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的品行和名聲卻好多了。燕子自有一種高貴的氣質在內,黑黑的羽毛,飛翔起來剪出的模樣十分可人,它在野外覓食,絕少偷食村人在曬場上的穀物,輕悄悄地在屋子裏飛進飛出,低調而穩重。
多少年多少代,這兩類鳥兒相伴著黃家灣的村人度著日月,村人已經將它們當作了一種相伴的家禽。
我一直認為燕子是通靈的。燕子的通靈表現在它對巢窩的選址上。燕子的窩托庇於村人的房梁和屋簷,那是用泥銜成的一個巢穴,燕子築巢的人家大多殷實,為人處世大多受到村人的尊重與讚美。燕窩是用泥與草做成的,又高高地築在人所難以企及的房梁上,所以堅固耐用。燕窩建在主人的屋舍裏,旁人是斷不敢來對燕兒下毒手的,況且如果誰家有燕兒在那築巢,主人會認為這是吉祥的象征,會與燕兒相安處之,所以築一個燕窩,燕兒世世代代都可享受蔭庇。
燕燕於飛,頡之頏之。兩隻燕子,一上一下,翩然穿堂入戶棲於梁上。從選址築巢的那一天開始,燕子忠誠於自己的選擇,村人也尊重於燕子的親睞,晨出暮歸,秋去春回。
燕子過著規律的生活,當秋風漸起,南飛的燕子就要作好長途的旅行了。抬頭仰望一長排燕子在蔚藍色的天空飛行,我們會放開嗓門大叫:“雁雁,(我們將“雁”讀作“岸”音)排個八字我看看。”那天空的大雁或小燕子會真的分成兩隊散開成八字形飛翔。
櫻桃家就有一個燕子窩,我偶爾會坐在她家的門檻上望著那高高築在房梁上小小的燕窩呆立良久。也不止一次望著那一行行呈八字形遠飛的燕兒傻傻地想,我想不出那小小的嘴兒是如何築成那樣一個牢固的鳥巢,想不出那燕兒又為何單單選擇櫻桃的家做為棲身之所。
那高空中的燕兒真的聽得懂我們的語言麼?一張尖尖的小嘴在築就那個養育子孫的安樂窩時費過什麼樣的周折?季節的更替如何催動它們南飛的旅程又如何喚回它們歸來的步履?千裏萬裏的路途又如何讓它們覓回自己精心築成的家園?
我至今都能清晰地回憶起自己在童年時坐在櫻桃家的青石板門檻上看燕子入窩的情景。
麻雀卻是固守窮鄉僻壤的,它總在原地打轉,它邁不出遠行的步伐。這小東西生就是要偷食的,它一年四季指望著村落的糧倉,沒有遠大的理想,也沒有崇高的追求。冷自冷之,熱自熱之,苟活中庸,隨遇而安,活出平凡味,樂得自由身。它們與燕兒不同,如果將那燕子比做貴賓,它們則更像是黃家灣人不受歡迎的遠房親戚。麻雀的生存時常受著這些親戚的驚擾。老人的喝斥隻給予一下驚嚇,而孩子的彈弓卻是要送命的。當它們歡叫著在空曠的樹枝上跳動的時候,冷不丁被突如其來的子彈射中,那墜落在地的一瞬,綠豆一樣精亮的眼瞬刻間閉上,手捧著那弱小的身軀看它作堅韌的掙紮,暖暖的體溫漸漸變冷,你的心裏會有一絲絲歉意流露。
麻雀的窩隱在屋簷瓦蘢下,斷沒有誰會讓它登堂入室,就是那隱蔽的窩兒,一旦被發現,也是早晚都會被掏了底去。所以麻雀的窩大多築在村子的樹林中,樹枝與稻草是它們築巢的材料,這給會爬樹的高手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在靜謐的夜晚,當麻雀在溫柔之鄉做著香甜的愛情美夢的時候,很有可能一隻罪惡的手已經在慢慢伸向鳥巢。在小夥伴中,良官應該算得上捕雀的高手了。捉住了麻雀,將它架上樹枝烤熟,褪去羽毛,蘸一些醬辣子,可是一頓少有的美味佳肴。但即使在大白天掏麻雀窩也會碰到倒黴的事,有一種長滿長長的毛又肥又笨的毛毛蟲,我們叫它洋辣子。它穿著鮮豔的衣裳,骨子裏卻流著毒汁,隻要一碰到它,那個鑽心的疼和癢可不是開玩笑的。這時可顧不得那麻雀的美味了,趕緊回家找奶奶吧。奶奶會用端午節擺在窗台上的艾蒿煮出水來,洗一下就會慢慢好起來的。有一種紅色的小圓盒裝著清涼油,抹上去也很管用。最怕是不小心撞到蜂窩,被蜂蟄著會更難受,這時趕緊去找喂奶的嬸嬸們吧,那潔白的乳汁一抹上去,疼痛會頓然減輕。
在電閃雷鳴的夜晚,有時會聽到麻雀略帶些淒涼的叫聲,那一定是狂風吹落了樹上的家,麻雀在尋找自己年幼的孩子發出的呼喚,到第二天你會在樹林裏看到些麻雀僵硬的屍體。
麻雀對待這些災難似乎從來都是逆來順受的,無論是冬日的雪地裏那隻被支起的簸箕如何充滿危險,隻要看到那金黃色的麥粒,它們都會滿懷僥幸地去冒險偷襲。犧牲一批夥伴,另一批照樣如法炮製,那樸實的求生本能,盲從的衝鋒陷陣,對人類的輕信程度,叫人於憐惜中生出一些堂皇的捕殺理由。
然而黃家灣的麻雀似乎是永遠捕捉不盡的,它們似乎從來沒有因為捕殺而減少過數量。一聲斷喝驚起一片黑壓壓的鳥兒,而一會兒它們又叫喳喳地飛了回來。
黃家灣的女孩子是不會捉麻雀的,即使男孩子用彈弓打下了麻雀,摸一下也不會,所有的女孩子都知道,一旦挨著了麻雀,就會長出一臉的雀斑。
2007年4月17日
七三、鳥之憶之喜鵲與杜鵑
我是好多年後始知道那杜鵑還有一個名字叫鳩,知道它叫鳩時也知道它的惡名,它可並不像童年時我對它的想象,所謂“鳩占鵲巢”原本是真有其事的嗬,它們的父母不哺育它們,而它們出生後不但不感激養父母,還將同巢出生的哥姐欺騙侮辱。
天門的民歌《小女婿》黃家灣的人都會唱。那歌中唱到“鴉鵲子呷幾呷吔,老哇哇幾哇吔。”那鴉鵲子即是稱喜鵲,其背部大多是黑色的,緊密的羽毛隻有肚子上見一片月白色;而白灰色的灰喜鵲,黃家灣的人習慣叫做鴉鵲。在樹林裏那高高的樹梢上,它們辛苦地銜枝築起一個又一個的鳥巢。特別在冬天,遠遠地看去,空落的樹杈間現出的鳥窩會成為一道風景。
無論是黑喜鵲還是灰喜鵲,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在門前一叫就有好事到了,但黃家灣的人是深信不移的,所以人們盡可能地由著喜鵲偷食。喜鵲的叫聲與麻雀一樣也是極吵人的,“叫喳喳”就是說的它們吧,但喜鵲的叫聲人們愛聽。
有一種鳥兒叫布穀鳥,學名卻是叫杜鵑。這使人們很容易想起“啼血杜鵑”這幾個字來,那原本是一種竭盡全力告知人們播種希望的勸善,我的小弟治洪常坐在村南的荷塘邊與那田野裏的杜鵑鳥相互應和,那杜鵑叫一聲“布穀布穀,”他也和一聲“布穀布穀。”村裏有人說那聲音叫的是“哥哥燒火”,還有人說叫的是“豌豆八角”,也有人說叫的是“快快幹活。”治洪弟便應著那聲音都叫個遍。隔著荷塘的水,那聲音應和得十分悠遠。在遼闊的田野裏,杜鵑不知隱藏在何處,它不知疲倦地叫著,使我對它生出一絲好奇一份好感來。
我是好多年後始知道那杜鵑還有一個名字叫鳩,知道它叫鳩時也知道它的惡名,它可並不像童年時我對它的想象,所謂“鳩占鵲巢”原本是真有其事的嗬,它們的父母不哺育它們,而它們出生後不但不感激養父母,還將同巢出生的哥姐欺騙侮辱。
我的想像中,杜鵑是善良而美麗的,鳩是無恥而醜陋的,它們不是一條道上的同類。我總是無法相信,啼血杜鵑那竭盡全力告知人們播種希望的勸善是出自這樣一個臭名昭著的敗類之口。是作秀還是覺醒?是偽裝還是懺悔?
恩將仇報,鳥類的一些惡行在人類一樣能找到哩。人類的醜惡不僅止於此,而在鳥類世界這樣無恥的行為卻是鮮見的,所以對那美名的杜鵑鳥,我記得她還有一個醜惡的名字——鳩!
