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蝶侶翩躚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百越,那像一個溫暖而祥和的夢一樣的王子,他已來到鵬城,我們此刻在同一座城市裏。他來尋找他多年未見的灰姑娘。
我遊離於鬧市中,我想給他買一套西裝,一套深色的,可是不知道大小。我站在船王的名品櫃前,讓一名男子幫助試那套西服,我不知百越現在是否發福,服務員說你最好帶愛人來試一試。
我苦笑一下,離開櫃台。
愛人?!
2110,給他算上一卦,那上麵的測試叫我哭笑不得。
他打來電話,他說他吃完飯後再跟我聯係。
我督促孩子做作業,向保姆交待幾句,我等不及他再來電話就走出門去。我披上了大衣,這季節還不到穿大衣的時候,可是我孱弱的身體經不起夜寒。
我遊魂一樣走在大街上,想像著關於百越和我的一切。
百越一會給我打來電話,他說他支走了化工學院那幫朋友,他說:“我想見你。”
我逗他:“我不願見。”
百越說:“真的想見你,我可想你了。你聽到沒,我真的好想你,我們隻見一麵,好嗎?”
百越的聲音帶著央求。
我不吱聲。
百越又說:“隻讓我看看你就行,好不好?答應我行嗎?”
我不忍再騙他。
百越說他住在帝王大廈303號。
我的心往下一沉。
我打的到帝王大廈。
303,讓我想起28年前百越在化工學院的寢室房號,那房號也是303號。第一次和湘玲去找他竟是要幫他洗被子洗床單,湘玲的父親和母親是親表兄妹開親。化工學院那男生宿舍嘩嘩流淌的自來水和那一群和尚詫異的眼光叫我至今難忘。那一些早已飄逝的歲月啊!
我按了門鈴,百越打開門來。
我徑直走進去,百越像接待一位客人。他穿著灰色的西裝,看上去灰不溜秋的,那套西裝沒有穿出百越的風度,看上去一點也不合身。
我很後悔沒有為百越將那套黑色西服買下,我想他穿著黑色西裝一定很帥。
我們都不知說什麼好,我們試著去握對方的手卻沒有相握——也許在經過一段悠長的歲月之後,握手這種司空見慣的禮節還是顯得太輕太輕了。
百越給我倒茶。
我們各自在椅子上坐下來。
百越端詳著我的臉,目不轉睛。
他看得我不好意思起來,我低下頭。
百越說:“你怎麼啦?怎麼這樣瘦?啊?你告訴我,怎麼這樣瘦?”
我的心滾過一陣溫暖。哪裏是瘦了,百越的眼裏,無論我有多胖,都是瘦了的。
我掩飾著慌亂朝他一笑:“沒有,一直都這樣。”
百越說:“你比上次我見你時瘦多了,臉上怎麼有這麼多小豆豆?”
我老實回答:“5月份在西沙參加一個會議,水土不服,一直長到現在。”
百越說:“你這樣瘦,隻怕不到90斤。”
百越的雙目帶著疼愛。
我避開他的眼睛:“瞎說,我100多斤哩。”
百越笑了:“別騙我,看上去弱不禁風的。”
我給百越看他的人生算命測試,他十分認真地看了起來,邊看邊笑:“有些說的很準,有些不像。”
“那上麵說有人暗戀你。”
百越說:“我也不知道,人家暗戀我我怎麼知道?”
“你還把你年輕時的風流韻事講給你——愛人聽?”
百越迅速看我一眼:“沒有。”
“你為我籌備畫展,我把序言和畫的照片帶來給你看看。”
百越認真地看了起來,那認真勁像對工作一樣,我想百越工作的時候一定就是這副模樣。
我站在他的身後,他的肩膀是如此寬闊,我突然想,百越的心也像他的肩膀一樣。
咫尺之隔,此刻我們彼此離得這樣相近。
我有一種夢幻之感。這曾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多少次我們在一起,醒來卻隻是在夢中。我看著他已經現出根根白發的頭,極想去將他摟在懷中,我的心突突跳起來,我猶豫了許久,終於沒敢。
我走開去。然後坐在椅子上。
百越在兩張畫稿前停住了手。他左手拿一張,伴歸路;右手拿一張,聽梁祝。
青山下麵是一條平靜的河流,一葉竹排上坐著一個姑娘,一個後生在撐杆。上麵寫著:
同心伴歸路,怡然行扁舟。
一座老宅,深閨。小橋,流水,人家,披著流蘇的女子在悉心傾聽,歌的流韻在空氣中遊蕩。畫旁配了很長的詩:
聽梁祝
你要我聽梁祝二泉映月便遙遠了
梁祝,聽得心中一片茫然蝶侶翩躚
飄搖了好多世紀
有響聲在窗扉遊蕩起身張惶隻有冷冷月色回頭瞥見牆上的影子如千年的狐仙
夢著的時候清醒如昨醒來的時候青絲如霜在弦的的蕭瑟中
隻有十八相送萬年不朽
你要我聽梁祝
二泉映月便遙遠了
梁祝,一生的知己辜負一生
而另一隻蝴蝶依舊在千山萬水之外?
二十八載一曲未竟?夢中春光無限再美的景
也不及那一夜月光下凝眸一笑淡若輕煙霧靄朦朧
夜半的私語淚珠閃耀?
