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堂(1 / 3)

第九章 天堂

現在是公元2000年9月9日的淩晨三點五十八分。

天還是黑黑的,透過窗簾隻看得見一絲絲的光亮,四周靜極了,隻有馬路上間或傳來一陣車輪滾過的聲響。

窗簾被誰拉開了,從我躺著的角度去看天,有寒星閃爍,不是冬天,怎麼會是寒星啊。可是那星星孤零零懸在天幕上怪可憐的,是織女星嗎?是在等她的牛郎嗎?鵲橋一年才架上一次,在七夕的那天,瓜架下可聽得到織女和牛郎的私語。這是誰說的?我終於記起來,這是外婆告訴我的,那時我就奇怪,鵲兒啊,既然能在七夕架起來,為什麼不多為他們架上幾次呢?外婆不回答我,隻是隨口說一聲:傻孩子,跟你娘一樣,總問些傻傻的話。外婆說那天上有天上的規矩。

母親從那顆星星旁向我飄來了,她一直飄到了我的房間,我看見母親坐在我的床前,母親的臉是嫵媚的,但她卻帶著憂傷,她用手輕撫著我的臉。她穿著在深藍的底色上繡著淡黃野菊花的旗袍,那旗袍的領子上鑲著一溜月牙邊兒,看上去十分雅致。母親戴著一副玳瑁眼鏡,完全是她年輕時候的打扮,但她的手炸裂著口子,十分粗糙,她撫著我的臉時手上的裂口將我的臉劃破了弄得鮮血直流。我感覺到血的流淌,卻不知道疼痛。母親流著淚說:“孩子,是上路的時候了,娘等著你”。母親說完就起身飄出窗外,她走的時候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母親在飄出去之前在我的房間裏走了幾步,她顧盼著我,走路踉踉蹌蹌。母親一會兒就無影無蹤了。窗簾又輕輕地合了上來。

我驚得坐起來,我趕緊去追趕母親,我呼地拉開窗簾,打開窗子,隻有深藍底色的旗袍上那淡黃的野菊花在空中飛揚。我想飄出去,可人沉沉地飛不起來,我想我得下樓去追我的母親了,這一次相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麵?母親說該上路了,她等著我的。可是為什麼就一個人走了呢?我上哪兒才能找到她呢?不管在哪兒,我都要找到她。

我來到了廚房,這裏有幾條喂著的鯽魚,外婆說母親很喜歡吃魚,我得將母親找回,做一頓魚湯給她吃。魚真是這世上少有的可愛之物,很少有在撞網的一刻它們就氣絕身亡的,魚們的氣息都很頑強。所以別看滿桶的魚仿佛都已經死了,可當你刮它的鱗片時它的尾就會劇烈搖擺,便知它們半陰半陽著。有時候它們已經全然失去了閃光的鱗片,而且被人摳掉了猩紅的鰓,剖腹後內髒無一遺漏地傾巢而出。當你把這樣一條刳好了的腹中空空的魚扔在一邊時,它卻意外地又揚了揚尾巴,使你沉浸在收獲的幸福之中的時候又頓生憐憫之情。讓你驚詫的還不止這些,有時架起了鐵鍋,將剖好的魚放入鍋內,它會突然地蹦極,唬得你會覺得殺生簡直是一種罪過。

但不管怎麼樣,魚似乎生成是讓人吃的,人們殺魚的時候,絕沒有殺雞時在心裏產生的異樣感覺。

我還是得找我的母親,我要煮魚湯母親喝。

我出門的時候看了看掛在客廳裏的鍾,時針指向三點五十八分。

前幾天的一場大雨過後,盛夏的暑熱慢慢地減退了,正是睡眠的好時候,古城的電視台宿舍區一片靜謐,間或從馬路上傳來“唰唰唰”的聲音,那是早起的清潔工在清掃馬路,這聲音讓黎明前的黑夜更顯靜寂,也給這有些涼意的夜空增了些活力。

家家的門緊鎖著,隻有我的門是開著的,我出門時沒有鎖門,樂心沒帶鑰匙,我看見他的鑰匙忘在桌子上,他幹什麼去了,我不知道。樂心隻顧著自己玩,玩什麼,怎麼玩,跟誰玩,他從來不告訴我。現在夜生活的內容很多,喝夜酒、打麻將、玩撲克、跳舞、泡茶館、唱卡拉OK,都好消磨。樂心的理由是陪客,天知道這些客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樂心幾乎每晚都在十二點以後才回,有時甚至到淩晨五點多,他一般都會在上班前趕回,他在電視台創聯部工作,早晨是要報到的。

