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看守也被看守,也需要寫檢查。他們的檢查這樣寫道:“黨禁止打他們,我們卻打了。黨讓施加一種壓力,我們卻施加了另外一種。(我們會)不針對政治曆史進行審查,而是針對道德敗壞、針對女人。”第一句“黨禁止打他們”,顯然不符合事實,這是寫給黨看的。影片有談到他們在審查中遇到“困難”時,上級則指示要進一步施加壓力。但是看守們的確承認了存在許多極為惡劣的、虐殺性自選動作。比如針對女囚犯的做法有:將她們帶到遠離人群的房間裏去審問、趁機摸她們的身子或強奸她們、在審問中燒爛她們的屁股。這是男人不會遇到的。而這些人實際上是有可能采取另外一些相反方向上的行為,比如保護這些無辜的女性。對這些已經遭受屈辱迫害的人們,不去施加他本人的屈辱和迫害。留出良心的空間,也留下日後正義的空間。
有人談到一位有名有姓的女性:“Naynan非常漂亮,我喜歡她,也可憐她。但她是敵人,愛上敵人是禁止的。我心裏火一樣地燒,性欲折磨著我。我非常惱怒不能碰她,不能與她做愛。這讓我很生氣,我充滿了怨恨,於是就打敵人。”這個屬於非常惡劣了。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真正動機在什麼地方,但是他換了一個出口來釋放,以革命的名義。紅色高棉領導人波爾布特的原意應該是徹底鏟除這種“不健康”的現象,但是他最終收獲的,僅僅是人性中最為肮髒、低劣的東西。
“當你把人帶走的時候,你想到了什麼?”畫家追問。Houy答道:“這期間,每個在這裏工作的人,不管多大年紀,都得服從安卡的命令。”畫家凝重地說:“我不喜歡聽這個‘服從安卡’的說法。如果每個人都隻想著安卡,想著紀律,服從和執行命令,那麼就是我們世界的末日,公正的末日。不再有理想,不再有人類良知,不再有人類與動物的區別。”
畫家也談到了自己曾經有過的痛苦經曆。當他被上電椅,卻沒有什麼可說的,就隻有胡編亂造。這時候麵對的是一個強迫人說謊的法律係統。為了得到暫時的緩解,人們必須撒謊。然而這種欺騙的第一個對象,按照畫家的說法,所要過的第一關不是審查官,而是人們自己,即首先是欺騙自己。審訊官在得到了一些“故事”和“詞句”之後,就再也不把他們看作人,而將他們丟棄。在缺乏食物、醫療的情況下,這些人逐漸失掉了人的形狀。畫家悲哀地說,這連“殺人”都算不上。如果是“殺人”,所殺的也是一些人,而這些人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將“人”殺掉,其中還有“人”和“人性”的成分,知道自己的對象是誰,而如果僅僅是“滅絕”,那麼就喪失人性,或隻剩下人性的灰燼了。
三
很少有電影像這部影片令我無法呼吸,如此痛苦,而這篇文章拖的時間也特別長。這是一種無法承受的過去,無法承擔的沉重曆史。盡管在今天,當年的血腥野蠻殘忍已經大白於天下,但是它們仍然讓人感到十分晦澀,難以理解,是因為徹底無法接受。
令人痛苦的原因還在於,我們這一代人,目睹了整個波爾布特的紅色高棉時期。雖然隔著老遠,但是諸如“柬埔寨民族統一陣線”“西哈努克親王”、“波爾布特”這些稱呼,令我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它們如同那些最初的語言一樣,進入我們的耳朵,構成我們當年非常有限的世界的一部分。1970年我跟隨父母下放到農村,毛澤東發表針對支持柬埔寨的“5·20”聲明,半夜裏我敲開貧下中農的門,將他們的孩子從被窩裏拎出來,把小夥伴們拉到一條新開的大河邊去遊行。
那天的風很大,天很黑,我們呼喊的口號全被大風刮走了。
將城市居民全部遷到農村,是為了消滅城鄉差別;更加極端的還有取消貨幣、取消商店、郵政和學校,禁止一切傳統信仰,實行集體食堂製,所有的人不得在家分灶起火。
殘酷清洗的對象不同時期重點不同:早期為朗諾政權舊人員、有產有業者、地主富農、一切專業人士(教師、醫生),被認為是“親越”“親美”“親西方”的人們,會說外語便是一種罪過,連戴眼鏡的也不放過。知識分子若不能徹底改造過來,那就從肉體上加以消滅。當暴行針對一部分無辜的人們,那麼勢必擴展到一切人。後來逐漸演變為任何對新政策不滿的人們,乃至自己黨內軍內的高級將士,那些勞苦功高的人們,一概被列為整肅對象,對他們殘酷的程度一點也不亞於其他人。
所有這些,是對於當年中國許多荒唐做法的滑稽模仿,並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像這部影片的開頭那個興修水利的鏡頭,人山人海,紅旗飄飄,歌聲陣陣,與我們當年所看的新聞紀錄片沒有什麼兩樣。哦,對於那些在逃亡途中死在稻田裏的人們,那些在高音喇叭的掩蓋下被木棒打昏後又被鐮刀割死的兄弟,那些被殘暴虐殺的姐妹,作為中國人,是要負起某些責任來的,至少要有一個負責的態度。麵對這些冤魂也是麵對我們自身。這就是我為什麼稱呼他們為“我稻田裏的兄弟”,他們的姐妹也是我的姐妹。
(崔衛平,北京電影學院教授,代表作品有《思想與鄉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