到現在我都沒有正式看到過叫“布穀布穀”的杜鵑。
2007年6月26日
七四、蛇之憶之駕風追尋
蛇仍然在遊動,良官小心地跟在它的後麵,我們全都屏住呼吸看著這個場麵,生怕弄出聲響驚動了蛇而讓它逃跑。近了近了,隻見良官像掐蟮魚一樣將那蛇掐住了,蛇在他手裏掙紮,他左手攥住蛇,右手支撐著自己爬上了田埂,我們哄地跑了開來,良官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狠命地捏緊蛇的尾巴,用力向下使勁甩了幾下,那蛇竟一動不動了,他將蛇放在地上,用我們打壩的鍬三下五除二將那蛇砍成了幾段。
突然在網上看到一網名為“北京青蛇”者對自己的個性描述:蛇,寂寥者;青蛇,蒼翠也。北京,繁華勝地;北京青蛇,都市中化身為知性女子,踏風露而來,乘月色而去,山與地,天與海,夢想與現實,一生信仰,駕風追尋。
身為蛇者,如此優雅如此美妙,真乃令人心馳神往。然我印象中黃家灣所見到的蛇在我的心中無不醜陋惡心。
我平生第一次見到蛇是在我八歲的那年春天,是一個星期天的午後,國清大叔在紅花苕子田裏用牛耕田,我跟在國清大叔的犁後麵撿泥鰍,突然看到好多好多的像泥鰍一樣的小東西,一條條彎彎曲曲地爬著,我於是歡叫起來:“哇,好漂亮的泥鰍啊!”我的歡呼驚動了正埋頭幹活的國清大叔,他回過頭來。正當我用手去捧捉時,國清大叔猛然“哎呀”一聲大叫,驚得我楞在那裏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隻見國清大叔丟下手中扶著的犁,三步並作兩步趕來將我一把抱上了田埂。大叔說,孩子,這哪是泥鰍,這是火傷更哪。他迅速拿起田埂邊放著的一把鐵鍬,邊砍向那些小蛇邊說,這是一種有著劇毒的蛇,到春天就出洞。我驚魂未定地四處張望,無意中瞥向腳下的田埂,一下子嚇得魂飛魄散,我突然看到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有一個洞穴口,一條花蛇正從洞口伸出長長的頸脖虎視眈眈,就在大叔砍死一條小蛇時,那大花蛇呼地從洞口竄出,緊接著從洞穴裏湧出了更多的小花蛇來,隨著大蛇的奔逃,它們一起無聲地向前遊去。我想我當時一定是嚇癡了,如果沒有我那聲歡呼,會是什麼後果呢?想起來至今還冒冷汗哩。
黃家灣見過的蛇可不僅僅是火傷更,在旱地裏還有一種蛇叫土聾子,土聾子沒有五顏六色的花紋,它的皮膚是一種土灰色,所以在田裏善於偽裝,不易被發現,土聾子也有毒,但櫻桃說它的毒性比有著彩色花紋的火傷更要小得多。看來就蛇類來說,愈是漂亮的愈狠毒,美女蛇出處一定來源於此。土聾子是我和櫻桃放學後在離村子較遠的黃豆田裏找綠豆見過的,在齊膝蓋的黃豆田裏找綠豆是很有意思的,有時會摘到一種叫苦瓜的東西,它的藤蔓纏在黃豆杆上,果實是一種像乒乓球大小的瓜,摘下來可以吃也可以把玩。那一日我正摘苦瓜,突然發現在離腳不遠的地方有兩條尾巴纏在一起的蛇,我慌得拚命奔跑,櫻桃看我跑,也跟著跑,待跑到路上她問明原因,卻不相信我說的話,硬是循著原路去看了個究竟。看後回來告訴我,那兩蛇還在那兒,是兩條土聾子,它們在幹什麼卻不知道。回來後講給母親聽,她慌慌地製止了我,要我不再告訴別人,母親唬我說女孩子看到兩條蛇在一起是不能講給人聽的。好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兩條蛇是在交尾。想母親當時的神情,不禁啞然失笑。
有一種水蛇,據說毒性不大,但我仍然害怕。暑假的時候,和村子裏的孩子到田野裏用鐵鍬挖土將溝渠打一個壩,然後用臉盆將水舀幹,會在這些溝裏捉得一些小魚和小蝦。有一次,我帶著弟弟和愛華以及他的弟弟打好了壩,用了大半天的時間輪流用臉盆往外舀水,溝渠裏的水將近舀三分之二時,已看到了蹦跳的小魚小蝦,令人高興極了,我們跳下水溝正準備捉魚時,突然從溝邊的洞裏竄出了一條水蛇,那水蛇扭著細細的腰在水中快速的遊動,嚇得我們趕緊了爬上田埂。附近還有村子裏的其他孩子也在用相同的辦法捉魚,聽到我們的驚呼便都趕來看熱鬧。水既然不多,我們隻得眼巴巴地望著那蛇在那表演。
這時良官走了來,他不慌不忙地問:“如果我將這條蛇捉住,你們這水溝裏的魚歸我行不行?”雖然不情願但還是隻得答應他。良官於是從容不迫地輕輕地溜到了水溝裏,蛇仍然在遊動,良官小心地跟在它的後麵,我們全都屏住呼吸看著這個場麵,生怕弄出聲響驚動了蛇而讓它逃跑。近了近了,隻見良官像掐蟮魚一樣將那蛇掐住了,蛇在他手裏掙紮,他左手攥住蛇,右手支撐著自己爬上了田埂,我們哄地跑了開來,良官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狠命地捏緊蛇的尾巴,用力向下使勁甩了幾下,那蛇竟一動不動了,他將蛇放在地上,用我們打壩的鍬三下五除二將那蛇砍成了幾段。所有在場的小夥伴都指著那蛇說:“蛇,蛇,不爛我的中指甲,隻爛你的蛇尾巴。”這一句話在黃家灣是約定俗成的,隻要在路上看到死了的蛇都要念一句,好像是為了避邪似的。
良官用我們的臉盆繼續舀水,我們花了半天時間快收獲的魚兒蝦兒全成了良官的,足有小半桶哩!他是我們的英雄。我們要對他守信用。
水蛇在黃家灣司空見慣,有水的地方就有這些家夥,在黑夜裏撞上它是常事,連我的父親也是差點將他當成了鱔魚。那時在夏天的夜晚,田野裏會有很多火把,那是村子裏和鄰村的人在尋鱔魚和泥鰍,有時父親回家早,吃過晚飯,我會纏著父親帶著我去捉鱔魚。喧泄了一天的田野靜了下來,隻聽得四下蛙聲鼓鳴,一塊塊已經割完早穀的稻田白日裏被機帆船耕過,那是準備插中穀秧或晚穀秧的水田,渾濁的水早已澄清,在這鏡子一般的水底裏會有一條一條的鱔魚很安靜地睡著,它們一定做著甜美的夢哩,張開中指悄悄地沉入水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掐住這家夥的七寸,嗬,一條又粗又肥的鱔魚就進了魚簍。有一天當我和父親提著魚簍走到五隊鄢家台通往幺屋台的那條小路的渠道時,明亮的火把照見了澄清的水麵下一條靜靜臥著的鱔魚,正當父親用手去捉拿時,那狗東西似乎有所覺察,倏地扭著身子跑了,啊!那哪是一條鱔魚啊,分明是一條可惡的水蛇哩,我和父親麵麵相覷,趕緊逃回家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們沒有被蛇咬過,卻是再也不敢在黑夜裏赤腳下田去捉蟮魚泥鰍了。
好多年後我在夢中見到自己被滿田的黑蛇纏得緊緊的,那些蛇我從來沒有見過,全是黑乎乎的,滑溜溜的,又細又長,纏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相信這世上還有如此可惡的東西,可是前不久在中央電視台第十頻道一個關於自然與科學的節目中卻看到了我若幹年前夢中的場景,一切都是那樣真切,那一大窩蛇全是黑色的,相互糾纏在一起,令人惡心至極。我驚愕地看著那些蛇,胃裏突然翻江倒海,終於忍不住,當下跑到衛生間吐了個痛快。值得一記的是2007年3月15日,因為荊江大堤舉行竣工初步驗收,我帶著省、市幾家媒體的記者隨專家組沿堤考察采訪,在監利長江河道分局餐廳進餐時竟見到一位武漢知青,他是省設計院的司機,姓劉。這位劉先生當年就下放在天門縣盧市區淨潭公社蔣場大隊。中村、楊文、荷花、魯家灣,嗬嗬,那些無比熟悉的村莊和它們的名字,成為我們在異鄉相識的密碼和名片。我們都仿佛又回到了七十年代的荷花。在這樣春暖花開的季節,荷花一定更美吧,啊,眺望家鄉的方向,我的心在荷花那片原野上飛翔起來。劉先生告訴我,當年他們知青在一個窯洞裏打死了一條三米多長的蛇,把那蛇剖腹剝皮,將蛇肉吃了,然後將那穀殼全裝入蛇肚,用針將蛇皮縫上,然後將其掛在知青點上,著實嚇了不少人。劉先生的話讓一桌的人聽得目瞪口呆。
