏,到處都有我們的小玩伴,要想一下子找到這些藏在暗處的家夥還真不容易。
最是讓人憶念的是櫻桃,她的主意可多了,我們找她是最難找的。她會鑽入草垛裏,用稻草將自己嚴嚴蓋住,隻留個鼻子在外呼吸,我們往往看到她鑽入了那片草垛卻就是找不到她,原來她就在我們身旁,等我們找遍了草垛的四周失望而歸時,又聽到她細微的學著蛐蛐的叫聲。我們隻好在附近找一根樹枝對著草垛刷打才會將她打將出來。櫻桃還會爬樹,我們找遍全村的角落都難以將她找著,卻原來她就在村中一棵大樹上吃著黃豆獨自開心呢。最叫絕的是有一次她躲在正華家的屋簷下,那兒正好有一件蓑衣和一個鬥笠,她拿來戴在頭上,那臉兒竟用一塊手絹罩住,唬得我們發現後以為見到了鬼,打起飛腳奔逃,她卻在那大笑。
2005年7月28日
六八、死之憶之天國鬼門
接著,小翠的姑姑,秀中的姐姐都以同樣的方式結束了如花似玉的生命。這是村莊裏最淒悲的事情,她們都是那樣能幹而美麗,溫柔的外表下竟有這樣一副剛烈的心腸。後來我知道這三位女子都是為婚姻而逝,及至到我成年,想那貧瘠鄉村,寂寞深閨,斷腸的人兒,就那樣香消玉殞,每念及此,唏噓不已。
對於死的記憶,於童年的我來說充滿了恐怖。死的慨念在我第一次真實地接觸死亡的事件後變得異常清晰,我對生死的理解是:活人是人,死人是鬼。我那時常常在心裏想著一個問題,就是總想著要是我的母親去世了我該怎麼辦?我無法想象我的母親去世後我的生活,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注意母親的一舉一動,對於這個生我養我的人,我傾注了一個孩子全部的關切。我乖乖地讀書,乖乖地帶弟弟,乖乖地洗衣、做飯、挑豬草,乖乖地幹我能幹的一切活兒,竊以為因此會延續母親的生命。
黃家灣在我記憶裏死去的第一個人是甫法的娘,一位八十來歲幹瘦幹瘦而且幹幹淨淨的老太太,她死於年老,各種器官功能衰竭以至無法進食。我至今記得她的模樣,瘦癟癟的臉上總是帶著慈祥的笑容,她說話的聲音不大也不小,我和小夥伴裏在村子裏躲迷藏時會路過她的家。她死後攤在堂屋裏,我先是倚在她家的門口偷偷地看,後來就大著膽子走了進去。白紙蓋著她的臉,她穿著一身簇新的黑衣,直挺挺地躺著。頭前點著一盞長明燈,屋子的兩邊用竹竿橫掛著一些布料,那是村人送來的祭帳。我看見她的腳穿著一雙嶄新的黑布鞋,一雙呈八字形的腳,被一根白勺子線帶住,站在她的腳旁,我想如果將那線扯開,那腳是不是會倒下去呢?很多的人哭著,是那種喊唱式的哭,拖腔拖調。黑漆漆的棺材蓋上的時候,有女人拉著棺材拚死不讓上釘。童年的我睜大雙眼站在一旁驚恐地看著這一場生死分離的慘景。
再是誌勇。我的童伴伏容的弟弟,我的校長的小兒子,我家曾經借住的房東奶奶疼愛的小孫兒,一個活潑可愛的四五歲的小男孩,就因為一場高燒就那麼離開了人世。我是在中午放學的路上知道的,校長和家人抱著那孩子的屍體在前麵急走,我和村子裏的孩子在後麵緊跟著。還記得那天是雨過天晴的日子,出著很溫暖的太陽,路被雨水浸泡過,人一走帶起一腳的黃土。路上除了急急趕路的腳步聲,就是伏容呼天搶地的號啕,伏容把自己心愛的鋼筆送給弟弟做了陪葬。在那個時候,擁有一支鋼筆是十分奢侈的,以一個雞蛋五分錢計算,要足足二十餘個雞蛋才能買上,一支鋼筆相當於兩個學期的雜費,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當時的農村,要一家子省吃儉用兩三個月才能買到一支鋼筆。伏容當時以鋼筆饋贈弟弟,在我看來,隻差不能隨他而去。那孩子的笑聲,那稚氣的童語,那調皮的動作,不幸全在一個素白的木殼子裏消殞了,我曾經摸過他圓圓的小腦袋,我曾經牽過他柔軟的小手,好多個夜晚,在月黑風高的禾場,在陰暗冷森的巷陌,我總是幻化出小誌勇邁著歪歪斜斜的步伐在孤獨地玩耍,那個孩子在我的記憶裏永遠隻有五歲。
