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第八章

一、鍾聲響了

陽光是日日新的。

那天早上的陽光跟往常很不一樣,那天的陽光裏暄著一股生豆子的氣味。那氣味裏脈含著一絲絲將熟未熟的青氣和澀苦,澀苦裏蘊涵著新香。莊稼人是知道的,又是春了,那是大地上新生出來的一種氣息,苗是新長的一茬。那新鮮、那生澀,是布散在空氣裏的,也是日光暄出來的,這就是萬象的變數。

當鍾聲敲響的時候,劉漢香就在村中的那個大碾盤上站著。她是第一次站這麼高,也是第一次成了這個有著三千口人大村的當家人。丫站在這裏的時候,她已經是村長兼支書了。鍾聲在村街的上空蕩漾著,一聲聲地催動著人心,也催動著上梁村的日子。

當劉漢香跨上大碾盤的那一刻,她心裏的鍾聲就已經敲響了。那聲音並不亞於掛在老槐樹上的那口舊鍾!站在碾盤上,望著一趟村街,她就好像看見了她曾經走過的路,看到了上梁村的日子,看到了那依舊的寒苦和瓦屋獸頭的猙獰。村人們正三三兩兩地向她走來,在春寒料峭的時候,依舊是袖著手,依舊是慵懶而麻木。漢子們嘴上叼著手擰的毛煙,黃翻著焦苦的嘴唇,一口一口地吐著唾沫;女人們抱著或奶著孩子,衣襟散亂,也嘰嘰喳喳,一路尿一路屎的,狗跟在一旁,去吃那拉在半路上的屎……對於前邊的路,他們大多是不想的,似乎也不願多想。當然,他們也不是沒有想過,想又怎樣?那隻能怪命不好,老天爺把他們托生在了鄉下。若是生在了城裏,或是達官貴人的家,那就又是一番景象了。也有些精明的、能算計的,也不過逃出去一戶兩戶,把腳走在了柏油鋪成的路上……那又如何?

有很久了,她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

過去有一句老話叫:窮要窮得有骨氣。現在想來,這句話是很麻醉人的。窮,還怎麼能有骨氣?“骨”是骨,“氣”是氣,骨是硬的,氣是軟的,怎麼就“骨氣”呢?可以看出,以氣做骨是多麼的勉強啊!“骨”要是斷了,“氣”還在嗎?那所謂的“骨氣”不過是斷了骨頭之後的濫竽充數罷了。況且,這“骨氣”也是硬撐出來的,是“臉麵”,是強打精神。往好處說,那是意在改變。要是你一直窮下去,都窮到骨頭縫裏了,那“骨氣”又從何而來?窮,往上走,那結果將是奮鬥或奪取;往下走了,那結果將是痞和賴。這都是眼看得見的。其實那窮,最可能生產的是毒氣和惡意……要是再不改變的話,那結果將是一窩廝咬的亂蜂!

對於劉漢香來說,這是她的一個最為重要的日子,是她一生當中做出的最重大的一次選擇。她要活下去,她必須有尊嚴地生活。她曾經那樣的愛過一個人,曾經有過美好的向往……現在,她要把這愛意播撒在這塊土地上!

所以,當她站在大碾盤上的時候,她穿得非常體麵,甚至可以說是無比鮮豔。她把自己呈現在村人的麵前,呈現的是一個女人的美!在春寒料峭的時候,在一片黑壓壓的老棉襖堆堆兒裏,她就像是碾盤上開出的一株鮮豔奪目的石榴花,是怒放的花。她上身穿著一件玫瑰紅的毛衣,下身是一條黑色的、有褲線的凡爾丁褲子,腳上是一雙帶襻兒的平跟皮鞋,白線襪子,美得讓人炫目。當然,這已經是她最好的“裝備”了。要說起來,這套衣服本是她預備結婚那天才穿的……現在,她穿著她的“嫁妝”上任了,她要呈現給村民的是她的全部光彩。她靜靜地立在那裏,玉樹臨風,挺然而鄭重。是呀,她要從自己開始,從今天開始,告訴他們,什麼是生活。