2007年8月1日
七五、鬼之憶之青麵妖姬
朦朧中竟看見樓梯口垂掉下一條婦人的小腿晃晃悠悠,像坐在船上晃著腿玩水一般。化玉他爹懷疑樓上尚有人住,便輕輕咳嗽一聲,那腿就收了回去。可過了一會兒,那腿又垂了下來,又在那不停地晃蕩。化玉他爹就用腳蹬表兄,隻是奇怪那表兄卻是怎麼也蹬不醒,於是隻得大聲叫表兄,可表兄睡得仍如爛醉。隻是聽到叫聲那腿又縮了回去,如此反複幾次,化玉他爹雖覺奇怪,到底也感無趣,竟自昏昏然睡了過去。
黃家灣的人對鬼的談論一向是諱莫如深的,不象在外公的村莊,到夏季的黃昏,一村子的大人小孩在墳頭上乘涼,幾乎每晚都能談到鬼事鬼情。但我在黃家灣少有幾次所聽到的關於鬼的描述卻比之外公村子的那些事兒要詳細得多。
化玉他爹說他見過鬼,他和一表兄有年冬天到北山去賣草帽,天色晚了在路邊一個小村鎮人家歇腳,房東家隻有六張鋪位,已住滿了人,主人很抱歉。時天已烏黑,附近人家也沒有客舍,主人說假如客官不嫌棄,正好兒子外出,媳婦回了娘家,可否願意在兒子的床上將就一夜。化玉他爹和那同行者當即答應。待上床那表兄一會兒就呼呼大睡,可化玉他爹雖然疲倦至極,卻怎麼也睡不著,朦朧中竟看見樓梯口垂掉下一條婦人的小腿晃晃悠悠,像坐在船上晃著腿玩水一般,化玉他爹懷疑樓上尚有人住,便輕輕咳嗽一聲,那腿就收了回去。可過了一會兒,那腿又垂了下來,又在那不停地晃蕩。化玉他爹就用腳蹬表兄,隻是奇怪那表兄卻是怎麼也蹬不醒,於是隻得大聲叫表兄,可表兄睡得仍如爛醉。隻是聽到叫聲那腿又縮了回去,如此反複幾次,化玉他爹雖覺奇怪,到底也感無趣,竟自昏昏然睡了過去。待天明告知表兄,表兄全然不知化玉他爹曾叫過他蹬過他。臨行兩人去問房東,昨晚樓上還有其他客人住宿否?主人答不曾有過。兩人狐疑,便問那媳婦回娘家幾天了,主人答已有兩天,再問,原是兒子媳婦扯皮兒子外出,媳婦一氣之下回了娘家。兩人要那房東去媳婦家找一下,房東看兩人神色有異,忙說媳婦家就在前村,他馬上去親家問個明白。一袋煙功夫,那房東和親家公跑了來,原來那媳婦根本就沒回娘家。幾個人到了樓上一看,隻見樓上係著一根繩子,順著繩子往下一看,不得了啦,那媳婦就吊死在化玉他爹睡著的那張床旁,隻因蚊帳旁用一大塊花布簾拉著,遮住了那裏麵的一切。化玉他爹嚇得一身冷汗,當下回家就病了。半月才愈。
我聽了這個鬼故事後,常在走親戚時睡覺前必將那房間的牆角簾帳後查個仔仔細細方才放心上床。待上床後久不能入睡,我總是想著一個青麵妖姬就藏在暗處。瞪眼於黑暗中看那帳頂,若是遇到有木樓的人家,必是要在樓梯口警惕地看許久,待確定沒有婦人的小腿垂下,才敢慢慢入睡,可見那故事對我毒害之深。
至於有那講半夜起床在屋外撒尿看見死去的親人者如何在門前打轉,又如何坐在那兒抽煙、幹活之類的事我多是記不得具體了,我所記得的倒是一些故事一般的情節。
在淨潭公社組織的文藝彙演期間,小新講了她的哥哥親身經曆的一件事,她哥哥駐隊的時候住在村裏一戶人家屋子裏,這家沒有老人和小孩子,隻有夫妻兩人。駐村的當天晚上,睡到半夜,夢見有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來到床前對他說:叔叔,請你幫我們買一支鉛筆,是那種帶橡皮頭的鉛筆。男孩子約摸八歲,穿一件白色短袖衫和灰色長褲,女孩子約摸六歲,穿一條粉紅底色的花裙子。小新的哥哥還想問什麼,那兩孩子一忽兒竟不見了。早起吃飯時在桌上向房東家提起夢中所見,男主人竟當下淚流滿麵,弄得小新他哥不知所措,女主人也哭起來,告訴小新他哥說那是我苦命的一對兒女呀。原來一年前的夏天,男主人在田裏給棉花打農藥回來將噴務器放在門前,因為天氣太熱,鄰居們大都在屋子外用門板搭鋪過夜,由於蚊子太多,村人會將蚊帳掛上,這家的姐弟兩人洗完澡後就躲進了蚊帳裏,吃著媽媽給他們削好的香瓜。天漸漸黑下來,蚊子嗡嗡嗡地不停叫著,許是害怕蚊子會隔著帳子咬人,正準備洗澡的男主人隨手操起放在門前的噴務器在蚊帳的四周打了一圈,萬萬沒有想到,那劇毒農藥隔著蚊帳噴到了孩子們拿著的香瓜上。不一會兒,兩孩子就叫喊肚子疼,等送到鎮醫院,已經來不及搶救,一雙兒女瞬刻間夭折於花季之年。夫妻倆自是哭得死去活來。小新他哥看到的倆孩子正是這一對姐弟,夢中兩孩子的衣著竟是他們下葬時所穿的衣裳,而那兩支鉛筆竟是死之前兩日曾對做父親討過的。小新他哥當下去鎮上買了鉛筆,與這夫妻二人送到了那兩孩子的墳上。
我有些不信,我向來沒有見過鬼,也沒有看見被傳得沸沸揚揚的鬼火。倒是十六歲的那一年所經曆的一件事竟叫我啼笑皆非,真正對鬼的存在產生了根本性的懷疑。
我在自己的房間裏睡著,皎月透過窗欞灑進屋子裏,我的床上,被子上,月光印著斑駁的樹枝在那上麵晃著動著。“喀喀、喀喀;喀喀、喀喀”,一陣奇怪的聲音傳來,在靜夜裏顯得隱秘而清晰。我想是誰在偷鋸我家門前右前方的那棵老楊樹罷,這分明是鋸子鋸木頭的聲音,可一棵楊樹偷去能做何用呢?那聲音一會兒變得大了起來,像是一個瞎子拄著竹杖在地上“篤篤、篤篤”地探路,夜已深了,他為什麼還不歸家呀,是找不到家的方向了麼?可這聲音變得急促起來了呢,“咚咚、咚咚”,啊,是有人在敲我家的大門,可半夜時間有什麼了不得的急事呢?聲音愈來愈變得怪異,我在慌張中起身將我的房門緊緊地閂上了,想象中大門被打開了,一個青麵獠牙的女妖姬張牙舞爪地走了進來,她來到了我的房門前,我急忙將一床棉毯捂住了我的腦袋,那女鬼推開了我的房門,一雙又細又長的手伸向我的頸脖,我悶得喘不過氣來,終於大聲叫起來:“媽媽、爸爸,快來呀,鬼呀鬼呀!”我極度驚恐的叫聲喚醒了我住在前一間房子裏的父母親,他們急忙來到我的房門口,要我開門,我卻仍在被子裏大叫:“鬼、鬼、鬼!”房門終於被父親踢開,父親掀開我的毯子,看見大汗淋漓、瑟瑟發抖的我問:“鬼在哪裏?”我指著床下說:“到床底下去了。”母親將我扶起來,父親打著手電在床下晃動,什麼也沒有。”那聲音還在響著,我說:“你們聽,這是那女妖的腳步聲,她先進了大門,又進了我的房門,是從門縫裏飄進來的,你們一來她就走了。”父親和母親靜靜地聽了一會說:“你說的腳步聲就是這‘嘀嗒、嘀嗒’的聲音麼?”我肯定地點了點頭。我的父母慢慢舒了口長氣,不禁笑了:“傻孩子,哪裏有什麼女鬼的腳步,這分明推磨的聲音。”他們把我帶到大門口,靜靜地聽,真是隔壁鄰居在推磨,原來他們家要給兒子做十歲了,忙得太晚才開始磨糯米漿。石磨一圈一圈地轉,聲音由此而來。
站在家門口,我不禁啞然失笑,深夜裏,濕透的襯衣貼著皮膚經風一吹,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2007年10月15日
七六、樹之憶之堆煙楊柳
村子裏樹木最多的地方是村後,在桃香家的正後方。樹木以楝樹居多,楝樹的小果子高高地掛在枝頭,北風一吹,落下一片。第一次看到那些果子的時候,我用口嚐一下,又苦又澀。楝樹果子最大的用處是做彈弓的子彈,用它打麻雀,倒是再好不過的。成年的楝樹,一棵棵全是碗口般粗大,形成一片林子,林中鳥兒飛鳴,晨興暮歌。
黃家灣的樹大多是那種插地即活的楊柳。村莊裏村民集中居住的地方少有樹木,空曠一點的地方,會栽上輦樹,一個能結彈珠一樣大的果實的樹,我們稱為“輦樹果羅”。但在村子的四周,樹仿佛成了一道屏障,遠遠的看,象堆煙的畫幅。