再是臘英。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小巧的身材,尖挺的鼻梁,紅紅的小嘴,她總笑著,笑成月牙兒的小眼睛,柔柔的聲音聽起來異常甜美。她是隊長的妹妹,她有三個哥哥,就她一個嬌嬌寶貝,但她還是得挑草頭、栽秧、割穀、打農藥,她穿水紅色的滌確良襯衣,她插秧時褲腿裹住小腿肚,為的是不讓螞蝗吸血,她參加小靳莊的文藝演出,舞起來的姿勢十分好看,這個活潑熱情的少女,每在我體弱的母親農活趕不上趟的時候,總是默不作聲地在一旁幫母親一把,在村莊眾多的女子中,她是母親的忘年交。臘英是懸梁自盡的,她為什麼自殺,我不知道,知道的是她那一張紅潤的臉在生命消逝的時刻,慘若淡金。
接著,小翠的姑姑,秀中的姐姐都以同樣的方式結束了如花似玉的生命。這是村莊裏最淒悲的事情,她們都是那樣能幹而美麗,溫柔的外表下竟有這樣一副剛烈的心腸。後來我知道這三位女子都是為婚姻而逝,及至到我成年,想那貧瘠鄉村,寂寞深閨,斷腸的人兒,就那樣香消玉殞,每念及此,唏噓不已。
穩當,高高大大,英俊倜儻,一個三個孩子的父親,也是一夜之間,人去屋空,他死於心肌梗塞。穩當的妻個子很高,人也屬於漂亮爽快之列,幹活也是很能幹的,村裏的人都這麼說。穩當去世後,她拉扯著年幼的孩子們長大。她的大女兒翠娥比我低一年級,長得十分嬌美,是我童年的玩伴,而她的小兒子,還剛剛隻在學步。穩當的母親,在我童年的眼裏,是一個極慈祥的婦人。老來喪子,哭得死去活來,一村的人都撒下熱淚,悼念這個男人。我在穩當去世後,月夜裏和小夥伴瘋玩的勁兒收斂了很多,在朦朧的月色中我總是會突然幻出一個英俊高大的男人就站在某一堵牆旁,看著我和她的女兒捉著迷藏。
2005年8月12日
六九、死之憶之墳草青青
新墳的土是不一樣的,簇新,像人新穿的衣裳,有鮮豔的花圈插在新墳旁,孤獨而寂寞。那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雖然隔著一條渠道,但那慘豔的紙花時時提醒你墳中是新逝之人。必是要等到日月漸長,風將花圈上的紙吹落,更遇那一夜風雨,幾場清風,那黃黃的尖頂才會變得圓圓的,便有青青的草長了出來。
黃家灣的墳地一片在村子的西北麵,隔著一條渠道。其地理區域在荷花大隊部的西南麵,在我的母校荷花小學的正南麵。緊鄰的曾家灣,李家台的墳地亦在此,隔遠看,墳上的草青蔥茂盛,圓圓的墳包連綿著,那是舊墳。新墳的土是不一樣的,簇新,像人新穿的衣裳,有鮮豔的花圈插在新墳旁,孤獨而寂寞。那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雖然隔著一條渠道,但那慘豔的紙花時時提醒你墳中是新逝之人。必是要等到日月漸長,風將花圈上的紙吹落,更遇那一夜風雨,幾場清風,那黃黃的尖頂才會變得圓圓的,便有青青的草長了出來。風雨日光打掉那已褪色的鮮豔,最後的殘敗會漸漸消失,會讓人漸漸忘卻那不知名的逝者。
