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這時,她突然醒了,是敲門聲把她驚醒了。醒來之後,她才發現,她做了一場夢。在夢裏,她竟然出了通身大汗!
天還沒亮呢,夜仍然很黑。門外,她聽見有人在小聲說話。那是家和,她知道那是馮家和。家和說的仍然是那樣一句話:“讓香姑歇吧,她累了。”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了,他一直在外邊為她守夜,有時候就躺在麥秸窩裏……不管她說什麼,不管怎樣勸,他都不走。有他在,後來敲門的人就少了。
這個家和,村裏人都罵他是“花癡”,說他是得了“癔病”。可隻有她知道,他隻是太憂鬱、太偏執罷了。也許,他是覺得他們家欠了她……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總是偷偷地跟著她,有時候,就顯得很慌亂,賊一樣。那會兒,她覺得,要是不幫他一下,他就真會鬧出病來,說不定人就毀了。一天夜裏,她把他叫到了煙炕房,她仍然按習慣叫他老四,她說:“老四,你不能再這樣了,你到學校教書去吧。”他勾著頭,吞吞吐吐地說:“嫂,我們一家都對不起你……”她說:“不要再說這話,再不要說了。”他歎了一聲,說:“這心裏缺著一塊,疼啊。”她說:“這和你沒有關係,教書去吧。等將來,好好成個家。”他說:“你呢?”她笑了,說:“我好好的。”他突然說:“日子裏有很多刺。”她說:“心一硬,那刺就軟了。”他說:“好人,為什麼總掉進刺窩裏呢?”她說:“陽光也有刺,你怕陽光嗎?”他忽然改了口,說:“你恨他嗎?你該恨他。”她決絕地說:“不說他了,不說他。”他說:“……他們走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攔呢?你要是一攔,他們就走不了了。”她說:“各人有各人的路。該走的,想走的,早晚要走。我為什麼要攔?”他說:“你是村長,你要是不蓋章,他們就走不了了。”她說:“家和。”這時候,她開始叫他家和了,“你把我想偏了。”就這麼沉默了一會兒,他哭了,他嗚咽著說:“嫂啊,讓我再叫你一聲嫂。我從小沒娘,我是把你……我沒有別的要求,也沒敢多想……我隻是想、能天天見到你……行嗎?”屋子裏靜了一會兒,她說:“家和,別瞎想了。你要是不願走,就好好寫你的書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此後,他就開始為她守夜了。一晚一晚地蹲在那裏……她多次勸過他,說:“家和,回去吧。”他說:“我沒有守你,我守的是月光。”她還能說什麼呢?
可是,麻煩還是有的。連父親劉國豆都以為她是受了刺激了。是呀,自從她當了村長,就從來沒有為自己家辦一件事情,也沒有給馮家上過一點“眼藥”。馮家的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她一個個放走的……那麼,她當這個村長有什麼用呢?對此,前任支書劉國豆是很失望的。他想,與其讓你這樣,還不如我當呢!於是,在一些日子裏,她的父親、前任支書劉國豆曾在一些老輩人中做過一些試探,想把她換下來……可是,當他蹲在背陰處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發現,人們竟然很冷漠,沒有人再把他的話當做一回事了。
後來,劉國豆還是想把女兒盡快地嫁出去。他覺得女兒是有病,但這病一般情況下是看不出來的,就急著想把她“打發”出去。為了給女兒尋一個婆家,也為了應有的體麵,父親劉國豆托了很多人。為了爭一口氣,他開出的條件是很苛刻的:軍人或轉了業的軍人,必須是營職以上的幹部,可以帶家屬的。一時,親戚們全都動員起來了,先後曾有十二個軍人或轉了業的幹部從各地趕來看她……他們都聽說上梁有一枝花,他們是看“花”來了。凡是見了她的,先是怔怔的,而後就許願說,可以帶家屬,可以上戶口,可以找工作,可以……可是,她的回答隻有一句話,她說:“我正在種一種花,我正試著種一種花。”這是什麼意思呢?說得來人都怔怔的。
隻有她自己知道,這幾乎是一句謎語。
她也曾希望有人能破解它。可是,沒有……他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一個個很遺憾地說,她精神不大正常啊!
