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餘抵達“新農村”的人們,一下子退回到刀耕火種的原始社會。原先“故事”的環節突然斷裂,被導向另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那個誰也沒有謀麵的更高的“講述者”,他憑著沒有見過任何人的麵,並且正是因為沒有見過任何人的麵,不需要對這些人做出解釋和負起責任,便隨意地決定了所有這些人的命運。
無論如何,當Houy和他的同誌們在空蕩蕩的屋子裏演示自己當年的行為時,當他們大步跨到屋子中央,做出開門、關門、扭著胳膊帶走某人的動作時,當他們對著不同的牢房,為了一點小事大聲訓斥時,觀眾會明顯感到在他們的舉止以及身體中,流露出無可救藥的卑微,體現出某種猥瑣。他們的臉上越是無辜,他們的胳膊和腿的舉動看起來便越是下流。他們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無法令自己看起來更好一些,這是“工具”的特點,也是他們本人作為“工具”的代價。他們的確受人驅使,但不管怎麼說,他們接受了自己作為“工具”這個事實,同意維護那個吃人的係統。這個係統叫作“安卡”,柬埔寨語“組織”的意思。紅色高棉的領袖波爾布特最初並不為人所知,他把自己弄得神秘兮兮的。一般人們隻知道自己的國家由“安卡”掌權。一切命令均是由“安卡”發布的。1977年波爾布特訪問中國時,住在釣魚台國賓館裏,還幫助園林工人們修剪花枝,以體現自己保持勞動的本色。他喜歡用“細菌”這個詞,來代表所有那些不同於他立場的人們,對於“細菌”的唯一辦法就是消滅。
二
影片中的另一位幸存者是畫家HengNath。作為S-21集中營的受害者,他再次來到當年的看守麵前,與這些人構成麵對麵的質詢。這種對質的局麵,也是影片的基本結構。一行簡短的材料顯示,畫家當時三十五歲,1977年7月1日被捕,排號十八,在他的備注中有一條:“保留使用”,這幾行字使得他幸免於難。具體原因是他為這所集中營的頭頭Duch畫像,將此人的麵部畫得如同少女般細膩光滑,令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感到滿意。其餘畫家則在幾天到一個月、兩個月不等的時間內,陸續被殺害了。
畫家已經兩鬢斑白,眼睛裏流露出悲哀憂傷。他單刀直入地問那些看守:“你們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嗎?”“這麼野蠻的原因是什麼?”看守們顯然被問過這個問題,有他們自己現成的看法,但是在表達時不能不是支支吾吾的。Houy答道:“這件事……我覺得,就像發生意外的那些人一樣……”他的意思是誰都是不得已。畫家不依不饒:“就一句話,你們認為自己是受害者嗎?”“如果在這裏工作的人都是受害者,那麼像我那樣的犯人,他們算什麼?”有人說,死去的人們應該叫作“被判刑的受害者”。言下之意,他們本身則是“施加刑罰的受害者”,聽上去隻是名稱不同。“如果不服從,我們就會死,沒有人能夠逃得了。”這位畫家繼續追問:“你們在這種地方工作的人,怎麼能夠對這樣的苦難習以為常?”這是曆史性的追問,任何在那種機構裏待過的人,都不得不經受這一問。每個人都有站在他“身後的力量”,這種力量會在恰當的時候,將他帶到某個“質詢的中心”麵前。
Houy的回答具有相當的代表性:“我進入S-21軍部,他們對我進行灌輸,S-21是整個國家的核心和支柱,我們是國家的一隻手,麵對敵人,我們不能有任何的猶疑。”這個回答符合人們對他們的基本印象。這些人剛剛從農田裏上來,腿上的泥巴還沒有來得及除盡,當他們突然被賦予了一個神聖的使命,替這個國家清除敵人,這會讓他們感到從未有過的自豪,帶來那種決絕的冷酷表情。一個人,本來意義稀薄的人,突然被充塞進無比崇高飽滿的人生意義,這會讓他覺得特別神氣。
他們仍然習慣沿用“安卡”這個說法。另一位說:“安卡喚醒了我的革命意識,讓我意識到對於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階級敵人的痛苦和憤怒。但我參加革命的真實原因,是1970年朗諾集團推翻了西哈努克,西哈努克號召他的兄弟姐妹們與遊擊隊會合,共同解放自己的國家。”西哈努克是在北京發出的這個號召。1970年3月18日,美國支持的柬埔寨右翼朗諾集團,乘西哈努克出國訪問之際,宣布廢黜國家元首西哈努克。3月19日上午,西哈努克飛抵北京,3月23日向中外新聞界宣布成立以他為首的柬埔寨民族統一陣線,發表了告高棉同胞書和聲明。
1970年和1975年是兩個不同的起點。最初這的確是被當作一場反美戰爭而動員起來的。然而到了1975年,輪到紅色高棉奪取政權,他們繼而將戰爭延續到了民族內部,危害最烈的是革命隊伍內部,這在共產主義運動史上有著粗重的傳統。事情在某個時刻起了變化。本來追求理想的人們,突然掉轉過來,去追求和抓取最為現實的個人利益,但是卻繼續稱自己從事的是全民的利益,或者勞動階級的利益。
對於那些不同層次的個人來說,當他們一旦進入某種既定格局,他們就要變得適應這個格局本身,服從這個格局,被這個格局所引導,繼而從這個格局裏產生出新的東西,發展出新的麵向和行為。本來也許的確沒有個人權力要求的,後來就變得非常渴望,急於或樂於在小圈子裏扮演一個權力角色,顯得自己分量不同。到這個時候,僅僅用最初的單純動機來說明則遠遠不夠。源頭上的東西經過一係列過渡,已經發展為別的東西,甚至相反的東西。
一個好的格局保留了人們得以上升和升華的空間,而一個壞的格局則把人性中最壞的一麵調動出來,他們甚至顯得比原先的那個格局還要壞。畫家描述了他剛剛進S-21時的某些情境。當裝運他們的卡車半夜裏到達,囚犯們的雙腿還處於麻木之中,他們聽到了兩個年輕士兵歡快的叫喊,“像狼看到食物一樣”。囚犯們的眼睛很快被蒙上,一根繩子將每個人的手拴在一處,像牽牛一樣牽著這許多人,而周圍的衛兵“他們全都在笑”。笑他們的可憐,笑自己的傑作。無疑,半夜裏的這種笑聲,屬於這些人的自作主張,不在“安卡”的計劃列表之內。畫家將這個牽牛般的場景和屍橫遍地的場景,通過回憶又畫了出來,令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