我家在村子最南麵,是全村最低的地方,我幾次試著在門前栽樹,卻總不成活。村南有一口矩形的荷塘,荷塘的邊緣有很多大楊樹,上麵有很多“洋辣子”,一種撞上就疼痛不已的蟲,長得又肥又醜,實在叫人害怕。夏日裏村子裏的牛就拴在這些樹上,鄰裏的豬也拴在這些樹上,好讓它們“滾水”(即消暑)。
村子裏樹木最多的地方是村後,在桃香家的正後方。樹木以楝樹居多,楝樹的小果子高高地掛在枝頭,北風一吹,落下一片。第一次看到那些果子的時候,我用口嚐一下,又苦又澀。楝樹果子最大的用處是做彈弓的子彈,用它打麻雀,倒是再好不過的。成年的楝樹,一棵棵全是碗口般粗大,形成一片林子,林中鳥兒飛鳴,晨興暮歌。每到夏天,知了的叫聲,更是高亢激昂,歌詠唱和。少年的我卻很少去那片樹林玩樂,那一片樹林有一片陰森森的感覺叫人在心理上有些本能的害怕。倒是良官,他打著赤腳,吱溜溜地幾下子就會竄上樹幹,將那鳴叫的知了輕輕地摘了下來,有運氣的時候,他還會逮到鳥窩,裏麵的鳥媽媽早已驚飛,那窩裏會有一些鳥蛋,也許還會有未長全羽毛的幼鳥,遇到這等好事,他會毫不猶豫地將那些可憐的鳥兒烤了吃掉。
秋天過後,當寒冷的北風吹過樹林的時候,我光顧這片樹林的時候還要多一些,因為蕭瑟的風會將枯枝刮斷,在樹林裏撿回的那些枝椏實在比稻草燒起來要熬火得多。即使小手兒凍得通紅,滿抱的樹枝兒和媽媽欣慰的笑容總是讓我樂此不疲。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麵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歎息。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裏裂。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上到中學,學習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時,我一遍一遍讀這首詩,不知怎麼,這首詩的情景總使我想起黃家灣,想起那北風呼嘯時在樹林裏拾柴的情景。其實我童年的黃家灣村民大都住在瓦房裏,茅屋少見。而老者撿柴,是斷沒有兒童敢欺侮的。
那時村南的曠野靠軋花廠的地方有好幾口水塘,水塘的四周全是自生自長的雜樹,那裏的柴比村子裏的多,我卻是一次也沒去過,因為到秋天,那兒看上去陰森森的,似藏著許多鬼怪一般。
印象裏,黃家灣沒有亭亭如蓋的榆樹、槐樹之類的樹木,沒有在夏天裏蓋在房頂的濃蔭。那時候在櫻桃的家裏,有一幅畫上畫的是毛主席的家鄉韶山,一棵參天的大樹下很多的小孩子在聽一個老人講故事,那明媚的陽光,那碩大無朋的樹蔭,那幹幹淨淨的村舍給我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
2007年11月16日
七七、水之憶之曠野堰塘
那堰塘想來隊裏後來是喂過魚的,記得有一年春節前幹塘時,從那堰塘裏爬上來好多好多的烏龜,一個一個在渠道邊的路上爬著,黑壓壓的一片,聞得到一陣陣的騷氣,村人們不把這些烏龜當一回事,他們從來不吃烏龜,倒是我的父親,捉回一大盆來,讓我們美美地享受了一番。
黃家灣除了村南和村西南的荷塘養著荷花喂著魚外,在南麵的軋花房的前麵還有許多的堰塘,我素不知那些堰塘的名字,姑且叫它們曠野堰塘罷。
塘不大,卻多,也長。大片大片地長著雜樹雜草,一些大樹是村子裏見慣了的楊樹,卻透著老邁的陰森。即使太陽正當頂時,那兒也是陰慘慘的,更別提早上或傍晚了。塘與塘之間,塘與田之間,有一些小路,大多由落葉蓋住,所以那路也就顯得幽深而細長。林中有很多的鳥群,兀自暄鬧著,走近那片塘,會聽到嘈雜的叫聲。塘裏沒有荷花,隻長著水草,那是豬的好飼料,放學後,我和村裏的孩子搬一根絞草竿子,提一個竹籃,就去絞那水草。那竹竿有大約近三米罷,在竹竿的中間用一根繩子係緊,然後將兩根竹竿分開使之成為一個叉竿的樣子,將這叉竿伸入水中夾緊水草,然後扭動竹竿,就將那水草絞起了,再拖上岸來。水草自是綠茵茵的,豬可愛吃了。
我們必定在天黑前回家,那堰塘隻要天一擦黑,就叫人害怕,粗壯的楊樹有的樹幹竟是空的,遠遠看去裏麵象藏著鬼魅一般,那許多的雜樹長出的細長的枝椏象一些幹枯的手伸向天空,倘遇上起風的日子,樹林裏象有野獸嚎叫一般。
這一片曠野的堰塘,最令人懷念的除了那養豬的茂盛水草,還有塘中的小魚,邀幾個同伴,搬一個捉魚的奪車(天門人對一種捕魚工具的稱謂),提一隻小籃,在那片堰塘裏轉那麼兩個時辰,總會有一碗魚兒的收獲。
那堰塘想來隊裏後來是喂過魚的,記得有一年春節前幹塘時,從那堰塘裏爬上來好多好多的烏龜,一個一個在渠道邊的路上爬著,黑壓壓的一片,村人們不把這些烏龜當一回事,他們從來不吃烏龜,倒是我的父親,捉回一大盆來,讓我們美美地享受了一番。至今想來,那一片黑壓壓慢騰騰在泥土路上爬行的家夥若是按現在的物價,恐怕要值上萬元的價格哩。
2007年11月22日
七八、人之憶之人丁興旺
黃家灣全村三十多戶人家,二百多號人,民風淳厚,人丁興旺,就經濟狀況來看,是全大隊數一數二的村子。我們家下放六年後返遷盧市鎮時,全村的人都去送行,東家幾個雞蛋,西家幾斤大米。光是那雞蛋,記得收了幾籮筐。父母的人緣極好,離開生活了六年的黃家灣,走的人淚水漣漣,送的人也是淚水漣漣。
黃家灣名為黃家灣,實際上是一個兩姓的村子,黃姓和嚴姓各占一半。從總體上看,似乎黃姓人當權。在我童年的眼中,黃姓人要厚道一些,但嚴姓人中也有極本份老實精明能幹的人家,如櫻桃家。我從北數起來記下他們的名姓。
最北的一家叫黃坤山,他們家有一個兒子當兵,所以在村子裏很有些威望。他家的房子是新做的,堂屋很大,村裏開展學習小靳莊活動的時候,就在他家排練,一村的女子有些姿色的都是演員,她們跳起舞來總有些靦腆。
住在他們家後麵的是黃平先家,她家四個孩子,父母不是那種能幹之人,母親倒是很勤勞的,和我母親關係不錯,她家的小妹有一天高興而神秘地把我拉到她家去看一樣東西,我跑去一看,原來一個裝墨水的小瓶子插著一枝菊花,那花擺在一個破舊的箱子上算是給那破舊的屋子裏添了一點生氣,看她的得意勁我卻失望地笑起來。
黃生雲家有三弟兄,分家了成為三家,這三兄弟很有威望,生雲是那種敢說敢當的男子漢,他當生產隊長,滿村的人都服他,他的母親與我的伯母是姊妹,所以當隊長的生雲給我們家時常有一些照顧。
黃朋高與黃生雲一個房頭,他是有學問的人,他在大隊幹過,也當過演員,還當過我們荷花小學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導演,他不種田,他娶的一個老婆也是幹工作的,在盧市,很少回黃家灣,那女人細皮嫩肉的,看上去風姿綽約。但他們沒有孩子,在盧市她還租過我們家住過,後來他們倆離了婚,朋高卻娶了我的本家的一個幺爺為妻。他有一個兄弟在村子裏當時已成家並有了後代。
黃秀關家,他的爺爺叫香,他的奶奶叫珍寶,他的父親叫端陽,他的叔叔叫羊兒,他的母親叫鳳美。村裏人將他們家的人名編成了順口溜:“過端陽,割一斤羊肉,買幾根香蔥,鳳美燒火,吃的真飽。”
黃穩當家,有一個老奶奶,瘦瘦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娶一個老婆,生了三個女孩子,最後生的是男孩。他的女人後來上吊死了,年齡三十來歲,乳臭未幹的孩子們,從此沒了娘親。