隻有一個人跟她的想法接近,也隻是接近,那就是家和。這個鄉村小學的語文老師,在月亮升起的時候,常常在她的門前四處遊蕩,那神情遲疑著,怯怯的。他從場院的一角走到另一角,而後停下身來,遠遠地望著煙炕房。當她出門的時候,他會壯起膽子,突然走上前來,攔住她,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在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他仍然叫她“嫂”。他邪邪乎乎地說:“嫂啊,你看那月亮,彎了。”
她笑了,也不揭穿他,就說:“我看見了。”
家和就囉囉嗦嗦地說:“有很多東西都是彎的。那樹,那莊稼,那水,風一來,它就彎了,人心也會彎。”
她說:“也有圓的時候。家和呀,你……”
他說:“嫂啊,你一走,我就沒有家了。”
她說:“趕明兒,我給你介紹一個?”
他卻神神道道地說:“我知道,來了很多‘四個兜’的軍人……”接著,他又說:“——可他們沒有槍。”
她笑了。
過一會兒,他又會小聲說:“嫂啊,你這又何必呢?”
她說:“怎麼了?”
他說:“你拉得動嗎?”
她說:“什麼?”
他說:“地——你是在賭氣。”
她有些吃驚地望著他,“地還用賭嗎?”那麼,有沒有賭氣的成分呢,如果剖開心來說,是有那麼一點。可她,也不僅僅是賭氣……
他突然說:“日子是種出來的嗎?”
她說:“日子是種出來的。”
他說:“希望是種出來的嗎?”
她說:“希望是種出來的。”
他說:“人心呢?”
她說:“我告訴你了,我在種花。”
他說:“花能改變什麼?”
她說:“人心。”
他說:“真的嗎?”
她說:“地是養人的,花也是養人的。隻要你種,日子就會開出花來。”
他說:“人家都說你有病。”
她說:“我知道。”
他說:“人家也說我有病。”
她說:“我知道。”
他說:“都有病啊。”
她笑了,他也笑了。
而後,她說:“真的,我正在種一種花。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月亮花。”
他喃喃地重複著:“噢,月亮花。這名字多好。”突然,他說:“那麼,照你的話,美就是一種希望。我有希望嗎?”
往下,她不說了,她什麼也不說。其實,她很想告訴他,你那個嫂,已經死了,村子還活著。可她不能說。在內心深處,對老四,她一直是把他當做弟弟來看待的,在離開馮家之後,她仍然是這樣。這老四是那樣善良,他甚至還有些傻呆呆的癡意……由此看來,在同樣的環境裏,那“毒氣”和“惡意”並不是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會發作的。也許,每個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樣的,生活有很多個麵,在時光中,縱是一母同胞,人的熏染也是不一樣的,在老四身上,的確有她所喜歡的東西,但是……她雖然看出了老四眼中的渴望,卻沒有故意去冷落他。夜裏,當他執意要守在那裏的時候,她也就不再去趕他了。
於是,在煙炕房不遠的場地上,時常有簫聲響起……她知道,那是吹給她聽的。那簫聲時斷時續,就像在雲中遊弋的月兒,又像是風的絮語,還像是潁河的流水……把日子吹得濕潤。這個老四啊,隻有他知道,她眼裏有夢。
夜裏,她又做夢了。
……仍然是肩著那盤大繩,拖著這塊土地,堅忍地、吃力地往前走。當她走過一個路口,突然有一個戴袖章的人攔住她,說:“進城嗎?”她就說:“進城。”那人就說:“證呢?”這時候,她就趕忙把心掏出來,那心紅鮮鮮的,她說:“這就是證。”那人把心接過去看了一眼,說:“不行。尺寸不夠。”她焦急地說:“怎麼會不夠呢?你量量,你再量量吧。”那人說:“量什麼量?我這眼就是尺子,還用量嗎?”她說:“那你說怎麼辦?”那人冷笑一聲,“好辦,回去!”路已走了這麼遠了,她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就這麼回去。於是,她說:“你要什麼,你說。”那人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說:“你的眼很好啊!你長了一雙好眼。”她吃驚地望著他,“你要眼?”那人說:“你放心,我不是一個貪婪的人。我也是沒有辦法,我老婆沒眼,你借我一隻眼吧。”她說:“別的不行嗎?”那人說:“不行。要不你就回去吧。”於是,她就把自己的一隻眼挖了出來,交給了那個人。那人接過來,說:“不是假的吧?”她說:“眼還有假?”那人說:“也有假的,我見過假的,假的沒淚。”那人按了一下,果然有淚。待那人驗過了,這才揮了揮手說:“放行!”