樂心不知道我一個人在偌大的房子裏是如何度過每一個晚上的,我常常和我的身體作戰,我將屋子裏收拾一遍又一遍,將窗子抹了一道又一道,將地板拖了一次又一次,然後看電視,電視的遙控握在手裏,所有的頻道都聽我的指揮,直到我的睡意襲來,熒屏上的男女老少才閉上嘴巴。躺在床上我還得對付我的身體,很多的精靈在我的體內碰撞,它們讓我不得安生,我輾轉反側,將自己弄得精疲力竭才能慢慢入睡。如果還是無法進入睡眠,我得起床,將家裏再收拾一遍。他天經地義地玩,我天經地義地做,幾乎從樂毅出生時就是這樣了。

樂心每個月從給我五十元開始,那時他的工資一百六十元,到現在每月給我五百元,現在他的工資兩千多元。我的工資有四百元,一個月這九百元我要安排一家人的生活,管孩子的學習、培訓和穿戴,每個月還給存個三百元,還有人情客往,時時捉襟見肘,你要是再想在他的手裏討到一個子兒,都是白搭,如果遇到人情集中、孩子補課、學校交錢的時候,我隻能涎著臉向樂心討,樂心黑著臉,心情好點甩出二百元,心情不好就發火,樂心罵得最讓人心酸的話是老子沒錢,老子有錢也是老子的本事,老子有本事賺錢就該老子瀟灑,老子想嫖就嫖,想賭就賭,你不服氣你可以去賣x。這是一個丈夫對妻子說的話!我頂上兩句他的拳頭就上來了。這個外表文明斯文的男人骨子裏是野蠻的,下流的。十八年,記不清挨了他多少拳頭,挨打的時候我不敢還手,我若還手他還會打得更重,有時挨了打我不敢聲張,額頭上打一個皰,還得扯謊是撞了牆,身上青紫了,說是血小板減少。遇到同學同事知道我的處境打抱不平,如果是男的,樂心就說我跟他們上過床,賣了身還不知道討錢,這個天殺的,我不能與同學聚會,因為同學中有男同學,我不能和男同事說話,因為一說話,他就揚言要下掉對方的胳膊。外表溫文爾雅的樂心骨子裏像極了《不要與陌生人說話》裏的安醫生,在他那裏我受盡了淩辱。終於熬到我的毅兒上了大學。毅兒上了大學,我卻下了崗,每個月隻能拿到兩百元,樂心卻仍隻給我五百元,我每月要給毅兒寄去五百元生活費,每月定存的三百元隻得不存了,我不想吵架,對於樂心來說,即使吵架也是枉然,他的心比鐵還硬,他的心不在這個家。這兩百元我正看反看地數著日子過著。

大前天我到省城去看樂毅,樂毅生病了,以為是闌尾炎,結果隻是腸道痙攣,原打算去七天時間,看樂毅病好了,我提前兩天回了家。我到電視台的宿舍區時是下午五點半。走到樓下我就有了預感,我覺得樂心在家,這種預感是那樣強烈,它來自於樂心反複幾次地問我什麼時候回來,我提前回來倒不是要給樂心一個突然,我對樂心反複關心我什麼時候回家的殷勤感到不解,樂心少問樂毅的病情,卻對我回家的具體時間感興趣,我不會想到他會是因為掛念我的原因,是其它什麼原因我說不清。但是走到家門口時我害怕了,我害怕樂心在家,而且不僅僅是他一個人。

我敲了家門,裏麵沒有動靜,我拿出鑰匙開門,裏麵是反鎖的,我重重的打門,好半天,門開了,樂心說你不是說過兩天再回來的嗎?我說樂毅好了,我還留在那裏會給他添麻煩。我環視我的家裏的擺設,我發現一家三口的照片被拿走了。我說樂心照片呢?樂心裝糊塗說什麼照片。樂心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十分不自然。我的心咯噔一下,這家裏有外人,而且是女人。

我進了臥室,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這不是樂心的做派,他極少疊被子,我掀開一隻枕頭,下麵疊放著一件女人的內衣。我冷笑一聲,走進衛生間,衛生間我的梳子上有一些細長的頭發,紅紅的十分耀眼,廚房裏還有飯菜,熱的,兩雙筷子還來不及收好。

我定睛地望樂心,這個男人的眼睛移向別處。這兩室一廳的房子隻有兒子的房間裏可以藏身了,我呼地扭開兒子的門,一個紅發女人坐在兒子的書桌前看書。她黑瘦黑瘦,象得了癆病,隻是那媚眼彎彎地讓她顯得異常風騷。她笑了笑說嫂子回來了,我是樂心的同學。

你是一個婊子!你給我滾出去!滾!