為了這一天,她是做了很多準備的。幾乎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在城裏究竟經曆了什麼……現在,她已經看過村裏的賬冊了,這是一塊一點九八平方公裏的土地。她還查了縣誌,按縣誌上說,這是一塊南北交彙之地,土地酸堿的含量適度,土壤黧黑偏黃,氣候適中,是有益於植物生長的。按說,這麼一大塊土地,東邊還臨著一條河,怎麼就把日子過成了那種樣子?!怎麼一代一代的子孫都還夢想著“逃離”?!可是,如果沒有那麼一次痛苦的經曆,沒有那麼一次幻滅,她也是要走的……那時候,她的最大理想不過就是一個軍官太太。真的,逃離鄉村,去為一個人活。這就是她—— 一個女人曾經有過的全部夢想!現在想來,她在心裏還為自己羞愧呢。

這會兒,當她站在這裏的時候,那一點九八平方公裏是多麼的廣闊!南麵是丘,北麵是坡,西麵是崗,東麵是河,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那一望無際的平展,雲蒸霞帔,也是氣象萬千哪!在這麼一個時刻,她好像被什麼東西托起來了,有了一種飄逸,有一種飛升的感覺!眼前的視野是那樣的開闊,略微有些寒意的風是那樣的清冽,遠處的麥田一片油綠,鳥兒在一行行電線杆上鳴叫著,樹已泛出紫青色的生意,苞芽兒一嘟一嘟地胖,掛在牆頭上的玉米串一粒一粒地亮著,泛著金黃色的光芒,狗的腿下生出一旋一旋的煙塵,連房簷的滴水都平添上了幾分溫熱——於是,她對自己說,就從這裏開始吧。

她說:“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

她說:“讓我們自己救自己吧。”

她說:“要是心中有花,地上就會開出花來。”

她說:“我身上穿的,是我的嫁妝。今天,我把自己‘打發’了。”

她說:“從今天起,我已經不是一個女子了。你們也不要把我看成是一個女子,職責是沒有性別的,就叫我香姑吧。”

她說:“在我任職期間,要是多占了村裏的一分錢,多吃了一粒糧食,你們就啐我。人人都可以啐我。”

她說:“其實,日子是可以過好的。我們要從自己做起,讓日子開出花來。”

她說:“相信我吧。給我五年的時間。五年後,如果咱們的日子仍開不出花來,我自己會下來。”

村人們黑壓壓地立在那兒,依舊是茫然而又麻木。在人群中,似乎沒有幾個人能聽懂她的話,也不大明白她話裏的意思。她已經是村長了,還要怎樣?不過,有一個詞,他們倒是聽懂了,那就是“打發”。在上梁,“打發”就是“閨女出門”,也就是嫁出去的意思了。那麼,她把自己嫁給誰了呢?這顯然是一句反話嘛,或者說是氣話。於是,人們就姑且把“打發”當做一句氣話來理解了……這是她的宣言啊!可是,這時候還沒有一個人明白她的心思,也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她話裏的話。但是,她居高臨下地站在那裏,她的美麗,她的鮮豔,她的花兒一般的生動,真真是讓人們看呆了!人們仰望她的時候,嘴裏幾乎流出了涎水……這可是上梁一枝花呀!在某種意義上說,她更勝她母親一籌,她的母親就曾有過那麼一個綽號,叫做“十裏香”,那是方圓幾十裏有名的美人。但是,她母親還是沒有她“洋氣”,在上梁,人們常把“與眾不同”看做是一種外來的東西,那就叫做“洋氣”。她真是“洋氣”呀!她什麼時候讓人這樣看過,早些年,又有誰敢這樣盯著她看?可現在,村裏的男女老少都這麼癡癡地望著她,那是對美的打望,這不是一個活活的仙人嗎?

而後,她說:“種樹去吧。”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這句話,她就從碾盤上跳下來了。這時候,人們才看到,在碾盤的旁邊,放著一把擦得鋥亮的鐵鍁,她順手扛上了那把鐵鍁,獨自一人,大步朝前走去。

人群裏先是有了一些騷亂,這就散會了嗎?那些奶著孩子的婦女們,還有那些上了年紀的老漢,你看我、我看你,很茫然地相互打問著,說啥?她說的是啥?……是呀,人們還有很多的疑惑,很多的不明白,很多的恍惚。她說的那些話,有好多人沒有聽懂。那麼多的人,亂哄哄的,沒有聽清的怕也是多數。可是,她已經朝前走了,她聲音不高,也沒有解釋什麼,話一說完,她就頭前走了,扛著一張鍁。

然而,年輕人跟上去了。最先跟上的,竟是那些整天裏日日罵罵的壯小夥!一二十個虎勢勢的壯小夥,一擁而上,大聲叫著:“走啊,走!”雖然,從城裏回來後,她跟父親談了整整一天一夜,她終於把父親給說服了……並且,按著父親的經驗,在私下裏,她也曾找過一些人,跟他們聊過她的想法。但是,她站在碾盤上說的那些話,他們也還是不全懂,可他們竟然激動了,激動得有些莫名……美的確是可以征服人的,他們是為她的美麗而折服。他們就信她。也許,心中還揣著一個一個的小想頭,萬一呢,是不是?