黃家灣的另一片墳地在村子以南很遠的地方。那是放牛的牧場,那裏埋葬著村莊裏的祖先,他們在我還沒有來到這個村莊抑或還沒有來到人世前就已作古。村子裏的人說那墳地裏有好多蟮魚,是那種黃底黑點的大蟮魚,更有一米來長的白蟮。這些蟮魚是吃屍肉長大的,良官的父親德發麻子就用鐵絲釣出過這些蟮魚,記得他常打著赤膊,他在夏天幾乎是不穿上衣的,他打著赤膊說那蟮魚的肉鮮嫩極了。我感到惡心,現在還惡心。德發麻子娶的是一個四川女人,叫馬春枝,小小的個子,瘦瘦的身材,卻一口氣給德發麻子生了七個兒女,誌農、良官、玉貴等,那些孩子一個接一個落下地,又一個接一個地長大。德發小時候得過天花,滿臉凹凸不平,全村所有的人都如此叫他。村人說他的孩子也像他臉上的麻子一樣多。
我應該叫他叔,直呼他的諢名實在有些大不敬。
德發麻子看著這麼多兒女常舒心地罵娘,那四川女人隻有流淚的份,德發麻子抽煙,母雞下蛋的錢首先要供他的煙錢,寒冬臘月他的孩子們有的連棉襖棉褲都穿不上,他的大兒子誌農在成年後告訴人們,說他的父親燒了一幢房子。他的父親是用那紅紅的煙一根根地叼在嘴上燒走他想象中的房子的,他們家一直住著一幢破房子,牆破的地方用稻草棉梗補著,一張床上擠著四個青皮頭。
也許因為母親和馬春枝都是外鄉人的緣故,母親常常拿了舊衣或饃饃去接濟馬春枝,如果遇到馬春枝家要縫紉衣物,母親一般是不收馬春枝的錢的。我至今記得馬春枝感激萬分的笑容。
2005年9月19日
七十、畜之憶之豬肥馬壯
殺的年豬是由隊裏集中喂養的,我隔老遠聽那豬的叫聲頭皮就發麻,殺豬的過程一定是十分殘忍的。一頭肥肥的豬一下子就結束了生命,人們喂飽它是為了取它的命來,想想為豬悲哀。但殺年豬卻是黃家灣最快樂的日子,看著村人拿著臉盆竹籃之類的物件在分肉的地方等待,那心裏憧憬著即將到來的年的各種美味佳肴,寒冷的北風中依然樂嗬嗬的。
黃家灣的村民家家都是要喂豬的,有的豬長得肥頭大耳,有的豬長得瘦精扒骨,全靠了主人對豬的飼養,豬幾乎是村人唯一的副業。我家在黃家灣六年,共喂了六頭豬,但隻有三頭豬長大出欄,其它三頭都不幸因故夭折了。
沒有喂豬經驗的父母買回小豬來隻知喂飽它,卻不知豬同人一樣也是要生病的,也是怕冷怕熱的。喂第一隻小豬時我家還寄住在房東醜才隊長家,一間房子一張床擠著我們一家五口,門外是一個屯穀的倉子,每到夜晚,成隊的老鼠像跑馬似的鬧得猖獗極了。隊裏在櫻桃家的廚房後給我們家用稻草做了一間廚房,專門用來燒火做飯,到第二年開春的時候,我的母親買了一頭可愛的小豬回來,沒有豬圈,隻得將它放在這草棚子的外麵喂著,一定是春寒侵襲了它幼小的身子骨,沒喂多長時間,它就不吃不喝了,糠不吃,菜不吃,急得我把自己碗裏的白米飯倒給它,而那小豬卻隻是用鼻子聞聞再也懶得答理。我平生第一次看見一個生命抽搐而逝,傷心至極。那豬死後村人說可將它殺了醃著,母親不忍心,決定將它埋葬,但村人要母親將它丟在村前的一個水塘裏。這個水塘常會丟些死貓死狗,人們告訴母親,畜生死後是要丟在明處暴屍它才能再脫生的。往後多天,我不往那水塘經過,那本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
此後不久,我們家再次捉回一隻小豬,它再次死於幼年。從此在那間沒有豬圈的草棚子旁,我們家再也沒喂過豬子。
後來村裏人為我家在村南麵修了一間瓦房,房子同村民屋子的朝向一樣,向西。一間屋子是堂屋,從堂屋的南麵開一扇門是一間大於堂屋兩倍的房,這間房裏,放了三張床,我開始一個人睡一張床,冬天的時候櫻桃來與我暖腳。房子的南麵開著一扇窗子,窗子對著一片荷塘,窗子一開,那本是十分亮堂的,可我家的鄰居漢結卻硬是在一旁做了個豬屋,這老先生一定是懷了極大的義憤有意來欺負我們這一家外鄉人,南麵的空場很大,他卻是一定要將那豬圈向我家的窗子對著,從此這窗子算是白開了,冬天猶自好說,到了夏天卻是關著窗子那臭氣也極難聞,更別說那豬不時地哼哼叫喚了,我們一家擠在那房子裏真是受罪。