女人有些尷尬地站起來,我抓起她看的書向她甩過去,女人閃開了。樂心護著她,兩人逃出屋子。

好了,現在我出了這個家的門,出了這個家門我就不打算回來了。

盼盼門不好開,還是給樂心少添點麻煩,畢竟我們夫妻一場,從今往後我不會再給他開門了。樂心護著那女人逃走後當天很早就回了家,這真是破天荒,樂心說帶我去散散步,有些事要跟我解釋解釋。我們穿過電視塔下的操場時看見很多帶著孩子的家屬在那兒聊天,樂心沒事似地和他們打著招呼,老台長的兒媳還誇樂心是個模範丈夫,能抽時間陪老婆散步,不象她的男人,一天到晚不落屋。

唉!我還帶著鑰匙幹嗎?放回去罷。

嗯,不行!我找到我娘,還要帶她回來給她煮魚湯喝。噢,天氣變得涼多了,短袖衫穿著有些冷了,還是換件長袖T恤,我在衣櫃子尋找,找出一件紅色的T恤衫來,這是我六年前過四十歲生日時我姐給我買的,姐說你都熬成黃臉婆了,不要盡穿些烏黴罩眼的老土衣服,要善待自己。我姐的命比我好,姐夫好顧家。她花了三百二十八元給我買了這件生日禮物,這是我一生中穿的最貴的上衣。

我姐和我是孿生雙胞胎。

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我們出生兩個月後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母親投河自盡。我們是靠吃百家奶長大的,外公外婆收養了我們,外公隻有我母親一個獨生女兒,老人們說外公外婆的孩子叫秤砣胎,就是一輩子隻有一個孩子。外婆告訴我們我的父親母親都是病死的。多年以後,從一些街坊的議論中我知道了自己身世的一些秘密,那些風言耳語使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做為我父親的那個人還活著。至於在哪裏活著怎麼活著是怎樣一個人我一概不知,也沒有辦法去打聽。這些秘密使少年的我多了一份對人世的恐懼,也多了一份難以言說的苦楚,多了一份與人交往的畏縮。我從不去問自己的父親母親,那仿佛是一塊暴露的瘡疤,我時時下意識地遮蔽著,掩藏著。

外公家開著染坊,染坊的收入讓我們活了下來並讀到了初中畢業。我姐在初中就開始談戀愛,那年她十六歲,外公有天到外地買染料回家已近黃昏,在經過我家附近的樹林時,看見我姐正和一個男孩子接吻,因為這事,我姐挨了外公兩耳光。外公的手下得很重,我姐的臉被她刷得腫了一個星期,五個手指印好多天都不褪去。外公打完我姐後一個人在房子裏拚命喝酒,喝酒了就睡覺,外公在床上睡了三天。外婆帶我姐哭著求外公起床,外公要我姐專心學習,如果不想學,就休學算了,外公要我姐一定要斷了和那男孩子的來往,我姐寧可休學,也沒有答應不和那男孩子來往。外公氣得從床上跳起來,他又揚起了巴掌,外婆衝上去抱住了外公,外婆說:敏兒,你外公是怕你做了第二個蘭惠啊!我至此才知道蘭惠是我娘的名字。外婆說完這句話後外公就開始流淚,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外公的淚水,外公哭起來的痛苦神情嚇住了我姐,從此我覺得男人的淚水比女人的悲情成份要大得多。我姐答應了外公不再與那男孩子來往,她同時選擇了休學跟著外公學染坊技術。我仍然讀書,後來招工進了工廠,遇到了樂心。

我姐的命比我好,她後來找了現在的姐夫,好多年後她告訴我,姐夫就是當初與他在林子裏接吻的男孩子,不過這件事隻是她和我知道的秘密。外公外婆直到去世,也不知道他們的外孫女婿就是當初他們竭力阻攔的那個男孩,她和姐夫繼承了外公的手藝,一起開著染坊,他們過得十分幸福。

我姐的性格比我堅強開朗,她想幹的事就一定去幹,而且一幹準能幹好,我倆一母所生,性格的差異太大,我懦弱內向,膽小怕事,我姐隻比我早十分鍾來到這個人世間,卻比我能幹許多,要是我比她早十分鍾到這個世界上來,也許我就是她,她就是我了,那就歸我送她紅T恤了,我去照顧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