姑娘們也跟上去了。姑娘們是一群一群地跟著走,她們心裏突然就有一絲羨慕,也還有一絲隱隱的嫉妒。看哪,她多麼灑脫,多麼幹脆!她往那裏一站,就站出了一個女人的楷模。是呀,已經不能比了,也沒法相比,也隻有學的份兒了。就很想學一學她的樣子,學一學她那樣的一種姿態,學一學她的打扮……鄉下姑娘,模仿能力都是很強的,她們是在心裏悄悄地仿。更別說那些有心思、要麵子、想把日月過好的——就更是提氣,那心性就跟著調起來了,走就走!

後麵的就是“跟著走”了。後邊那些中、老年,那些女人們,那些耳背的,那些扯閑篇、拉家常的,幾乎沒有聽見她到底說了些什麼。可是,見人家走,也都跟著走,像羊群一樣的,一漫一漫的,頭抵著頭,邊走邊問:“說的啥?”有人就說:“樹。”再問:“樹嗎?”就說:“樹。”樹是怎麼來的,沒有人問;種了又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仍然沒有人問。他們一旦信了這個人,能做的,也就是跟著走。

隻有一個人沒動,那是她的父親。

原本,劉國豆還有些不放心,作為一個卸了任的支書,他曾擔心女兒壓不住陣。他想,要是萬一有個“愣頭青”什麼的,跳出來撂個什麼“炮兒”,那麼,他還是要站出來說話的。憑他的聲望,憑他幾十年的經驗,是可以幫女兒鎮一鎮的。可是,女兒就那麼往碾盤上一站,他立時就明白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他甚至有了一些失落和嫉妒!他突然發現,一個人的能量其實是很有限的。人一旦離開了權力,你就什麼也不是了,你不過是一個蹲在牆根處曬暖的小老頭……一想到這裏,他就更加的痛苦。陽光照在他的眼皮上,眼前刺刺的,一片金花,他什麼也看不清了。他喃喃地說:“老了,老了。”

可是,他不明白,女兒怎麼能這樣說話呢?她說的有些話,連他這個見過很多世麵的人聽著都有些吃力,可她竟然就這麼說了,人們也信?!……到了後來,他不是不想站起來,他是站不起來了,他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突然害怕了。是女兒把他嚇住了。女兒太膽大了,女兒把他嚇得站不起來了!女兒是不是氣瘋了?不然,一個祖祖輩輩種糧食的村子,她卻說,種樹去吧。種樹就能養活全村人嗎?!

…………

二、禮儀樹

又是秋天的時候,上梁村有了很多爛頭的人。

——他們的頭是被人打爛的。

三年後,在果子成熟的季節裏,村人開始打架了,張家跟王家,劉家跟孫家,一戶一戶的,頭都打爛了,包上頭再接著打;親一窩也不行,妯娌間是相互的罵,你罵我的爹,我罵你的祖宗,罵得淋淋漓漓,五光十色!罵著罵著就廝打起來,挖得臉上一道兒一道兒的,淨是布鱗……派出所的人也來抓過兩次,關一陣子,又放了,主要是沒有打死人。

——有人說,也快了。

那當然是因為樹。

種樹種到了第四年,人們才知道,糧食不值錢了。辛辛苦苦種一畝地,到了收獲的時候,糧食卻賣不出去了。到糧所去賣糧,還要托上熟人,排一天的隊,被人吆來喝去的,最後一算,除了公家的,竟不夠買化肥的錢。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發現,說是種樹,其實是種金子呢!老天爺,他們種的是“紅富士”呀。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劉漢香從省園藝場賒來的兩萬棵樹苗,一下子就讓他們富起來了。那掛在樹上的,都是錢哪!