與此同時,我家也在南麵遠離窗子的一角搭了一間豬欄,豬在夏天我們便牽著它到荷塘裏滾水散熱,有時怕豬跑,就將它拴在荷塘邊的老楊樹下乘涼,惹得我家右前方的那一家女主人不高興了,那地方本是他家一直讓豬滾水的地方,這下來了個不速之客,那女主人便不停地罵。父親母親隱忍著,不吵不鬧。那是六年的農村生活最讓人寒心的歲月。黃家灣的鄉親留給我善良勤勞樸實的印象,常常在漢結和那個惡狠狠的女主人那裏盤旋。我的母親常常獨自流淚。這時候老房東家的婆婆和櫻桃的母親潤之姐(她姓蔣,與我同輩)會來譴責這些逞強的人。在眾人的譴責下,他們有所收斂。
隨著時間的流逝,相處久了,鄰居們對我們一家慢慢熟悉,特別是母親,她總是盡自己的努力去幫助村子裏的人。母親會縫紉,在黃家灣她是唯一懂得裁剪的人,她做衣服時不怕麻煩,做好一件衣物後,她還用邊角廢料為鄉親做一條短褲或內衣,所收的報酬從不計較,沒錢的人家,用幾個雞蛋換工或者給一點地裏種的小菜,母親也是不會計較的。黃家灣的村人漸漸地接納了我們。
對於豬的飼養村人也開始向我的母親傳授經驗,養豬其實是一件很費心的事。吃飯前,得先給豬喂食。一頭豬要吃小半桶的豬食,由糠、麥麩加上切碎的豬草攪拌而成。而我日漸長大,從春天開始,每天一放學,就提著小籃和櫻桃去挑豬草,有一種草名叫豬耳朵,是長在塘裏的,浮在水麵上厚厚實實的,豬可愛吃了。還有浮明草,根須是綠色的,小小的圓圓的葉片擠在一起,綠中帶紫。夏天裏村南的荷塘幾天就會擠擠挨挨地長得滿滿的,用筲箕撮起來也是讓豬大快朵頤的食料。
新鮮的豬草喂得我們家的豬兒跟村裏人家的豬沒什麼兩樣。雖然中途因發瘟疫又死過一頭半大的豬,但另外的幾頭養得肥肥的,確是一直長到出欄賣到了市場。
殺的年豬是由隊裏集中喂養的,我隔老遠聽那豬的叫聲頭皮就發麻,殺豬的過程一定是十分殘忍的。一頭肥肥的豬一下子就結束了生命,人們喂飽它是為了取它的命來,想想為豬悲哀。但殺年豬卻是黃家灣人最快樂的日子,看著村人拿著臉盆竹籃之類的物件在分肉的地方等待,那心裏憧憬著即將到來的年的各種美味佳肴,寒冷的北風中依然樂嗬嗬的。
2005年10月10日
七一、畜之憶之公雞報曉
月上西樓、公雞報曉給村人以時辰的概念。櫻桃五更即起,從來不遲到,她早早地起床,早早地來家等我。大部分時候,我是在睡夢中被櫻桃叫醒的,隨等我到什麼時候她都沒有怨言。我總是傻傻地想,那關在雞籠裏的雞都知道時間麼?是哪一隻雞最先鳴叫,哪一隻雞最先響應?有沒有哪一隻雞躲在籠子的角落睡覺?
黃家灣少有人家養鴨,更不談有人家養鵝,所以王勃的“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這首詩裏所描述的情景,在童年時我隻在外公家看到過。但黃家灣每一家都會養雞。雞的羽毛為村子裏添了色彩。母雞大多為麻黃、麻黑、全黃、全黑的。偶爾雞群中有一二隻全身雪白,就會受到我的矚目,那步態似乎比之其它的雞更要驕傲。美麗的公主比不過王子,最漂亮的雞還是公雞,紅冠綠尾篷篷頭,走起路來倜儻風流。在村子裏它們散放著,所以較之豬來要開心得多。
公雞在村子裏是很司職的,印象中黃家灣沒有鍾表,一日裏二十四小時沒有特別嚴格的時間概念。月上西樓、公雞報曉給村人以時辰的概念,櫻桃五更即起,從來不遲到,她早早地起床,早早地來家等我。大部分時候,我是在睡夢中被櫻桃叫醒的,隨等我到什麼時候她都沒有怨言。我總是傻傻地想,那關在雞籠裏的雞都知道時間麼?是哪一隻雞最先鳴叫,哪一隻雞最先響應?有沒有哪一隻雞躲在籠子的角落睡覺?
