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豺群一齊掉轉頭去,飛也似的朝遠處一條幽深的山穀跑去。
它們離開它了,它們拋下它了,它們遺棄它了。它發瘋般地汪汪汪亂吠亂叫,想激怒它們豺的聽覺神經,但無濟於事,遠方的山穀出現一群躍動的小黑點,再過了一會兒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它孤獨地躺在尕瑪爾草原上,它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狗還是豺。它做過狗,也做過豺,做狗的時候是條好狗,做豺的時候是匹好豺,遺憾的是,狗也不讓它做,豺也不讓它做。它覺得自己是非狗非豺的怪胎。
它的兩條前腿都斷了,它站不起來了,它隻能在地上慢慢爬行,它連最笨拙的穿山甲也追攆不上了,它會活活地餓死在這裏的,它傷感地想。
天色漸漸暗下來,火紅的晚霞變成深紫色的雲塊,又是令豺煩躁的白天與黑夜交割的時光。
突然,它看見暮色蒼茫的草原上,有一群小紅點奔馳而來,很快,它嗅到了一股它十分熟悉的同類的氣味。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鼻子,是埃蒂斯紅豺群回來了!
它們是良心發現準備接納它回豺群呢,還是舍不得它這身鮮美的狗肉狗血狗雜碎,想來個狗肉宴會?
不管怎麼說,總比把它孤零零地拋在荒野上要好得多。
豺群在離它五十多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二三十隻幼豺從隊伍裏走出來,魚貫地來到它麵前,每隻幼豺都伸出細嫩的舌頭,舔了舔它的麵頰。
這是它暴露了自己狗血統的秘密,冒著生命危險從獵人槍口下救出來的幼豺,是埃蒂斯紅豺群的未來。
那委屈的心境,總算有了一絲安慰;那生命的付出,總算有了一點補償。
其他幼豺舔過它之後,又魚貫著返回隊伍去,唯有黃圓和黑圈還戀戀不舍地站在它麵前。
它們年歲尚小,還不懂得什麼叫出身什麼叫血統什麼叫成分什麼叫陣營。
藍尾尖叼著一隻野兔走了過來,將野兔送到它嘴邊,凝望了它很長時間,然後領著黃圓和黑圈走了。
白眉兒聽到一絲唏噓和歎息。
埃蒂斯紅豺群再次消失在草原盡頭那條幽深的山穀裏。白眉兒知道,這一次,它們是真的走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它知道他們遲早要來的。
人類的報複心比獸類要強得多,它從他們鼻子底下救走幼豺,對他們來說,無疑是一種奇恥大辱。人類總是自以為是,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就是覺得自己是天地之靈傑,萬物之主宰,比野生動物要高明得多。現在突然間被一匹豺騙了,好不容易捉到的誘子被一匹豺用喬裝蒙騙的手段救走了,人的自尊心當然會受到損害。這不僅僅是丟了幾張豺皮的問題,還在動物麵前丟了麵子。
麵子對人來說,有時比性命更重要。
它知道他們一定會跟蹤追攆而來的。它想象得到,他們看到一匹豺假扮成狗輕而易舉地把他們坑騙了,一定氣得七竅生煙,賭咒發誓要報仇。他們決不會放過它的。
人類既食草又食肉,是一種雜食性動物,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混合型氣味。它聳動鼻翼,聞到人的氣味正走下日曲卡山麓往尕瑪爾草原走來。人的氣味越來越濃,還伴隨著狗的吠叫。它沒有動,靜靜躺臥在金色牧草中。它的兩條前腿都斷了,是無法逃過獵狗追捕的。再說,埃蒂斯紅豺群拒絕它歸隊,它已失去了一切,生命早就可有可無了,它還害怕什麼呢?
來吧,裝滿火藥鉛巴的獵槍;來吧,豪情壯誌的獵狗;來吧,怒火填膺的獵人!
凶猛的獵狗很快把它圍了起來。
它的兩條前腿斷了,隻好坐在地上,挺直身體,高昂頭顱。
幾個獵人端著獵槍,一步步朝它逼近;它不認識他們,他們不是獵戶寨的村民。
“就是它!”瘦高男人神經質地大叫起來,“就是這畜生,裝扮成一條狗,裝得好像哎。”
“不錯,是它。”光頭獵人從兜裏掏出一條毛茸茸的尾巴來,晃了晃,證實道,“瞧,這是我從它身上砍下來的尾巴,毛色金黃,和它身上的毛一模一樣。嘿,你們不信的話可以看它的屁股墩,光禿禿,血糊糊的,沒尾巴的豺。確實是這家夥裝扮狗壞了我們的好事。”
白眉兒瞧見了自己的尾巴,要是它能躥跳起來,它一定要奪回自己尾巴的。
十幾條獵狗虎視眈眈地望著它,圍著它不停地繞著圈子,隻等主人一聲吩咐,就準備撲上來把它撕成碎片。
“嘿嘿,好聰明的豺,會裝狗叫,還會搖狗尾巴。你有本事現在再騙我們一次嘛。”瘦高男人譏笑道。
“是啊,是啊,你這狡猾的畜生,你有本事現在從我們槍口和獵狗的包圍圈再逃走,算我服了你了。”光頭獵人嘲諷道。
“我以為你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嘿,鬧了半天,還不是要被我們捉住,活剝你的皮,活抽你的筋,活開你的膛!”一個白頭發獵手用蒼老的聲音幸災樂禍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