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我稻田裏的兄弟
2003年麵世的這部紀錄片《S-21:紅色高棉殺人機器》,將鏡頭對準紅色高棉時期,柬埔寨最大的審查中心“S-21集中營”,其全稱為“第21號保安監獄”。1975年到1979年時期,這裏至少關押了14000 到15000名囚犯(有人相信總數超過20000人),最後幸存的隻有六七個人,稱其為“滅絕營”一點也不過分。
此地並不擁有高效率的現代殺人工具,能夠將人整批地處死,如同納粹集中營裏的毒氣室。在經受了不同階段的酷刑逼迫之後,囚犯們被木棒、鐵棒、鐵鍬、鎬、彎刀這些最簡單、最原始的工具殺死,它們原來主要是勞動工具,連一粒子彈的代價都不付。將這麼多人一個一個從後腦勺敲死,或用鐮刀割斷喉嚨,這真是一樁令人難以想象的浩瀚工程。囚犯中也有一些人因為饑餓、疾病或者抽血過度等而死亡。
活下來的人數如此之少,年輕的導演隻找到了他們其中的兩位。因此這部紀錄片最大的特色在於,不是眾多幸存者,而是當年的看守來到鏡頭麵前,成為影片中主要“出鏡者”。他們一共有八九位重返舊地(超過整個活下來的人數),來到如今已經成為大屠殺紀念館的場所,對著鏡頭講述他們的“工作”,他們的“想法”。那些長眠於地下冤屈的人們不再開口,我們隻能通過看守們的講述,來想象和感受冤魂們痛苦的身影。
影片導演潘禮德1964年出生,十一歲時與家人一起被投入集中營,十五歲時逃出,經由泰國到了巴黎,考取巴黎高等電影學院,1989年拍出一部關於柬埔寨難民營的紀錄片《Site2》受到關注,此後拍過劇情片《稻田裏的人們》《戰後的某個夜晚》。這部紀錄片花了三年的時間得以完成,引起巨大反響。
一
不知道導演是如何說服這些人來到鏡頭麵前的。他們看上去如此單純,應該是剛剛從稻田裏走出來,臉上掛著羞澀的微笑,身材單薄,穿著土製的衣服,膚色黝黑,個子不高,看起來仍然十分年輕,四十多歲的年齡看起來隻有三十來歲,當年應該是十幾歲的娃娃兵。任何人不能從他們的臉上讀出他們的過去,若是放到人群中去,沒有人會感覺到他們的不同,一點異常的動靜都沒有。
看看這一位吧,他叫Houy,窄額頭寬臉膛,典型的當地人麵孔。影片的開始描述了一段他的家庭生活。一個剛剛洗浴過的嬰兒被放到他手中,應該是他的骨肉。他父母親坐在地板上,母親緩緩地說:“我的兒子從未舉止無禮過,從未在家裏侮辱老人。他們教導他,把他變成一個殺人的流氓。”母親建議兒子去做一個儀式,超度那些死難的亡靈,從此不再見到他們,開始做一個嶄新的人。Houy本人是這麼說的:“如果是自己殺人,那是壞,但是壞是那些下達命令的人,他們手中有武器還有權力。在我心裏,我害怕做壞事。”
與自己曾經“共事”同誌們的見麵,他們有一種老友重逢的靦腆和歡欣,各自欠著身,互相握手問候:“你老了”,“你還記得我”,“看著眼熟,想不起名字了”,“你再想一想”,“我們雖然都在這裏,但是在不同的部門工作。別人以為我們是在一個集體裏工作。”這位來自Takeo地區的男人看上去更年輕,他說當年他們一共兩百多個小孩子,被卡車運到某個地方,在進行了短暫的訓練之後,就被送往不同的監獄充當“守衛”。
審訊通常分為三個階段,由不同的小分隊擔任。第一階段是“好心”,主要是施加政治壓力,目的是使得犯人服軟。如果拒絕回答,就被送到第二“熱”小組的手中,“熱”施加刑罰,打得皮開肉綻、頭破血流。如果再不招供,那麼便送到“咬”手中。一旦“咬”成員的木棒打下來,原來的舊傷口馬上破裂,噴出鮮紅的血,很少有人受得了。影片中的一位幸存者就在這種情況下,供出了六十四個他所認識的人,指稱他們是“叛徒特務”。
為了逼真地再現當年的生活,影片讓這些看守站在如今的空房子裏,扮演起自己當年的角色。Houy要去一間牢房提審一個犯人,他在手心裏記下這個犯人的號碼。到監牢時,對守在門口的“娃娃看守”說:“把十三號給我帶出來提審。”“娃娃看守”便走到屋裏靠近窗口的地方,大聲說:“十三號,起來。”這位看起來仍十分年輕的看守一邊說,一邊做著手勢:“我命令他站起來,把他的眼睛蒙上,從背後把手銬銬上,然後我把門再插上,把鎖鎖了又鎖,我抓住他的胳膊,然後出去。”Houy站在門口等著,等到這個犯人之後,他“扭著他的胳膊,帶他走”。
這應該是當年每天發生無數遍的簡單事實,平淡無奇。然而正是無數這些平淡無奇的細節,構成了那場大悲劇的一個小的部分,積累起那個在民族曆史上最為黑暗的一幕。實際上,今天的人們難以想象的恐怖事情,與人們眼下經曆的所有事情一樣,同樣也是發生在日常時間、日常光線之下,是一點點添加進來,危機是一點點加深加重的。其中並不是每個細節都那麼可怖。日常時間的節奏將事件分成不同單元,它們平均地分配在不同的時段,人們在經曆它們的時候,是逐步接受和承受的。
事情的可怕正是在這裏。所有這些單元,它們如何加在一起?當它們加在一起時,將通往何方?如何獲得整體的意義?這是那些看起來普通的執行者們不知道的。他們隻是其中的一個環節,是一個總機器當中的一個螺絲釘,這個長長行為的盡頭是他們望不見的,他們隻能做分配給他們的事情,這一部分和那一部分,對於自己視野所及範圍之外的事情,他們無法知道得更多,實際上也不會讓他們知道得更多。他們是在“無知之幕”底下行動。
那些遭遇者也不知道,正在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最終結果將如何。就像1975年4月17日紅色高棉進入金邊這天,這座城市兩百萬居民接到通知說,為了躲避美軍轟炸,他們必須馬上離開這座城市,許多人以為也許三天就可以回來。結果有幾十萬體弱多病者,在長達一個月的徒步跋涉中就地趴下,永遠沒有再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