開初是爭“地邊”,你多了一溝兒,我少了一壟;後來是爭“陽光”,你承包的樹枝蔓出來了,超過了地界,遮擋我的樹;再後是連“風向”也爭,特別是果樹授粉的那幾天……待果子長起來的時候,偷竊竟成了一種風氣。先是外村人來偷,後來就是本村人自己相互偷了。小孩兒偷,大人也偷,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偷不動就毀。操,他家的樹怎麼就掛果多呢,心裏氣呀!於是,就天天有人找著打“官司”。

有那麼一天,香姑突然哭了。她站在那裏,一下子淚流滿麵……其實事情是很簡單的,也不過是鐵錘家女人和二水家女人互拽著頭發,嚷著罵著來到了她的麵前,要她給斷一樁“官司”。

“官司”是一個蘋果。

鐵錘家女人昂昂地說:“……小孩拉泡屎,你不讓小孩拉屎?!”二水家女人說:“你家的屎好,你家的屎烙饃卷著吃?!”鐵錘家女人反口說:“放屁!誰家沒有吃屎孩子?你家的屎在牌位上供著呢?!”二水家女人說:“你放屁!你家的屎長翅膀了,會飛?!”鐵錘家女人說:“屎?!小孩屎還入藥呢,你想吃還吃不上呢!”二水家女人說:“你家屙的是金蛋子,你咋不用頭頂著呢?!”鐵錘家女人說:“你害屎?你要是害屎了言一聲!”二水家女人說:“你害樹,你看見樹眼黑,你那眼用老鼠藥喂過?!”鐵錘家女人跳將起來,說:“你屁股白,你那屁股讓白水的男人排著操!”白水是個鎮,也是二水家女人的娘家。二水家女人就說:“你家都是喝金尿銀的主兒!回王象吧,王象賣‘龍肉’的多,你不就是‘龍墩’上坐出來的!”地方上有一說法,天上龍肉,王象驢肉。王象也是個鎮,是鐵錘家女人的娘家,王象的“龍墩”(即驢鞭)很有名。鐵錘家女人說:“螞蚱鬥蛐蛐,你算哪塊地裏的野蟲兒,也敢說王象?!”二水家女人說:“可不,王象是屙龍屎的地方,日一個就是金屁股!”……就這麼罵來罵去的,還是因為蘋果。鐵錘家與二水家承包的果樹是挨著的,大約是鐵錘家女人看二水家的果結得大些,嫉妒了,剛好她的小孩拉屎,手上沒有紙,趁人不備,一溜小跑,竄將起來,狠狠地在二水家的果樹上擰了一個大蘋果,順手給孩子擦了屁股……這時候,剛好被二水家女人當場發現了。

香姑很傷心。她一句話也沒有說,突然之間就淚如雨下!這倒把兩個詈罵中的女人嚇住了,她們不明白她怎麼一下子就哭了……頓時,兩人都閉了嘴,傻傻地望著她。最後,香姑默默地說:“蘋果呢?”

二水家女人說,“在樹下呢,你去看看。”

傍晚的時候,鍾聲再一次敲響了。在那棵老槐樹下,在那個大碾盤上,擺著一張四四方方的木桌,木桌上放著一個蘋果——就是那個曾經用來給孩子揩屁股的大蘋果……香姑站在碾盤的旁邊,十分悲愴地說:

“我現在告訴你們什麼叫窮……”

她用手指著那個擺放在木桌上的蘋果:“這就是窮。咱們很窮。咱們是心裏窮。咱們窮到了用蘋果擦屁股的地步!”

說著,望著一村人,她滿臉都是淚水……她心裏很疼,她甚至有些迷茫。她用了那麼多的心,她受了那麼多的累,可是,她要喚醒的,還是沒有喚醒。她怎能不傷心呢?

人們望著她,人們很沉默。人們甚至覺得有些可笑。是呀,那個娘們兒也實在是不像話,竟然用蘋果給孩子擦屁股,作孽呀!……可是,要說起來,多大個事呀?要想收拾那娘們還不容易?罰她就是了。這就值得香姑下淚嗎?

突然之間,人群裏有人跳出來,這人叫保國,保國頭上是帶傷的,他剛剛為蘋果跟人打了一架……保國高聲喊道:“有種的站出來,讓大家看看!看看你那屁股是金的還是銀的?!”