黃家爹的家。是一個大家,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那時候兩個兒子已經成家分開過日子。黃家爹是有工作的,在紅旗窯農場工作,我的三姑媽就下放在那兒。那老人回家的時間不多,身材魁梧,話雖少說,但說一句就是一句,極慈祥也極威嚴,就象一個大家族的族長似的,即便在我幼小的心裏,也充滿了對他的敬意。他是一個成功的父親,從他的子女身上可以看出。黃家爹一家從不吵架。一家人和和睦睦,在黃家灣受著人們的尊敬。他的老伴也是一慈眉善目之人,裹過的腳不是三寸金蓮,但顯然骨頭有些變形,所以走起路來比小腳婆婆大方,卻與正常人不一樣,腳呈外八字。三兒子紅才那時還未成家,但像極了他的父親,辦起事有板有眼,還未成家就擔起了一個生產隊的責任,他是繼他的二哥醜才後黃家出的第二個生產隊長。兩個妹妹後來陸續出嫁,那兩姐妹脾氣性格屬溫和之類,肯幫人,說真話。那最小的妹妹,胖胖的,叫小紅,我們喊她小紅幺爺。她幹活是一把好手,我的母親實在跟不上趟時,她會麻利地在一旁助母親一臂之力。她出嫁的時候,嗩呐聲中,我十分不舍。
黃醜才家。黃家爹的二兒子,說話很急促,一臉的憨實。即使發火也會讓人不覺害怕,他也當過隊長,負責又能身體力行,我很喜歡聽他從村北到村南叫人上工的喊聲,他那渾厚的聲音,在“男將挑土,婦女薅草”、“男將挖溝,婦女插秧”的吆喝聲中,自有一種運籌帷幄、成竹在胸的鎮定在內。他生有四個孩子,四個孩子都是女孩,最大的叫伏先,與我同班,成績不大好但性格很好,二女兒叫巧先,跟姐姐一樣。她們家四個女孩,一定盼個兒子,但在我的印象中,四個女孩子,父母都對她們視為掌上明珠。我們剛到村子的時候,就住在他家。
黃九斤家。九斤是他的小名,他生下來的時候,重九斤,故小名叫九斤。他是我們的校長,他姓黃,不知怎麼取他的名中的一個字,叫他章校長。他是黃家爹的大兒子。他和醜才的房子連在一起,都是堂屋帶兩偏屋的瓦房。一校之長對於我來說是有些敬畏的,有次我穿了母親給我做的一件新棉綢娃娃裝,配一條黑色的裙子上學。章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說,穿裙子是小資產階級情調。一回到家,我便要媽媽將那黑裙子送給愛九表妹了。他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大女兒比我高一年級,叫伏容,兒子比我低一年級,叫誌方,誌方後來和我的好友想新結了婚,他們有兩個孩子。二女兒愛容說話有些障礙,小兒子誌勇死於傷寒。章校長的婆娘和醜才的婆娘一樣,都是極賢慧又能幹的,妯娌不吵架,姑嫂也未見紅過臉,婆媳相敬如賓。
黃發祥家。黃發祥是大隊幹部,在黃家灣他的官銜最大,那時大概是大隊副支書吧。矮矮的胖胖的,臉寬大,眼睛相對小一些。他有四個孩子,大女兒群華與我同班,她是我的同學中少有的對我產生嫉妒的人,她成績不大好,但和同學們相處的好。她總說老師包庇我,說這話的時候她理直氣壯,一點也不在乎老師和我的感受。她的理由是她和別的同學上課講小話老師批評她們,而我上課講小話做小動作老師卻不批評我。她說老師是看我當班長就包庇我,她要求對班長進行改選。我那時有些理虧,因為她說的是事實。老師從來不批評我,即使我上課伏在桌上在底下做小動作,老師也以另外的方式提醒我,老師說:你們看,蔣彩虹她坐得多端正啊,她上課這樣認真,所以成績才好,大家要向她學習。群華是注意這些細節了的。但那時我總是不服氣地想,要是她的父親不是大隊幹部,她還會有膽量與老師爭理麼,她還敢對我進行指責麼。但不管怎樣,我終是感到些許不安。怕再選班長時將我選掉。所幸重新選舉時我不但任了班長還兼代了學習委員。群華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她的凍瘡,一雙腳一到冬天就爛得無法上學。
黃水才家。有一個媳婦,農活似乎不大行,村裏人有些欺她,也不見子嗣。家有一個小叔子,有些阿彌陀佛的樣子,雖是兩弟兄,沒有父母,總像少了些底氣。
黃國清家。奶奶健在,一輩子勤勞之人。國清有一個妹妹出嫁了,他娶了一個媳婦,一家人過得平穩。國清當隊長,他多次在緊急關頭救過我們。有一次我在渠道邊洗衣,將一床墊單甩在水麵上,由於用力過大,竟將我帶下水去,弟弟俊宏在一旁去拉我,也掉下水了。我不會水,連嗆幾口水。國清大叔在渠道對岸看見,慌忙將一隻係著的船解開,過來將我和弟弟救了上岸。我的母親有一年在雙搶中中暑,也是他帶著村人趕到幺屋台接的醫生。至於救我於蛇之虎口,更是令我每憶之惶然恐怖。我在蛇之憶中已告之詳情。
嚴登銀家。一家人都很勤勞。女主人名蔣潤枝,我管男主人叫登銀伯,管女主人叫潤枝姐,男主人是依村裏人的年齡稱呼,女主人竟是我父親的晚輩。對於女主人和她的孩子們,我們竟以同輩相稱。潤枝姐是在我家下放六年的時間裏給我家最大接濟的一個女人,她家無論做什麼好吃的東西,總是讓我們一同品嚐,每逢過年,我的父母辦年貨時,也少不了請她幫助。熬糖打豆腐那些活兒,她樣樣在行。所有的子女都將我們視同一家,斷沒有鄙視冷落過我們。新華新國兩兄弟可會捉魚了,在華嚴湖用花罩會捉好大的魚,魚捉回來,一定也給我們家來嚐個新鮮。潤枝姐的公公是一個白胡子老爺爺,每每我的外公來我們家,就與那老爺爺在一起聊聊天,老爺爺跟著大兒子,老爺爺的老伴跟著小兒子。登銀伯有五個孩子,三個女兒兩個兒子,除了上學的孩子外,華子大姐和新華大哥是家裏的好勞力,那時新國哥是老三,還在上學,他有兩個妹妹叫國新和水新,國新是我最好的夥伴,我叫她櫻桃,六年的時間,我們倆朝夕相處,幾乎形影不離,從未紅過臉。我的童年因了櫻桃變得色彩斑斕,她給過我太多的幫助,給過我真誠的友情,是我對於童年最美好的回憶。
嚴四祥家。白胡子老爺爺的小兒子,奶奶跟著他過日子,他有兩兒兩女,共平國平姣娃,還有一個叫不了名來,那時候都還太小,他的家境不如他的哥哥,老奶奶幫忙操勞著,那是一個極勤勞極和善的老人。嚴四祥的媳婦叫鳳美,與我的母親關係也很好。
嚴德銀家。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嶽洲已成家,二兒子嶽進和三兒子嶽恒還在讀書,大女兒桃三已出嫁,桃三人漂亮又很會唱戲,是大隊文藝隊的,她的妹妹桃香與我同學,我們是好夥伴,一起上學一起遊戲一起談天。桃香訂過娃娃親,是我們小時候打趣的對象。這一門娃娃親,曾左右過我人生的方向。桃香切菜的水平不如我,我切的蘿卜絲比她切的快切的細,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嚴漢祥家。是潤枝姐家的鄰居。他的媳婦有些高,也很白淨,他家有三個孩子。
嚴甫發家。嚴甫發家的房子好大好陰森。他的母親去世時我大約七歲,那是我第一次接觸死亡這個事實。
嚴德娃家。德娃後來成了我的體育老師,很和善的。他的兒子彩雲和我同學,很調皮,盡喜歡惡作劇。有一天,因為母親的眼睛突然視力下降得厲害,父親帶母親到武漢去診病。我隻得帶著兩個弟弟在家,早早地吃飯洗澡了上床睡覺。天近烏黑時,在牆角響起了一種怪異的聲音,鬼哭狼嚎一般,但聲音又不大,隱隱的,十分淒厲。我驚恐地縮緊了身子,兩個弟弟也張大了眼睛看著四周。時近秋天,風在嘯著,那聲音和著風聲愈發地大起來,還有聲音道:“鬼呀,鬼來了!”