江南的風刮過塞北
馬蹄遙遙
最熟悉的臉最模糊的心猶如銀河兩岸期待的七夕走上鵲橋的時候所有的鳥兒一定縮緊了羽毛
千年的等待千年的承諾
難敵金釵劃過的一道傷痕
與其在鵲橋上死離生別
不如在月光下自在飛翔
百越抬起頭來目光爍爍,他站起來。
他不看我,他的目光飄過我的頭頂向窗口遊去。
一步一步,走到窗前,他靜靜地立在那兒,他在看萬家燈火。
這是百越曾畫過的畫,我再畫一遍。
百越慌慌地在身上摸煙,他含著煙,他拿出火機,他撲地一下打出火來,卻怎麼也點不好煙。
走過去,幫他點燃。
百越抽煙的姿勢很瀟灑,他緊鎖著眉頭,一口一口吐著煙圈,我看得出他的內心掀著狂瀾。
我在一旁站著,我們,看萬家燈火。
百越的煙抽完,情緒穩定了不少。
片刻後他走回椅子,又認真地看起來。
百越看完後說:“你太不簡單了,畫這麼多東西要花多少精力。”
“總得留些什麼在這世上,不然一旦死了,什麼也沒有了。”
百越說“我死了,也沒留什麼,也真留不了什麼。”
我趕緊閉嘴,好些年不見了,怎麼一見麵就談到生與死了?!
百越說:“柏鬆是誰?序寫得很好!”我告訴他柏鬆先生是一個畫家,他的作品出口免檢。
百越放下序言,定定地看著我:“我們八年零六個月沒見麵了,可我年年回來,年年找不到你,你真讓我掛心。我讓尚輝給我找,他也找不著,你就突然從我眼中消失了。”
我告訴他這些年我的生活,我所經曆的一切。雜誌停辦,到省政府參加公務員的考試入選,因為性別原因落榜;又參加全市美術比賽,得了一等獎,報紙、電台、電視台跟蹤報道,一時成為新聞人物,最後因匿名信取消獲獎資格。失業了一年多。幸子規的債還了許多年還差幾萬元,家裏的錢幸子規都要想著法子拿去瞎投資,甚至連購房的錢也偷偷地用了。現在他在上海打工,我隻得住出租屋,孩子跟著轉學。虧了建安集團給了一席之地,才度過了難關。
我慢慢地冷靜地講,百越默默地安靜地聽,聽完後他呆呆地望著我:“你為什麼不給我聯係?我到處找不到你,我每一次到這個城市來,多是為了找你,可你就那樣從我的視線裏消失了。是因為你參加了美術大賽,媒體對你有報道,尚輝才打聽到你的行蹤,才告訴我。”
我不知道說什麼。
“我從尚輝那知道大賽的結果,我想你一定很難受。”百越的頭低下來,眼睛看著我的手。一會兒,他十指交叉握著放到腿上。
“獲不獲獎隻是其次,問題是竟然沒了工作,在折騰中,人的自尊喪失殆盡。”
百越說:“現在怎樣?”
“好!這公司挺好的。沒有建安的收留,也許我至今還沒著落哩。”
“生活過得去嗎?工資夠不夠花?”
“夠。”
“這個項目搞完了,我想申請調回來好不好?”
我定定地看著百越,調回來?一個人回來還是一家人回來?一個人回來,我的生活如此落泊,我會連累他;一家人回來,又何必征求我的意見。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淡淡地說。
百越不吱聲,半晌他道:“他對你怎麼樣?”
“他對我表麵看起來很好。但骨子裏一點也不尊重我。現實生活中,真正處理一些事情他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從來不考慮我的意見。往往是碰得頭破血出,我再來收拾殘局。再好的心情也要搞壞。”
“你不能這樣對他,好好過日子。”
“你永遠不知道我們的一些矛盾已經無法調和。”
“你得去上海看看他,安慰安慰他,老是這樣分居不行。”
“得還債。不得不這樣。”
“有多少債?”
“十來萬吧。
“啊!這麼多!都幹什麼了?”
“我有數的是四萬,其它還真不知從哪冒出那麼多債來,債主們一個個上門來,都是拿著他的借條,現在算起來有這麼多,還不知會不會有另外的債主。”
“你得幫他還。”
“是的,我得幫他還。可我怎麼還?工資要管孩子的學費,我上班太遠,不得不請一個保姆,工資要管三個人的生活開銷。”
“老是分居,感情就會疏遠。”
“可是目前,暫時也隻能這樣。過得下去就過罷,實在撐不起了隻得散夥。”
“瞎說,為了孩子,你不能這樣想。”
“是啊,我一直都是覺得為了孩子,才去珍視這份感情,才去維護這個家庭的存在,可是他不珍惜。”
“你也有責任。”
“是的,事情發生後,我反省過。我當初使出渾身解數也沒有阻止他犯錯誤。也許像他那樣的人,找一個普通女人比找我要輕鬆得多,我們的很多觀點甚至是政治觀點都大相徑庭。”
“你對他不要要求太高。”
“我的要求本不高。我隻是要求做一個平凡的妻子與母親,過一種所有女人都能過的平常生活。安靜、祥和、平安。即使苦一點,兩人都能同心同德。僅此而已。可我這點幾乎是女人最起碼的願望也是奢想。”
“那不是你的過錯,你不要總是這樣自責,老是想這些不開心的事會傷身體。”
“他絕不會像你這樣在一個女人麵前這樣長時間安靜地談話,他不可能!”
“你,是在比較。”
“有時我覺得你這個人根本就與一般的人不一樣。”
“我?我不食人間煙火。”
……
“你本來應該是我的。”
百越站起來走到我跟前坐在我對麵的床上。
一會兒,他站起來又坐回到椅子上去。
我望著百越已經有些發福的身體、他的白發、他的臉,突然感到時光的風霜是多麼的可怕。我在百越的眼中一定也老多了。
“我老了嗎?”百越問我。
“胖了。”我笑了笑問他:“那我呢,很老了嗎?”
“沒有。”百越斷然地說:“還是八年前我見過的模樣。”
“不會吧。”我不由得笑起來:“扯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