立時,眾人也跟著喊:“揪出來!把她揪出來!……”

也有人喊:“民兵呢?繩她!捆幾繩她就老實了……”

可是,就在人心將亂的時候,就在“鬥爭”將要開始的時候,人們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她是那樣的憂傷!眼睛裏充滿著悲愴和絕望。她站在那裏,心中的淒涼透過目光漫散出來,就像是一隻受了驚嚇的小母羊……她的聲音啞啞的,聲音裏帶有一種月光般的涼意。她從人們的喊聲裏又聽到了那種含有“毒氣”和“惡意”的東西,這樣的行為一旦開始,是很難控製的。她不讓人們這樣,她的目光製止了人們的騷動。她說:“保國,你站住,人心是捆不住的。”

保國站住了,那捋了袖子的手癢癢地、怏怏地縮了回去。

她說:“不要偷,不要再偷了,人會越偷越窮。”

她說:“頭爛了,蘋果爛了,人心也會爛。種得這麼辛苦,為什麼要讓它爛?”

她說:“陽光還用爭嗎?風向還用爭嗎?那是天賜的。”

她說:“蘋果就是蘋果。蘋果是種出來的,不是偷來的,不要讓它心涼。”

她說:“想一想,在這個地界上,沒有一個偷兒可以成為富人。”

她說:“如果真想偷,如果改不了,就去偷我的吧。我那裏有二十棵蘋果樹……”

她說:“一個村子不能沒有禮儀。我承包的那二十棵果樹,就叫‘禮儀樹’。村裏來了客人,就領他們去嚐嚐。要是誰動了偷心,就去摘吧。要摘那大的、好的,不要摘那青的、小的,它疼。”

突然,人群裏有了“嘎嘎”的笑聲。沒有人知道笑聲是從哪個角落裏傳出來的,但還是有人笑了……不過,那笑聲也遭到了一些人的白眼,訕訕的,戛然而止。是啊,人們都覺得香姑在變……她的目光很涼。她的聲音也像月光一樣,涼涼的。她說的話,越來越叫人聽不懂了。可是,村人們還是原諒了她。人們都知道,她是受過刺激的人,也許,她精神上已出了些毛病……但是,她善良,她待人沒有惡意。自當村長以來,她沒有沾過人們一分錢的光,這都是人們眼看得見的。如今,哪裏還有這樣的村長?這樣的村長實在太少太少了。她有病,她一定是有病!不然,怎麼會這樣呢?可是,她卻有著超常的預見力,那樹苗,不是她弄來的嗎……況且,她也隻是愛說些瘋話罷了,那就讓她說。

可是,到了最後,她說的話還是讓人心疼了。

她說:“如果蘋果讓人仇恨,我們還種它幹什麼?如果蘋果讓人偷竊,我們還種它幹什麼呢?不管怎麼說,我是村長,我有責任,我必須承擔責任。要是懲罰的話,那就懲罰我好了。如果蘋果有罪,是我引進了蘋果,我也必當受到羞辱。那就罰我在這裏站著吧。讓我與抹了屎的蘋果站在一起吧。”

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們也有羞愧的時候……村人們望著她,就像望著天上的月亮一樣。她靜,她涼,她讓人思。她站在那裏,雖然她已經說過“散會”,可村人們都沒有走,一時竟愧得不好意思走了。他們相互看著,就像是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

在此後的日子裏,人們看見鄉裏的領導來了。鄉裏的領導披著一件西裝,叉著腰,在果園裏走來走去,說:“蘋果很好啊,品種很好啊,很好!”香姑是村長,香姑就陪著他們一處一處看。看了,鄉裏的領導還是那句話:“蘋果很好啊,品種很好啊,很好!”這個“很好”就讓承包果園的人心揪著,也戰戰兢兢的……可是,香姑又把那領導帶走了,領著領著就領到了她名下的那片園子裏,蘋果是嘴上的東西,你怎能不讓人嚐嚐呢?這時候,香姑就說:“嚐嚐吧,摘那大的,嚐嚐。”於是,領導就說:“好,品品,大家品品!”領導說了,自己並不動手,就由著秘書和司機去摘,一摘就摘很多,放在簍子裏,“嗚”的一聲帶走了。往下,她承包的那片林子就真的成了“禮儀樹”了。鄉裏的人來了,縣裏的領導跟著也來,縣裏領導倒是更隨意些,也是在果園裏走來走去,隻是不叉腰,就問:“是紅富士嗎?”她說:“是。”就問:“銷路咋樣?”她說:“銷路不錯。”就說:“紅鮮鮮的,好品種啊!”縣裏的領導一邊看一邊很鄭重地抽煙,他的煙灰很長,那煙灰成了思考的長度,久久,他指示說:“好啊,氣魄大一點嘛,氣魄要大一點。啊,搞個千畝蘋果園!”於是,就再一次領到那個園子裏,一簍一簍地摘了,“品品”。而後是稅務局、電業局、工商局……嘴上的東西呀!於是就品吧,一次一次地品,那些果樹,就一次一次地被“禮儀”了……二十棵呀,那是村裏最好的園子。