我常常在門前的那顆桃樹底下觀察那些雞們,觀察它們吃蟲,打架,逗樂,公雞收起一隻腿的時候就有母雞要受欺負了,母雞下蛋後必定要唱起歌兒來。最好玩的是孵小雞。開春的時候,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這時會有母雞一天到晚賴在雞窩中,咕咕咕地鳴叫,像在討要食吃的樣子,有時是幾隻一起搶雞窩。這是要抱小雞了。母親會另外做一個雞窩,挑一些新鮮的雞蛋,選出一隻個兒大些的母雞讓它坐在雞窩裏,另外沒被選中的雞則將它拿來村南的荷塘裏用涼水浸它的頭。母雞坐在雞窩裏十分地專心,它似乎不吃不喝地坐著,我不知道夜晚它是否睡覺,有時偷偷起來看它,它仍是一副認真的模樣。蛋兒孵到十四天時,母親會用一個木盆子裝一些溫水將那些蛋一個一個放在水裏看動靜,蛋兒在水麵上不停地搖晃,母親就將它放回窩裏,蛋兒若是一動不動,證明這是一隻“寡蛋”,裏麵的小雞可能因為蛋的質量已經沒有了生命,母親會將它拿到一邊。“寡蛋”是父親和弟弟們最喜歡的食物,將那“寡蛋”埋在灶裏的火灰裏,待灰燼漸冷,將蛋刨出來敲開,裏麵真的會有一隻長了毛的小雞,將那些雞毛剔幹淨,吃起來可香了。
到二十一天時,那些小雞一個個琢開了蛋殼,慢慢地鑽了出來。母親會在一個竹簍裏麵鋪些紙兒或布兒,撒一些細米,讓那些小雞崽吃。母雞用翅膀無畏地護著它的稚嫩的孩子們,絕不讓人侵犯它們。
小雞漸漸長大時就可分清公母了,它們自己早已不跟在母親的後麵,而是各自玩耍。小公雞會在閹雞師傅的小刀下改變命運。一個捕雞的小網會將那要行刑的小公雞捉住。一群雞中隻有一到兩隻小公雞不會遭此一刀,它們成年後就是人們所說的驕傲的公雞了,而那閹過的公雞卻會長得肥肥胖胖,那是人們日後下酒的美味。最怕的是走雞瘟。看那雞陰陰陽陽地半閉著眼睛的時候,災難就要來了。有的人家會馬上將它們殺掉熬湯喝了,有的則醃起來,而更多的人家還來不及殺雞時,或者說還不知道瘟疫已到時,那雞就先猶自倒。,收工回家,或者早上起床,看那活蹦亂跳的一群雞一下子僵硬在地實在令人傷心至極。挺過災難的雞們會受到更好的款待,那是孩子們的作業本和鉛筆的指望。
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月,黃家灣似乎並沒有限製村民養雞的數量,每想到此,我就覺得那幾任隊長都是十分優秀的。
我至今懷念公雞報曉的日子,那些日子似乎是可以觸摸的,在公雞報曉的屋子裏,家家戶戶的牆壁都滲透著幾代人的體溫,讓人慵懶而輕鬆。
2007年3月19日
七二、鳥之憶之麻雀與燕子
麻雀的生存時常受著這些親戚的驚擾。老人的喝斥隻給予一點驚嚇,而孩子的彈弓卻是要送命的。當它們歡叫著在空曠的樹枝上跳動的時候,冷不丁被突如其來的子彈射中,那墜落在地的一瞬,綠豆一樣清亮的眼瞬刻間閉上,手捧著那弱小的身軀看它作堅韌的掙紮,暖暖的體溫漸漸變冷,你的心裏會有一絲絲歉意流露。
麻雀與燕子是黃家灣常見的鳥兒。雖然同是鳥兒,但在心理上來說,人們對它們的態度卻是不盡相同的。
麻雀天生的俗,一身的麻灰,再加上那偷食與叫喳喳的德性,讓村人恨之咬牙。除了靠著樹葉上的蟲子,田野與稻場上的糧食,麻雀還成群地襲擊村人曬在陽光下的食物,沒有老人看家的人家,是最傷麻雀的腦筋了,而有老人照看的人家,必是不時聽到“嗬起嗬起”的趕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