來到第二個路口的時候,她又被人攔住了。這人多一個字都不說,那人小旗一揮:“證?!”她說:“已經驗過了。”這人橫了她一眼,說:“驗過也不行!——證!”她說:“你要什麼證?我有證的。”她隻得再一次把心掏出來,讓人驗。這人接過來,放在了一個杯裏,剛好放下,可他嘴裏卻嘟噥著說:“這個,這個,不夠圓哪,也不符合衛生條件……”這時候,她已經明白了,她很幹脆地說:“你要什麼,你說。”這人竟然與第一個人一樣,說:“你既然是個痛快人,我就說了,我老婆沒眼,你借我一隻眼。”她說:“我就剩下這一隻眼了,我還要看路呢,你能不能要點別的?”這人說:“我其實是按規定辦事。你也不用討價還價,你不願就算了。回去回去!”她回頭看了看,村裏的人誰也不吭聲,人們低著頭,沒有一個人吭聲……於是,她隻好把第二隻眼也挖出來,遞了過去。這麼一來,她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她心裏說,隻要有風就好了,隻要有風,她就能找到那個地方,有花的地方。
第三個路口……
醒來的時候,她覺得眼很疼。
四、月亮花
香姑的確是在種花。
她悄悄地在試種一種花,這是一種奇異無比的花,她已經種了四年了。四年裏,她試驗了無數次……她覺得她已經接近成功了,那花就快要培育出來了。
在種花之前,她翻看了大量的圖書資料和曆史典籍,突然發現這居然是一塊非常適於種花的土地。這裏的土壤酸堿適度,氣候適中,早在明代以前,這裏曾經是南花北移的集散地。那時候,所有在南國生長的花木,隻有在這裏過渡性地生長一段時間之後,才可以北遷……在明代最為興盛的一個時期,這裏曾有“花驛”之稱,是花的驛站!這個發現使她大吃一驚,也無比的興奮。尤其是,當她在典籍上發現了“花驛之冠”之後,就更為欣喜。所謂的“花驛之冠”,其實隻是一種花的說法。在縣誌上,也隻有短短的幾行字的介紹。那是在南花北遷的過程中,由一位花官在當地采用嫁接的方法培育出來的一種花,這種花的俗名叫“藍煙兒”,也叫“仙人脫衣”。史書上說,此花係青蒿嫁接而得,白日似青煙一縷,妙在藍中含紫,幽裏藏香,初睹則清淡,再看則飄逸,美似天國奇葩;夜來藍色漸褪,紫中泛銀,銀中蘊白,至午夜時分則紫藍褪盡,晶瑩如雪,燦若仙人脫衣……此花極為名貴,曾在南洋花市上名噪一時!
是呀,遙想當年,花車一路飄香,滾滾而來……那麼,又是何年何月,這花的驛站在千年故道上消失了呢?它消失得是那樣的徹底,在時光中居然連一點痕跡沒有留下。是戰爭?是瘟疫?是洪水?還是別的什麼?沒有人知道。
然而,就是這故紙上的寥寥數語,吸住了香姑的眼睛。於是,在長達數年的時間裏,她先後以青蒿為單株母本,做起了嫁接試驗……她知道她是在種植夢想。她想,人得有夢,人若是沒有夢,還怎麼活呢?