人們看著那片樹的時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小”,看到了自己心裏的“窮”,嘴上雖然不說什麼,但心裏是有愧的。人們開始心疼她了,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她比誰都忙啊……一個秋天就這樣過去了,那片園子不斷地被上邊來的人“禮儀”。可是,本村,卻沒有人去那園裏摘過一個蘋果。那枝頭上的每一個蘋果,都成了一種寫照,成了一種陽光下的明亮。要是少了,人們很快就會發現,那些果兒是哪一天被“禮儀”的。那樹仿佛是用來照人心的,那剩下的蘋果就在枝頭一日日鮮豔著,讓人去想。到了冬天的時候,人們發現,在那棵朝陽的樹上,還掛著最後一個蘋果,那蘋果高高地挑在枝頭,終於有一天,它“噗”的一聲,落下來了。這時候,人們才鬆了一口氣……自此,沒有人再去摘別人家的蘋果了。自然,村人們的頭也就不再爛了。

在一個冬日的午後,人們又驚訝地發現,村中那棵老槐樹突然變得漂亮了。樹身上拴著一條圈繩,繩子上結著一些小小的飄旗兒。老人們一個個上前看了,那不是旗,那是紅色的手帕。手帕一共三條,就在那棵老樹上拴著,風來的時候,就旗一樣地飄起來。老人們往後退著身子,嘴裏嘟噥說:“這是幹什麼用的呢?”有些學問的“眼鏡爹”說:“是幡嗎?許是幡?”

——沒人知道。

一時間,人們對這棵老樹就有了些敬畏,再看它的時候,那樹也仿佛陡然之間有了某種神性。而後,一連三天,當人們從村中走過的時候,都不由得要停下來,看一看這棵樹,樹也沒什麼,樹好好的,隻是樹身上幹幹淨淨的,還拴了“旗”。後來,人們先是圍著看,而後就一路猜下去,當他們猜了一些日子後,就四下裏打聽,這到底是幹什麼用的,是誰家的孩子病了,倘或是需要願籲?……可是,傳來的話卻如此的簡單,簡單得就像是一個兒戲:那是擦鼻涕用的。人們還是不大相信,就這樣簡單嗎?不對吧。可是,就是這樣簡單,他們問來問去,問到了香姑那裏,她說,那就是讓人擦鼻涕用的。

到了這時候,人們不由得笑了……是呀,很久了,這棵樹幾乎成了人們的“鼻涕樹”。在一年一年的時光裏,當老人們蹲在樹下曬暖的時候,當漢子們圪蹴在樹下吃飯的時候,就常常“哼”的一聲,順手把鼻涕抹在樹上。不知有多少年了,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村街裏時常會響起那“哼——哧”聲,那聲音是如此的響亮,那就是往樹上甩鼻涕的聲音!就這樣,天長日久,那樹就成了一棵抹鼻涕的樹,樹身上總是黑乎乎油膩膩的,就像是用黑漆漿過一樣。這樣的事情是很小的,從沒有誰站出來說過什麼。可是,手帕一旦掛在了樹上,那就成了一種約束,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從此,再沒人往樹上抹鼻涕了。不久,當老人們再一次從家裏走出來的時候,前胸上竟然掛上了一塊手帕。也不知從誰開始,一個學一個……那是媳婦們的傑作。