我們姐弟三人嚇得大聲哭起來,在我們的哭聲中,門外卻傳來陰陰的笑聲,我們從床上爬起來,想開門看過究竟,笑聲沒有了,那淒厲的聲音又出來了,唬得我們又哭起來。哭聲驚動了正來看望我們的潤枝姐,她大聲吼著:“你們這些小畜生,在這裏裝神弄鬼,我去告訴你們的爹看你們不挨一頓打。”我聽出是潤枝姐的聲音,趕緊將門打開,彩雲已帶著人作鳥獸散。彩雲定的也是娃娃親,他的對象竟是我大姑媽的外孫女蘋兒。
嚴四元家。四元的腿有殘疾。娶的一個女人話很多,生有兩個孩子,一個叫景雲,一個叫景妹。景雲是一個很機靈聰明的男孩子。
嚴四雨家。四元的哥哥,他的兒子元舫也是在學校宣傳隊的,元舫是一個很聽話的男孩子,跳起舞來手總是有些直直的。我們排練晚了一起回家,有他同行,經過墳場時,膽子壯多了
嚴德狗家。德娃的哥哥,有七個孩子,隻有一個兒子,叫少華,白白淨淨的,嬌生慣養的樣子,是那種獨生子家的全員保護對象。他的三個姐姐都很能幹。大姐菊娃在盧市雜貨門市部上班,那時讓我十分羨慕,我在盧市公社參加文藝演出時在她那兒過了一夜。二姐明娃胖胖的,幹活好能幹,是那種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女子。
嚴甫正家。女主人潑辣能幹,一口氣生有九個孩子,壽華國華玉華小華全是華。一家人勞力多,那才叫多子多福,幹起活來全家人象猛虎,個個都是一把好手啊。家裏有一個老母親,穿得整整潔潔,一到夏天,一件白罩衫,一條黑褲子,一把巴扇那麼事不關已地搖著,全不象村子裏其他的婆婆,人們說她的女兒給她零花錢。她不管甫正家的孩子,隻帶著外孫女單獨在一間小屋子裏過著,那孫女叫愛華,母親嫁到曾家台,父母駕船跑漢北河。愛華和我都是學校宣傳隊的,我們倆夜晚要排練時她總是等我,記得她等我時那滾燙的粥吃得我的心一陣一陣地發熱。
嚴奮草家。就住在我家前麵。奮草原名一定叫糞草,這名字有些粗俗,按村裏人說法,是這樣取名孩子就坡拉(音譯,打蠻的意思)。一家人個子都矮,但很精明。他們家種了一棵桃樹,就在我們家門前不遠處,那是村子裏春天的一個點綴。他的弟弟德新總與我的弟弟打架,我弟弟老是罵他德新矮子。日暮掩柴扉的黃昏,玩鬧了一天的我們疲憊地坐在大門口的石坎上,呆呆地望著遠方的漫天彩霞,等著媽媽歸來,奮草大哥經過門口時,就問他:“我媽媽什麼時候收工?”他就回答:“你媽在地裏幹活時把別人家的秤砣踩破了,被公安局抓走了!”或者說:“你媽把別人的鴨子趕到河裏淹死了,回不來了!”第一次聽到這些,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後來知道是玩笑,隻得茫然地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原野,心裏祈盼著媽媽的影子早點出現。
嚴寺圭家。寺圭人很老實,老婆卻很凶,心也狠,和人吵架時什麼粗話都說得出來,不罵贏不收兵。他家有四個孩子,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孩子們倒是沒學到母親的尖狡,大都老實。
嚴漢潔家。我家的鄰居。他的老伴我們叫陳婆,開始做鄰居時很是欺負人,後來好多了。有一個兒子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婆媳關係一般。
嚴小舫家。小舫的母親是接生婆。小舫結婚是我在黃家灣見到的第一場婚禮。記得那門前人山人海看熱鬧的場麵,一把糖果撒出來我也搶到了兩顆。
村子裏有個五保戶,人們喊他江伯。單獨在村子前住著一間不大的瓦房。
黃家灣全村三十多戶人家,二百多號人,民風淳厚,人丁興旺,就經濟狀況來看,是全大隊數一數二的村子。
我們家下放六年後返遷回盧市鎮時,全村的人都去送行,東家幾個雞蛋,西家幾斤大米。光是那雞蛋,記得收了幾籮筐。離開村子的那天一大早,新國哥新華哥背了捕魚的花罩和一大筐魚前來送行,他們哥倆一定是半夜就到華嚴湖去捉魚了,一份樸素而真摯的情感讓人感動。父母的人緣極好,離開生活了六年的黃家灣,走的人淚水漣漣,送的人也是淚水漣漣。
多年後我帶著父母重回黃家灣探望,那村子卻是分成了兩個,中間隔著一條渠道,前麵一個叫嚴家灣,後麵一個叫黃家灣,印象裏和和氣氣的一家人分了家,讓我有些傷感。
2007年11月29日
七九、村之憶之睦鄰四圍
我從來沒去過那個村子,過了吳楊家咀,就到了華嚴湖了,倒是我的母親帶著我和村子裏秀關的娘一起劃船去華嚴湖時途經過那個村子。是在淩晨四五點鍾的時候,村莊靜靜地籠罩在霧靄中,我隻聽得見公雞的打鳴和槳聲劃水的聲音。我的同學吳積平是那個村子的,有一天他到學校來說他的母親看見一條蛇在自家的梁上望著她笑,唬得我們麵麵相覷。可是沒過兩天他的娘親就去世了。
荷花大隊一共有十二個村子,也就是十二生產隊,以大隊部幺屋台為中心,以東風之渠為軸,十二個村子呈橢圓形排著。黃家灣是八隊,在荷花,算比較富有的一個村。黃家灣的東麵是七隊葉家灣,隔黃家灣不到一裏地,兩村的中間種著棉花,棉花裏有很多野韭菜,我和櫻桃常在那裏麵挖這種東西,泥土上麵是綠綠的葉子,像菜園子裏種的韭菜,但泥土的下麵則是白色的根,根部長著一個小砣砣。拿回家洗幹淨了隻需用鹽醃一下然後塞緊放在缸子裏,過一天就可吃了,那個香呀,從此再未聞到。我的班主任葉望發老師住在這個村子裏,葉老師一直教了我五年,年年都做我的班主任,他的毛筆字寫得相當好,畫也畫得好,課也講得好,老師對我的愛護表現在言行上,選班長的時候,雖然我的成績是全班第一,但同學們說葉老師包庇我。下放後我家返遷盧市鎮時,葉老師送我一首詩:
卜算子
詠鬆
金光甘露育,
青鬆極為秀,
參天屹立萬木中,
汝在叢中笑。
歲老根彌壯,
霜寒葉更俏,
山外青山樓外樓,
欲與天比高。
那時12歲的我還不懂詞牌名,但是從字裏行間明白老師對我的期望很高,這一首詩對於我是鼓勵,更是鞭策。一張大紅的紙,工工正正的小楷,我保存至今。我曾經兩次去看過老師。我的散文集出版後,一直想送老師指教,卻因各種原因一拖再拖。待我在前年親自給他奉送時,老師卻已在一個月前離開了人世。人生的遺憾裏,這也是一樁大不敬。
張家台,六隊。緊靠葉家灣,比葉家灣地勢要高,我的小夥伴桃香的姐姐桃三嫁在那個村子裏,男方是一當兵的,桃三長得很漂亮,她是大隊文藝隊的,她演阿慶嫂,演小常寶,演柯香,演李鐵梅,凡是八大革命現代京劇裏的女主角非她莫屬,她在台上一舉手一投足都引來一片掌聲,她還會唱天門花鼓戲,一曲《站花牆》傾倒老少男女。桃三的父母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居然養出一個多才多藝的女兒來,真是奇跡。我的小夥伴櫻桃的姐姐華子也嫁到了張家台,華子姐是一個十分能幹的女子,黃家灣這兩位天仙般的人兒都花落張家台,是張家台的福緣。我們學校請貧下中農講憶苦思甜的故事時我在張家台住過一夜。
鄢家灣,五隊。好小好小的一個村子,我有兩個同班同學小舫和群香是那個村子裏的,鄢家灣在葉家灣的北麵,從鄢家灣沿一條狹窄的小路向西行不到一裏,就到了大隊部幺屋台,小路實際是一條用於灌溉農田的渠道邊的路,兩邊是綠油油的莊稼,路邊長滿了月季花,我的印象裏那是一條開滿鮮花的路。
