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仙坡人民常去的集鎮是石河對岸的蓮池鎮,常去的城市是紅塬市。
石河是一條季節河。三伏天下了猛雨才有滾滾洪流。多數時候,寬闊的河灘裏淨是白花花的大小石頭。到了跟前才能看見石頭縫裏的一點點兒水。河灘中間隆起的長條狀台地叫魚脊梁,魚脊梁上邊長滿灌木叢和荒草,下邊是堆積的大小石頭和沙子。翻過魚脊梁,那邊的河灘和土地就屬於蓮池了。
蓮池和魚脊梁那邊的幾個村子都受紅塬縣蓮池鄉管轄。蓮池也是鄉黨委、鄉政府所在地,是那邊幾個村的政治中心,也是這一帶的經濟文化中心。蓮池街上商鋪林立,平常就熙熙攘攘,一派繁榮氣象。每逢集日更擠滿兩縣的人民,雖然說不上人山人海,那也是相當地熱鬧。蓮池距紅塬市區隻有二十多公裏,以前隻通沙石公路,去年秋天才通柏油路。從蓮池坐上汽車,吱溜一下就到紅塬市區了。紅塬市區原來是黃穀縣的一個鎮政府所在地,後來國家在紅塬建設大煤礦,紅塬才和這邊的幾個鄉一起從黃穀分出來成立了紅塬市。紅塬市雖然隻是縣級市,和黃穀縣同屬百山市領導,但紅塬卻後來居上,比黃穀繁榮富強多了。黃穀不通鐵路,紅塬不僅早就有鐵路通過,前幾年又通了高速公路。當年東林和草英經蓮池到紅塬,從紅塬遠走高飛;如今二仙坡外出闖世界的人們也都是胸懷萬丈豪情經過蓮池、紅塬奔赴五湖四海打拚。
一進入臘月,從早上到黃昏,二仙坡村口總有男娃女娃和白發蒼蒼的老人向著蓮池方向瞭望。那情形,用望眼欲穿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
二仙坡這一帶外出打工的人們,每年春節回家都是到紅塬下汽車、下火車,再坐小公交到蓮池,到蓮池後再坐一種鄉下人叫做“嘣嘣嘣”的三輪車回各村各家。
鄉下人最重視過年。好像一年的日月都是樹葉,過年才是花朵和果實;好像一年的工作都是收集光芒,隻為過年的時候放射;好像平常的日子都是在燒鍋,隻為過年那幾天沸騰。過年最重要的標誌是合家團圓。平常在外打工的人們過年都要趕回來。人們一年的辛苦勞碌、一年的辛酸忍耐,都隻為著換取過年那幾天的團圓幸福啊!那些寒冬臘月半夜三更排隊買火車票的人們,那些背著大包掂著大包擠著上車的人們,那些迎著寒風騎著摩托車千裏迢迢奔向家鄉的人們,就是村口老人娃們日盼夜想的親人。親人立在村口,也立在他們的心窩裏。他們的心被無形的手緊抓著,恨不得一下回到家,見到村口這些望眼欲穿的親人們。
村口瞭望的人群中,有時候也能看到壓抑著興奮的當家媳婦們。
“他往安國家打電話說早上七點就在紅塬下了火車——在車上整整站了一天一夜。”
“我家那人也往三爺家打電話了,說帶了兩個大包。叫我來接。”
“我家那人買了手機,前天黑地上火車後,給天才發了信息,又給建林、黑子發了信息。人家都不在村裏,建林昨天晚上從黃穀回來才說給我。按說早該到家了……”
……
來瞭望的媳婦們都是得了準信。男人們不在家,媳婦們就成了家裏的頂梁柱,裏裏外外的事太多了,她們一天到晚根本忙不過來,不得準信,才不會來村口瞭望呢!
二仙坡全村隻有支書餘安國和老支書三爺兩家有固定電話。電話線從黃穀縣城伸出來,穿過很多村莊,伸到二仙坡的時候,隻剩下兩個電話號。就像一根倭瓜秧已結了許多大倭瓜,到二仙坡村隻能再結出兩個瓜——這個比方不太準。有生命的東西多少都有點兒良心,倭瓜秧多上肥多澆水,還有可能多結倆倭瓜。沒生命的電話線冰冷無情,一根電話線承載多少號碼是鐵定的,沒一點兒商量的餘地。這兩個號還是鄉裏逼著留下的,指定一個給現任支書,一個給三爺,三爺不僅是老支書,還是建國前的老黨員。在外打工的人們往家打電話,一般都打到安國和三爺家。二仙坡在家的人隻有白天才、建林、黑子三個人有手機。
幾輛三輪車從蓮池向著這邊開過來。有一會兒三輪車被魚脊梁擋住了,可很快就又“蹦嘣嘣”爬上來,翻過魚脊梁,下到下邊的河灘,又“嘣嘣嘣”開始上坡。上坡那地方是個岔路口,分出的若幹條路分別通往二仙坡、胡家坡、嶺南、葛條溝等村。一輛三輪車向著二仙坡“嘣嘣嘣”開上來了。有男人立在車上向人們招手。
“媽,奶奶,你看——是我爹——”
一個小娃子從人群中躥出,像利箭射向前方的車和人。
“媽,我爹也回來了。”
“噢,真是——趕緊去接你爹——”
又一個娃子像利箭射出。
……
見娃們飛跑過來,有的男人放下背上和手中的大包小包,當時就給娃子們掏好東西,有吃的,有玩的。有些深沉狡猾的男人,將手中的小包讓娃子背上,小聲說著買了什麼好吃好玩的東西,到家裏再拿出來吃、到家再拿出來玩。娃們卻不聽,立馬就要。親人久別相見情正濃,平常暴烈嚴厲的男人們這時候心也軟得像麵團。男人們由著娃們翻出好東西,看著小娃們互相炫耀評比。
“我爹給我買了一大包小金橘,連皮吃,你嚐嚐,皮都是甜的,一點兒也不苦。”
“你看我爹給我買的電動汽車,我叫它進,它就進,我叫它退,它就退。”
“我爹給我買的衝鋒槍——嘟嘟嘟、嘟嘟嘟——”
……
那些沒有望到親人的人們心裏十分不得勁。
“都回來了,人家的爹都回來了,你爹咋還沒回來?”有白發蒼蒼的老人抹起了眼淚。
“我爹真,不知道早點兒回來——”
小娃子氣憤地跺腳叫罵。
“你爹排了一夜隊才買到火車票——他昨天才上的火車,這時候還在火車上呢。不叫你們來接,非要來。媽,咱們回去做飯,小孬,吃了飯再來接你爹,你爹後晌一準能回來。”
女人克製著內心的失望,一邊替男人辯護,一邊哄小的勸老的。
一邊歸心似箭,一邊望眼欲穿。有的如期歸來了、如期望見了,歡喜無比;有的卻未能如願,失望至極,惆悵無比。年前那些日子,這樣的實景悲喜劇幾乎天天在村口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