對香姑,人們是越來越尊重了,那是對善良、對公平的一種尊重。村裏有那樣多的事情,她是那樣的忙……可是,每當她走出來的時候,頭發總是一絲不亂,也總是穿得整整齊齊的。看見什麼人的時候,她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叫人去猜。那一日,在村口,她突然對鐵錘家說:“李梅蘭,你頭上有根草。”隔上一天,她會對買官媳婦說:“薑瑞英,我想送你把梳子。”碰上麥囤家的,她會說:“胡樹芬,女人是水洗出來的呀。”還有磨家,她說:“春花嫂,豆腐白,手也要白。”……這些話,總是讓人費思量。最初的時候,鐵錘家見人就問,李梅蘭是誰呀?人們都說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村裏有沒有一個叫“李梅蘭”的……這是什麼意思呢?鐵錘家意意噯噯的,想了好久好久,三天之後,她一覺醒來,忽聽見樹上雀兒叫,她“吞兒”的一聲,笑了滿床:老天爺,她就叫李梅蘭!你看這日子過的,她怎麼把自己的名字給忘了呢?!於是,這天早上起來,她就去照了照鏡子,她已經好久不照鏡子了……至於買官媳婦,那也是一樣的,有很長時間,她一直在“卸”香姑說的那句話,也一直沒有“卸”透,很費思量啊!也是有那麼一天,她去照了鏡子。自此,女人們一個跟一個學,出門的時候,都先照一照鏡子……漸漸地,每當香姑走出來的時候,女人們不由得要看看她,看她穿了什麼,看她梳了什麼發式,看她走路的姿態,看她的行為舉止,而後暗暗地跟著仿。這也怪了,不知怎麼的,站在村街裏罵人的事就越來越少了。

可是,人們還是覺得,她有病。她病得不輕哪!

三、美是一種希望

……那是一盤大繩,很長很粗的一條繩,那繩是好麻擰的,很結實。那繩子的每一結她都檢查過,是根好繩。她已戴好了肩墊,把繩子的一頭掛在肩上,另一頭就拴在村中的那棵老槐樹上。她想,她得把土地捆得更牢實一些,拴一個死扣,不然,她是拉不動的,這是一塊一點九八平方公裏的土地呀!而後,她就拉著這塊土地抵力往前走。可是,地太死了。繩又太新,那是一條新繩,繩子很快就磨破了肩墊,勒在了肉裏,她覺得肩膀很疼,那不是一般的疼痛,那痛是沁入骨髓的!她就覺得肩上濕了,肩頭上有熱熱的流動,她知道那是血……可她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她的身子拚命地往前探著,掙紮著,幾乎使出了吃奶的氣力,慢慢地,她覺得地動了,地終於動了,土地在緩慢地、一絲一絲地裂動,她感覺到了那動!這時候,老德突然跑來了,老德攔在了她的前麵,慌慌地說:“進城嗎?”她說:“哎。”老德有些不信,就問:“就是你說那城,新城?”她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再一次說:“哎。”老德說:“你說的,人人能上戶口?”她說:“我說過這話。”這時候,老德看了看她的肩頭,老德看見了她肩頭上的血,老德說:“香啊,你肩上紅了。”她說:“有血嗎?”可老德又躲躲閃閃地說:“有一點紅,也不老紅。”就在她肩著繩子繼續往前走的時候,老德卻說:“香,你等等,你得等等。我還有個豬圈呢,你得把豬圈捎上。”她問:“德叔,豬圈嗎?”他說:“豬圈。”她想了想,說:“那就捎上吧。”可是,過了一會兒,老德又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大侄女,等等吧,你得再等等。”她說:“又怎麼了?”老德不好意思地說:“大侄女,你看,還有個雞窩呢,你就一並捎上吧。”這時,她就有些勉強了,說:“德叔啊,雞窩就算了吧。”老德就連連作揖說:“大侄女,這雞窩可是你嬸子的命,你還是捎上吧!求你了。”她歎了口氣,這時候,她隻有歎氣的份兒了。老德是村裏最老實的人,一個老實人的要求是很難拒絕的。她說:“那就快點。”可是,一語未了,眾人就圍上來了,人們亂哄哄地圍著她,一片敲鍋底的聲音!人們說,既然老德家可以添一個豬圈,又帶一雞窩!那麼,他們為什麼就不能捎帶點東西呢?!還有人大聲嚷嚷說:“我這裏還有一匹虱子!你說過,隻要是性( 讀‘秀’ )命,都可以入戶口。虱子也是個性命,我得帶上……”於是,在一片嚷嚷聲中,人們又放上了許多不該放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