荷花池。分成兩個隊,三隊四隊,村子連在一起,顯得很大,在幺屋台的北麵,在東風之渠的東麵。荷花大隊共接收了兩戶從盧市下放來的城鎮居民,除了我家,另一家就在荷花池。荷花池一村的人都姓蔣,隻那一家姓黃;黃家灣一村的人半數姓黃,隻我家一家姓蔣。那姓黃的一家有一個小女兒叫黃友枝,是我在學校文藝宣傳隊的好夥伴。我讀一年級時最初帶我的數學老師叫蔣正華,她有一個妹妹與我同級,我上學不久就與她爭鋒,身為班長的我按她哥哥的要求要班上的同學背5以內的乘法口訣,點到她背時,她不但不背,反而要我先背給她聽,我們在班上爭論起來,後來他哥來了,把她狠狠地批評了一頓,她可不服氣了,說我自己都不會背還要別人背。為了讓她服氣,我主動站起來背,我從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直背到九九八十一,一句也沒錯,這下她才服輸了。荷花池還有蔣貞厚和蔣慶華老師,他們都教過我,荷花小學的文藝宣傳隊是他們兩人帶著的。學期結束後,語文老師給我的評語中有一條“成績優異,能力強,個性也強。”
荷花池東北麵是江家灣,一隊。我們的教導主任江正新是那個村子的,她的妹妹江小美也是文藝宣傳隊的,宣傳隊還有一位叫江想新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的舞跳得最好,人也長得水靈,是文藝隊的主角,我們那時做過一套演出服,是一條大花的背帶裙,老師給她做的是淨麵的,質地更好一些,但想新不驕傲,她很有修養。後來她嫁給了我們當時校長的公子誌方,是很般配的一對。江家灣還有一位數學老師叫江正坤,他的數學講得很好,那時我的數學總打百分,老師常叫我上台演算,有一次我演算題目時黑板下麵沒有地方寫了,便畫一個箭頭拉到黑板上方去寫,江老師在一旁象孩子一樣笑起來。
荷花池的西北麵是睦家都子和羅家都子,兩村都不大,但隔開著,睦家都子是十一隊,羅家都子是十二隊,它們與大隊部相對遠一些。我的同學中有個叫小鬆的,天氣不大好的時候中午都不回家,要麼早晨自己帶飯來,要麼他家裏的人送飯來。要是冬天,沒到放學,他的爹就來了,守在教室外等著下課的鈴聲。一放學他的父親就進了進了教室,用一個竹籃提著,飯盒用剪開的棉襖包得緊緊的,那飯菜的香味在打開飯盒的時候一下子彌漫開來,惹得我們恨不能一步奔到家。
李家台,十隊。在幺屋台的西南麵,那村裏出幹部,大隊的黨支部書記李青鬆就是那村子裏的,李書記是一位和藹善良而有威信的幹部,我們家下放在黃家灣的那幾年裏曾得到過他的關心,我家回遷盧市鎮時老支書親自駕船歡送。她有三個女兒,其中一位與我同班,叫石香,一點也不因父親是幹部而沾染一些壞脾氣。李家台也有一位叫聖華的同學是文藝宣傳隊的,他個子高高的,聲音也不錯,從離開荷花我是再沒看見過他了。
曾家台,九隊。就在李家灣的南麵,在黃家灣的正西麵。黃家灣與曾家台的距離與葉家灣大約相等,但感覺上似乎要近些,主要是兩村的中間是一大片菜地,人們到菜地的時間比到棉花地的時間多得多,特別是傍晚,在菜園裏摘菜時可聽得到曾家台的雞鳴狗叫。曾家台有我的同學小香和國平,他們倆也是荷花小學文藝宣傳隊的。多年以後小香曾找到我至今居住的城市裏我們見了一麵,回憶童年的時光,恍如隔世。而國平君,在方圓幾十裏的鄉垸,他是出類撥萃的,他大學畢業後回到天門為家鄉做貢獻,後來調離家鄉,做到縣委書記一職。許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我家在下放六年返遷盧市鎮時,七隻載著家什的小船從東風之渠通過導洪閘放入府河時是國平君的父親親自放排,那渠與河和落差不低,至今我還記得那轟轟的流水聲和兩岸觀看的鄉親們。
吳楊家咀在黃家灣的西南麵,一隊。我從來沒去過那個村子,過了吳楊家咀,就到了華嚴湖了,倒是母親和村子裏秀關的娘一起劃船去華嚴湖途經過那個村子,是在淩晨四五點鍾的時候,村莊靜靜地籠罩在霧靄中,我隻聽得見公雞的打鳴和漿聲劃水的聲音。我的同學吳積平是那個村子的,有一天他到學校來說他的母親看見一條蛇在自家的梁上望著她笑,唬得我們麵麵相覷。可是沒過兩天他的娘親就去世了。
2007年12月12日
八十、田之憶之農事稼穡
在這樣的叫聲中,休眠一冬的田野裏又要熱鬧了,蓄滿精神的農人就要施展筋骨了。滿田的紅花苕子就要在牛的辛勤勞作中被犁翻開,這是到了犁耙水響的時候了,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油菜花花事斕珊。厚厚的棉襖已經穿不住了,母親一件一件清理出春夏的夾襖和單衣。秧苗日漸長高變綠,一忽兒已是清明了。
當布穀鳥一聲一聲深情地叫喚時,已是春和日明的時節了。“布穀布穀”、“哥哥燒火”、“豌豆八角”,這是村人根椐那叫聲譯出的鳥語。我的小弟治洪放學了一準兒坐在荷塘邊學著那不知躲在哪兒的小鳥也一聲一聲跟著叫著。
在這樣的叫聲中,休眠一冬的田野裏又要熱鬧了,蓄滿精神的農人就要施展筋骨了。滿田的紅花苕子就要在牛的辛勤勞作中被犁翻開,這是到了犁耙水響的時候了,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油菜花花事斕珊。厚厚的棉襖已經穿不住了,母親一件一件清理出春夏的夾襖和單衣。秧苗日漸長高變綠,一忽兒已是清明了。
黃家灣在村南全是水田,在村後村北全是棉旱田,村西即村前是菜田。
黃家灣的隊長會早早地起來從村北叫到村南,這聲音在冬天是很少聽到的,即使早春和晚秋,我們上學早,也是難聽到的,這時候聽起來異常響亮:“男將挖溝,婦女扯秧啊!”在吆喝聲中,男人們扛著鐵鍬走向村南了,女人們帶著秧馬也說說笑笑地聚攏來了。
我從來沒有坐在秧馬上扯過秧,這時節我們還在上學,但我沒少栽秧。星期天在母親所分的任務田裏,插二至三行秧,為母親分擔一下勞累。第一次下田遇到螞蝗,看那醜陋的家夥爬在腿上驚恐極了,蹦起來嚇得跌倒在田中惹得眾人一陣哄笑,等人幫我拉下來,看著腿流下鮮紅的血竟不知羞地哭了。再下田就要母親給做一個護膝套在腿上。早稻是必須趕在五月一日前插入田裏的,這似乎成了規律,所謂不插五一秧是也,這一定是節氣對農事的要求。早稻栽好,小麥就黃了,村裏的人就會在渠道對麵倉庫邊的大禾場上做棉花的營養缽了。
五月的時候割油菜籽,那一壟壟金燦燦的油菜早已成了一片綠野,隨著天氣一天天熱起來,菜籽的果莢就慢慢鼓起來啦。割油菜要講究時機,一成熟就得趕快割下,如果等到果莢裂開,那黑黑的籽兒就會一粒粒地滑入地裏了,那一季的辛勞就會打折了。
小麥開鐮的時候有一些正兒八經的儀式,男人們會將收藏的鐮刀拿出來一把一把磨上半天,女人們則要做上一桌比平日豐盛一些飯菜來紀念這個即將開鐮的日子。我也沒有割過小麥,六月的時候我們還在學校,但我看見村人們割小麥的場景,那閃著青光的鐮刀一嚓一嚓,就將那飽滿的麥杆麥穗割下一大片來。等運到禾場裏在脫粒機下將麥子打出來,再磨成白白的麵粉,家家的灶台上就會蒸出一籠籠香香的麵巴巴了。麥子收完打好,就到七月了,這時候我們已經放了暑假。一年中最讓人難熬的雙搶季節就要到了。“雙搶“的意思是一邊搶割已經成熟的早稻,一邊要將晚稻插下去。這邊一幹人在割早稻,那邊早有人捆好了草頭;這邊一幹人用衝擔將草頭挑到禾場去,已有人在機器旁脫粒收倉了。這邊一幹人坐在秧馬上在扯秧苗,用軟架挑起秧苗到已耕好的水田裏,那邊一幹人已丈量好間距,開始插秧了。早早地出工,天還沒有大亮;滿天星辰的時候還不見歸來。整整一個月,人都在太陽下,在泥水裏,在禾場上。