青蒿是野生的,可以說遍地都是。青蒿也是她喜歡的一種植物,她喜歡它的清淡與平和,它的柔韌與挺拔。再說,它也是單株成本最低的一種植物。她在田野裏選取最好的青蒿做單株母本,以插接的方式,精選二十四種花進行嫁接:有玉蘭花,有鳶尾花,有玫瑰花,有小蒼蘭,有三色堇,有風鈴草,有紫薇花,有木芙蓉,有半枝蓮,有紫茉莉……在與花接觸的那些日子裏,她的心一下子就靜下來了,花使她寧靜。夜裏,她常常從床上爬起來,去看那一株株生長中的小芽兒,她會長時間地趴在地上,去看那夢一樣的生長,無比神奇的生長。一個芽兒,一點點地小芽兒,竟然可以生長美,生長出一個奇妙無比的花的世界,這真讓人驚歎!有時候,她就醉了,沉醉在那神奇的孕育之中。在一天天的觀察中,她的心甚至體味到了花的感受,她知道花會疼,在她切去一片小芽的時候,在嫁接的時候,她感覺到了花的疼痛,她真能感覺到。花也會落淚,植物也是生命,它也有掉淚的時候,那疼是一脈一脈的,她感覺到了。她說:“不哭,我是讓你美麗呢。”
嫁接是新的誕生,那將意味著又一種生命形式的孕育。在她的觀察日記中,常有一些出乎意料的發現:
三月十六日
刀傷不了花。
嫁接的時候,刀要淨,那一刀必須淨,不能遲疑,你要是略一遲疑,花就哭了。這時候,傷花的不是刀,是手,是笨手把花傷了。刀太硬,太硬的東西傷不了花。相反,水卻能傷花。水太軟,水比花軟,花的心髒是硬的,花也有骨,花的骨儲存在它的遺傳信號裏,隻有刀可以點醒它。在某種意義上說,花是愛刀的。
花也是最有骨頭的。
三月二十七日
土是有心的。
土是最柔軟的東西。土在“拾掇”中柔軟。土最知冷熱。土要人親,你親它,它就熱了。你暖它,它就熱了。你護它,它也護你。土是有愛意的,土是很想護花的,土使花滋潤。可土是俗的,花是雅的。土必須俗,土生五穀,它怎能不俗呢?土裏也有寒氣,太幹的時候,太濕的時候,土就傷花了。書上說,南花北移,硫酸亞鐵必須跟上。雖然這裏的土質酸堿適度,但含堿量還是略高了一點,得靠硫酸亞鐵中和。不然,土就傷花了。土對花的傷害要慢一些,它讓花慢慢地萎,但那又是致命的。奇怪的是,土竟然也會出汗?真的,土出汗的時候,就是變天的時候,這是一個信號。你把土抓在手裏攥一攥,就會知道天上的事情,這真是奇跡!
四月八日
花是在夢裏生長的。
真的,花是在夜裏養精蓄銳,在夢裏生長。白日裏它吮吸天地之光氣,卻在夜裏吐納。它的形變主要是在夜裏完成的。白日裏你看不出什麼,白日裏它靜著。到了夜裏,你盯著它看,就會發現花在一點點地收,很緩慢地收;而後,在接近黎明時分,它又會一點點地放,它在收放中悄悄地完成了變異。花的身體是從來不睡的,花不睡,它為燦爛而活。
四月十七日
花也會尖叫。
有一天早晨,我真的聽到了花的尖叫聲。
花也有情感,花是有“磁場”的。在感情上,你不能捆綁它。嫁接的時候,你得讓它們相互間試一試,看是否能“親”上。要是排斥的話,就不能硬把它們嫁接在一起,不然的話,它立馬就死。一天早上,我剛走進花棚,就聽到了花的尖叫聲。這株花是頭天夜裏嫁接的,也隻是讓它們待了一個晚上,可是,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就在那一刹那間,“嘶”的一聲,它的所有葉片全落了,是死了心的幹枯!
五月二日
花渴了,反而會出汗。
花的香氣就是從“汗”裏揮發出來的,花以血當汗。旱的時候,花的氣味最濃。花也有性格,大凡香氣濃鬱的花都是些烈花,就像女人一樣。
澆水的時候,你會聽到花在吮吸,那聲音很細微,一“吱兒”一“吱兒”的,等它不“吱兒”的時候,就是夠了。花以水而肥,但花又是怕水的。水既不能過大,也不能過小,它要的是潤,而不是淹。花最怕淹根,花根經水一泡,就腐爛了。書上說,濕要濕透,幹要幹透,就是這個意思。
南花北嫁,它有一個改良期,也有一個適應期,在特定的地域裏,還有水質的問題。這裏的井水偏硬、偏寒,得把深井裏的水改在池裏曬一曬,去去寒氣,再澆……
五月十四日
對於花來說,低頭就是死亡。
……花太嬌了。也許,花就是讓人嬌的,它的品格決定了它的嬌貴。美是滋養出來的,你得用心去養它。在花棚裏,我最怕的是花低頭,花是從不低頭的。花一低頭,它的死期就臨近了。
鶴望蘭,產於萬裏之外的南非,也是草本植物。應該說,它是一種遷徙之花,也是飛翔之花,是適於改造的一種花。我真喜歡它欲飛的姿態,那姿態真好。我曾拿它做過母體試驗,一共試了十二次,最後我不得不放棄……因為,每次嫁接之後,不到一個鍾頭,它的頭就垂下去了。那昂著的頭一旦勾下去,就再也直不起來了。
於是,我明白,花是不能低頭的。花寧死不低頭。
六月二十一日
葉永遠是花的陪襯。
葉是扶花的。但葉瘦則花瘦,葉肥則花肥。葉與花又是什麼關係呢?
