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男人帶回了錢,也帶回了團圓和歡樂。離多聚少,人們分外珍惜難得的團圓。男人一回來,一家人實際上就開始過年了。許多媳婦娃們提前穿上新衣服,還要對外人說,過年還有,過年還有。家家戶戶煮肉炸油食。油食的種類很多,麻花,果子,焦葉,有軟有脆、有甜有鹹,吃起來十分香甜。娃娃們啃骨頭、吃油食、玩玩具,打打鬧鬧,狗娃們跟著娃娃們撒歡,人歡狗叫,狗尾巴搖得像風車輪。娃子們興高采烈,大人們也滿心歡喜。娃娃興奮的笑臉就是大人心中的花朵和果實,一年年長高的娃們就是大人們心裏不斷生長的希望。那些日子,整個村莊就像一團燃燒的火,就像火焰上那鍋沸騰的水。

外出打工回來的還有那些沒有成家的年輕人。他們人雖然回來了,心卻還留在城市。他們一天到晚扯著嗓子哇哇哇打電話,生怕人們不知道他(她)也有一個手機。他們一天也不想在農村待,回來時候已買了返城的車票,巴望著趕緊過完年再返回城裏。

天下人,心靈深處都有個不可告人的小九九:就是總想比別人過得好一些。這一點兒在有著共同經曆彼此相熟的人們中間往往表現得更為強烈。各家人歡歡喜喜過大年,也不忘打探別人家外出打工的人們帶回來多少錢?生怕別人掙得比自己掙得多。一旦確認有人比自己掙得多,接下來還要進一步了解他或她是怎麼掙的?二仙坡出去闖蕩的人們雖然掙多掙少也不一樣,但相差都不多,難得有人被大家共同關注。東林和草英私奔出去十多年後突然回來,又聽說他們在外邊大發了、掙了大錢,今年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東林和草英身上。

東林和草英是臘月二十七回來的,坐的是支書安國大娃子建偉開的小公交。建偉的小公交一天到晚從蓮池到紅塬跑四個來回。平常半下午就回來了。臘月二十七那天是專程到蓮池火車站接東林一家,傍黑時候才從蓮池那邊回到村裏。小北風颼颼地刮著。車一停下,建偉先從前邊跳下車,跑到中間車門跟前。這時候安國兩口子都迎出來了。東林、草英和那個叫安生的小娃下了車。兩家人從車上大包小包拿下來好多東西。小安生已長老高了,戴著火紅的皮帽子。大家都進了院,小家夥還在大門外邊東張西望,伸著雙手接紛紛揚揚的雪花。東林站在門口喊他,他好像沒聽見,又仰著臉張著嘴,接吃雪花。東林走過去,往小家夥背上拍了一下,安生就跟著回去了。吃晚飯的時候,村委主任好民和文書白天才也去了。他們猜謎喝酒興騰到半夜。好民出了安國家大門就吐,是白天才扶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回去的。聽說,安國和東林兩家過年的年貨都是東林掏錢買的。安國家前些天買的電冰箱、電視機也是東林掏的錢,說是兩家過年用,其實是送給安國的——立馬,這情形全村人都知道啦!

那些外出打工回來的人夾掖點兒小禮物去給支書安國拜早年——男人外出打工,女人老人娃子都在村裏,而且自己的戶口也在村裏。說到底,不管自己跑到哪兒,都還是在安國領導之下。這一點,人們心裏都清楚——從安國家出來的人們說,安國和東林在新房裏拾掇一大盆活蹦亂跳的大魚和小魚。安國隻比東林小一歲,卻一口一個東林叔。兩個人看上去十分親熱。東林見大人就讓煙,見小娃娃就給糖。人家說,東林,這些年跑出去大發了。東林嘿嘿笑著說,沒發,沒發,不過也掙倆小錢。神情、聲音卻讓人感到他真發了,掙了大錢。東林穿著黑皮衣,皮衣裏麵是紅毛衣。一家三口都穿皮鞋,個個臉色油光滋潤——不發財他咋有恁滋潤?有錢沒錢,一看臉色就知道了。有人問,聽說你們在外邊包荒山種了好多蘋果樹,你們的蘋果咋賣出去的?東林說,我們的蘋果品種好,而且我們有冷庫。我們的蘋果下來了不急著賣。還有人問,你在外邊辦了工廠,你回來了,工廠叫誰管?東林說,工廠是和人合夥辦的。我們回來了,還有別人打理。東林和人說話時候,安國從屋裏搬出一箱辣椒醬,一家送一瓶說:“這是東林工廠生產的,出口日本、韓國,一家拿一瓶嚐嚐。”東林也說:“大家嚐嚐、嚐嚐。”草英和安國媳婦麥花在灶房裏炸果子。晚輩的人們故意進去瞧她,跟她說話。草英雖然沒有在家時那樣鮮嫩水靈,但卻比以前更豐滿滋潤了。草英有些不好意思,還是話不多。東林的兒子安生和安國家的小娃小偉頭頂頭趴在小桌上做作業,有的人提前給小偉壓歲錢,也給安生錢。安生不要。東林說:“接住吧。這是你……”省略的是“爺、伯、叔、哥”等。

安生跟著小偉到外邊放炮玩。有人問安生上幾年級?安生說上五年級。問他一家在外麵做什麼?問他家有多少錢?安生搖搖頭說,不知道。有的人還問,安生,你娘見你親不親?安生說,親。有人小聲說,安生,你還有個親媽,你還記得你親媽不記?安生低著頭不吭聲。人們又問,你還有個親姐,你還記得你姐不記?安生還是低著頭不吭聲。有人便說,安生,你跟著你爹跑出去享福了,你媽、你姐可受罪了。一聽這話,安生頭一勾,就轉身回院裏了——立馬這情形全村人也都知道了。

別看二仙坡和外麵的信息聯絡不太通暢,但村子內部的信息傳播卻快得很,差不多能趕上因特網!

別看二仙坡沒有攝像頭,也沒有搞監聽的餘則成們,可人們之間的秘密勾當根本藏不住。

東林一家回村後的活動,雖然沒有記者跟著全程報道,可是,點點滴滴,人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人們見麵就說這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議論紛紛之後比較一致的意見是:第一,東林確實在外邊掙了大錢;第二,東林給了安國不少好處,除了人們已經知道的,暗裏肯定還有;第三,他們住到安國家是心虛膽怯,怕人家找他們算賬。由此人們又想,秋桃改嫁外村了,三爺老了,毛主席發給三爺的半自動步槍也讓縣裏收走了。可保德還在村裏。當初保德曾放出狠話,說逮住東林非打斷他一條狗腿!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此仇不報非男兒。保德雖然老實,這一點總還是知道的。如果不找他們出出氣,以後怎麼見人?保德豁上了,隻怕連安國的麵子也不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