八月份還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黃豆成熟啦,村人忙活了水田要到旱田收黃豆了。黃豆雖是省事的莊稼,不必費勁地鋤草,即使有些草,它也是照樣生長,這使我常常覺得黃豆懂人性,在驕陽似火的八月它能體諒農人的辛苦。黃豆渾身都是寶,營養也大,即可磨豆腐,可榨豆油,作豆餅。黃家灣所種的黃豆相對水田和棉花來說不是很多,我有時和櫻桃在黃豆要成熟的時候,在野外挑豬草時,會偷偷地摘一些回家,在鐵鍋裏烙到香味彌漫,眼看那黃豆開始乒乒乓乓地炸開一些小口,將紅紅的辣椒切細倒入鍋中,再加一點雪花鹽,一碗香噴噴的黃豆就可享用了。黃豆割回來後,把它鋪在隊裏的大禾場裏,太陽會將那豆梗曬得幹幹的,再用連枷一下一下拍打,等豆莢裂開,黃豆就出來啦,往往很大一堆黃豆梗隻打得一點點豆粒,這時我看著那些飽滿的顆粒總覺有些遺憾。
這期間還要捉棉花蟲,一般是安排在上午,人在齊腰身的棉田裏即使是早晨也感覺炎熱。那藏在綠色的棉枝下肥胖的蟲子真叫人惡心,第一次在棉花田裏看到它,我著實嚇了一跳,但隊裏那時記工大約是以誰在自己劃分的田裏捉的蟲子的多少記工分的,所以為了給母親掙工分我每到田裏總想著今天豁出去了。
在田裏幹活,常常會遇到暴雨,被雨趕回家時,人往往成為落湯雞,但雨稍稍小一點卻是要馬上返回田裏的,頭戴鬥笠身披蓑衣或塑料布,在田野裏是一道風景。
我最是喜歡在禾場上的場景,機聲隆隆,人們不斷地向機器喂著稻穗,脫粒下來的穀子堆成了小山,又有人拿著木頭做的鏟子將穀粒撮起高高地向天空拋去,在風中一些癟殼會被吹到一邊。撿棉花的時候,似乎蓖麻也成熟了,黃家灣的蓖麻不種在田裏,隻種在路兩旁,杆兒有一人多高,葉子可大了,到長成籽的時候,是用一個帶刺的殼兒包著的,蓖麻的籽兒比黃豆大,是灰黑色,還有花紋的。我們常常在放學的時候躲在路邊偷偷地采摘。現在想來,那時候對於我們偷摘蓖麻的行為,隊裏應該是知道的,但是沒有人管,不知是太忙了沒功夫管,還是故意不管,讓孩子們自己賺得一些快樂。那蓖麻被我們偷偷摘回後,我們將籽掰出就可以找挑擔兒的貨郎換錢了,所換得的錢可以買鉛筆、橡皮擦、格子本,還可以換糖果吃。如果多了,我們會隨大人到最近的集市蔣家場的收購站賣掉,那兒的價比貨郎的高多了。那蓖麻也是好東西,可以炸油。在成長的過程中,它的葉兒可以洗頭。
那芝麻也大約是九月份收割的吧,它的杆兒筆直筆直的,當初它的綠葉襯著白色的花兒,一點兒也不香,倒是那小小的白花兒卻是女人們所喜歡的,到花兒開放的時候,摘一把回來,用手一搓,就有油滑滑的感覺,用它洗頭,頭發會長得烏黑烏黑,所以村裏的婦女在芝麻開花的時候,一定會忙裏偷閑地摘些花兒回來洗洗頭。芝麻成熟裏將它割下呈人字形架起,讓它吹得更幹一些,然後利用雨天和早晚閑些的功夫磕出來。磕芝麻是必須倒提著杆莖的,芝麻磕完,那殼兒會被我們當了玩具,用那殼兒一殼連一殼地扣住,會做成手表、鞭炮的形狀,那也是童年的一大樂事。要說的是芝麻花不香,那籽可香了,蒸一籠湯元,將那芝麻在鍋裏烙熟後碾碎然後伴以白糖,那個美味叫人止不住垂涎。
到撿棉花的時候我也就開學了,這是九月十月的時候。大人在腰間纏一個用白布或藍布做成的包袱撿棉花,以撿花的多少計工分。我那時當著班長,安排值日生值勤,常常在學校午睡的時候溜出來幫母親撿棉花,後來被老師發現了,隻得請求班主任葉望發老師允許我幫助母親,母親中暑的事老師是知道的,況且我那時的各科成績一直在班上數第一,葉老師特許我在午睡時到棉田裏幹活。母親開始不同意,看我說服了老師,又能幫她也就不再說我了。母親有了幹活的伴也有了說話的伴,我們娘倆一邊撿棉花一邊聊著,白色的棉花一朵朵摘下來好玩極了。直到看到同學們午睡後出教室,我便飛也似地向學校跑去。
棉花撿完,坐在禾場的曬笸邊將好花壞花擇開的時候是村人向往的季節到了,從此後,幹著地裏的活兒,望著冬天的到來,望著年的到來。
2008年2月8日
八一、田之憶之泥耙水響
多年以後,當我駐足車溪的農家博物館,由堂屋、臥室、客房、廚房、農具房、火藥坊、紡織坊、磨坊、榨坊、鐵爐坊展廳一一看去時,黃家灣那一段特別的歲月留給我的溫馨,那一縷割舍不斷的鄉情,又一次在我的心頭油然而升。不僅僅是黃家灣,中華民族的先民幾千年的生息繁衍,不就是靠了那各類農具代代興旺的麼?
多年以後,當我駐足車溪的農家博物館,由堂屋、臥室、客房、廚房、農具房、火藥坊、紡織坊、磨坊、榨坊、鐵爐坊展廳一一看去時,黃家灣那一段特別的歲月留給我的溫馨,那一縷割舍不斷的鄉情,又一次在我的心頭油然而升。不僅僅是黃家灣,中華民族的先民幾千年的生息繁衍,不就是靠了那各類農具代代興旺的麼?那小小的農具支撐的是一個民族的脊梁,濃縮的是農民的生產、生活的情節,抒發的是鄉土故情那個永恒的主題。它讓人傾聽到廣袤的田野裏湧動的泥耙水響,那聲音是如此親切,如此令人神往。
鬥笠。遮陽擋雨,每一個在田間勞作的人都有一頂鬥笠。黃黃的篾做成尖尖的頂,尖頂下麵有一個圓圓的罩子,戴在頭上後用一根繩子係住。
蓑衣。用棕做成的雨具,深棕色,穿在身上像是鎧甲一樣,大而重,在田野的雨幕裏看著一個頭戴鬥笠身穿蓑衣的人勞作,我一定將那背影多看幾眼。事實上在黃家灣當時有這身行頭的人已經不多,大多數的人家已經使用上塑料薄膜了。
犁。有鐵犁和木犁之分。無論是鐵犁還是木犁,它的犁把都是木製的呈彎曲形,那是為了便於掌扶。犁耙水響的時候是春天,牛拉著犁,農人揚著鞭,默默無聞地勞動著,尖尖的犁頭像刀一樣劃開沉睡一冬的泥土,會有冬眠的泥鰍蹦跳出來。
耙。兩根木頭上鑲嵌著十多根鐵齒,在麥稻下播的時候將犁過的田耙平。特別是在水田裏,耕田時農人可以站在耙上任牛拉著,讓我覺得做這樣活兒比用犁耕田要輕鬆一些。
鍬。也分鐵鍬和木鍬兩種。鐵鍬又分出板鍬一類來,是人們使用最多的農具,取土、挖溝、翻地,一年四季都用得著。木鍬隻是在穀子或小麥脫粒後用來簸揚,挖藕時對付淤泥有時也使用木鍬。
挖鋤。好笨重,鋤刃寬且厚,板結的土地是要用它才能解決問題的。不會使用的人或者長時間使用的人手上會磨出血泡。
鋤頭。用竹子做的柄長長的,薅草時必須用它。棉花在開花前每星期都盡可能鋤草的,人站著,微微前傾身子,手握鋤柄,一下一下將那地裏的雜草除盡。活兒幹完的時候,摘下草帽扇扇風,看到長長的一壟田隻有茁壯青綠的莊稼,那雜草已清除幹淨,在驕陽下已蔫勁了,心裏會有一些小小的快樂。
鐮刀。割穀子、割麥子、割芝麻,凡須砍伐的莊稼,都得派它上場。寸寬的刀刃彎彎的,那柄兒係木頭所做短短的,每家一定要有備用的,割鈍了馬上換
另一把,閑瑕時再磨刀霍霍。
連枷。用竹子做成,六根齒組成一個扇麵,共兩個扇麵。運用物理的力學原理做成。用連枷拍出黃豆、綠豆、麥子等,好把式的農人會使連枷上下飛舞,看上去輕鬆自如。
揚叉。一般用楊樹棍子做成,在禾場裏曬的稻草、麥杆要翻開的時候揚叉的功能就發揮出來了。
木耙。曬在場上或架上的麥子、穀子、玉米粒等,用木耙來回耙開會曬得更徹底一些。曬幹的草也可以用木耙收攏來成捆。
軟架。秧扯好紮捆後,挑到水田裏去要使用軟架。兩根彎成凹形的竹子打一個隼子,中間用一根麻繩拉住。使用時將底下拉開即可。
角簍。用竹篾做成,方方正正的,用於挑穀子麥子,一擔可以挑百十來斤。
衝擔。兩頭的鐵尖翹著,中間用棗木或樹木做成,收稻麥的時候,男人們將衝擔殺入稻麥捆中,將一頭舉起來,又殺上另外一捆,然後走在狹細的田埂上。精壯的男人,一次可用衝擔殺入四個稻麥捆放到肩上。石碾。安靜地睡在禾場裏。媽媽說猴子的屁股紅就是因為在燒紅的石碾上坐了才紅的。黃家灣的石碾不是用來打稻麥的,那時候黃家灣已經有脫粒機了。一般用來壓黃豆綠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