植物的底色是綠,但綠可以化為紅,化為藍,化為黃,化為紫……這多麼奇妙!小小的一株,就是一個世界。大約,花也有它內在的信號,有內在的“訴說”方式?這變異,又是誰賜予的?葉兒就是一種生命的準備,它為花而準備,為花而凝聚,就等著有那麼一天……花的開放。葉是花的母親嗎?葉為花而榮,為花而枯,在花開放的日子裏,葉也努力地崢嶸,襯得很辛苦。“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樣的句子,大約就是從花木(?)中來的。它們一定是說過話的。它們之間,都說了些什麼?
六月二十五日
在花期裏,你要讓它吃得好一些。
花也有胃嗎?花的胃是多麼細膩。花也要配餐,它在不同的時期裏,要吃不同的東西。豆餅、芝麻餅,都是花的“上等食品”。豆餅和芝麻餅都得事先用水泡一泡,發酵之後才能施……發酵的時間,以七天為宜,等酵出水泡兒的時候就行了。草木灰是花的胃藥,它是可以起消毒作用。這些“食品”必須事先配出來,氮、磷、鉀缺一不可。這些都要做成“營養缽”,讓花慢慢消受。
…………
二月八日
花也有相互矛盾的地方。
嫁接的時候,有的要接在“皮”上,有的卻必須接在“肉”上。有時候,是“皮”相互排斥,有時候是“肉”……有一點不對,就接不上了。按照書上說的,“門字接”、“十字接”、“劈接”、“靠接”……都用過。可花有自己的語碼,你必須按花的語碼去做,你得了解花的性情,在摸索中尋找最好的嫁接方式。這就跟人一樣,脾氣、性格都要相投。花比人更挑剔,那性情的對接,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池,真難!
花的淚很重。下刀的時候,那疼讓你顫抖。
三月十七日
是不是該放棄青蒿?
典籍上有,文字記載的東西,難道就該相信它嗎?
你已做過很多次嫁接試驗了……有時候,長著長著,那花就萎了、死了,死得莫名其妙。你長時間地看著那死去的花,心裏很疼。一次次地嫁接,一次次地失敗……每當嫁接失敗的時候,你就心疼。你心疼地看著那花,不知道究竟錯在哪裏。你真想問問它:你怎麼還不出現呢?你還要我等多久呢?
可你不想就這麼認了。你說,重新來。
換一個父本,換一株母本,重新再來……
五月八日
花是有靈性的。
花與大自然融合得是那樣的密切,花在時光中絢麗的那一刹那,就像生命中的密碼對接一樣,突然之間一下子就燦爛了,就輝煌了。那舒展看似不動聲色,可在張開的一瞬間,仿佛已有了千年萬年的信號儲備!
你離花越來越近了,你一天天地與花相伴,你覺得你已經離不開花了。夜裏,提著一盞馬燈,蹲在花棚裏,看花的生長,感覺真好!
……花也跟人一樣,需要對環境的適應,那生命的孕育也是需要過程的,過程是不可超越的,你不能急,你得一步一步來。
五月二十一日
又一次失敗……
花是講品的。花的品格,一要選,二要養。
晚上,家和到花棚裏來了。家和是第一次到花棚裏來,家和說,一進來,我就不敢呼吸了,人太濁。他又說,我真想用手摸一摸,可我不敢摸,我一摸,花就髒了。家和就那麼一盆一盆地看過去,待看了那些嫁接品種後,他突然問:“花有父親嗎?誰是花的父親?”這話說得很愣。過一會兒,他又說:“花得有個好父親。”
我說,你出去吧。他說,好。而後,他就躡手躡腳地走出去了。
可家和的話,要是慢慢品,也是有些意思的。想一想,也許是父本出了問題?
…………
三月五日
又是春了。
我決定更新父本。把鳶尾花、紫薇花、風鈴草、木芙蓉四種花的雜交父本與集三代品質雜合而成的青蒿母本再次嫁接……但願能夠成功。
家和又來了,他端來了一盆熱豆腐。他輕聲說,豆腐是熱的。
我知道,夜裏,他就守在花棚的外邊……
五月七日
它們結合了!
真的,我看見它們結合了。
家和在花棚外說,我聽見你笑了。真的,你的腳步聲笑了。那麼,是有希望了?
家和這句話,真讓人感動。我心裏說,看吧。在試驗中,已經失敗了那麼多次,你再也不敢抱什麼幻想了……夜,多麼靜啊!
我說,家和,你進來吧。家和就進來了,坐在花棚的門口處。我們在等,我們就這麼整整地等了一夜!
六月八日
開花了。
二號盆是最先開花的,可它沒有變;三號盆,也沒有變;今夜,就看一號、四號、五號盆了……
一號盆上午十點開花,四號盆是午後開花的,開得真好,藍中帶紫,似青煙一縷,縹縹緲緲的,這是一個好兆頭。
家和說,你把豆腐吃了吧。我說,不吃。他說,吃了花就開了。我還是沒有吃。我想,等成功了再吃吧。
可是,在午夜時分,那花的顏色卻隻褪到了灰白……一盆一盆都是這樣,它們再也不褪了。這算什麼呢?又失敗了。
黎明時分,雞叫了,我覺得一點希望也沒有了。當我決意要放棄的時候,望著那一株株嫁接失敗的花,忍不住抱起一盆,用手絹蘸了一些水,一點一點地去擦那花的每一片花瓣……然而,想不到的是,奇跡卻在意料不到的時候出現了。第二天晚上,午夜時分,當我再一次走進花棚的時候,簡直讓人難以相信,那盆用水擦過的花卻怒放了,它已完全褪盡了紫灰色,雪白嬌嫩,與古書上說的一模一樣!我一下子撲上去,趴在地上,長久地望著那株花,我看見花笑了,家和也笑了,是含淚的笑。我說:“我終於把你等來了。”
家和說:“你是說我嗎?”
六月十七日
昨天上午,我如法炮製,飛快地跑去打了一桶清水,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花一株一株地都給擦了一遍……可是,一夜過去了,奇跡沒有出現;又一夜過去了,奇跡仍然沒有出現。就這樣,一連三個晚上,奇跡再也沒有出現過,一次也沒有。無論用水擦多少遍,這個品種的花就再也沒有像我期望的那樣開放……一時間,我真是束手無策了,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這是怎麼回事呢?問題究竟出在哪裏?難道是花神為了可憐我,特意為之?不然,為什麼隻有那一株“脫衣”了呢?
六月二十四日
奇跡出現了,是家和救了我的花。
這天,當家和從村中走過的時候,遠遠地,他聽見豆腐嫂喊了一聲,豆腐嫂說:“盆呢?我的盆。”家和迷迷瞪瞪地說:“盆?啥盆?”豆腐嫂站在門前叉著腰高聲喊道:“盆!那盛豆腐的盆。”這句話猶如電石火花一般,一下子激醒了家和,家和喃喃地說:“盆?噢,盆——就是那盆!”於是,家和二話不說,扭頭就跑,飛跑!豆腐嫂吃驚地望著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她就說了個“盆”,也不過就隨口問了一句,這神經蛋怎麼就跑起來了?!豆腐嫂就追著喊:“狗攆兔子呢?你跑個啥?——那是個破盆。”
家和飛快地跑來,氣喘籲籲地告訴我說:“盆!”我望著他,說:“盆?啥盆?盆怎麼了?”家和喘著粗氣說:“那盆,就是那盆、盆裏的水,是盛豆腐的水!”
聽他這麼一說,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明白了,我終於弄明白了,老天哪!那天夜裏,我隨手給花擦的水並不是清水,那是煮了豆腐的水。那是家和給我端的一小盆熱豆腐……那株花,用的是煮豆腐的水!這時候,我看見了那個盆,那盆還在花棚架上放著呢,是個空盆——也是一個破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