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無矛盾的是,他也同樣認識到:“一旦危及國家的存亡、統一或他的統治地位,他也會合理化暴力行為。”《中國1927:誰主沉浮》中披露的,乃是蔣介石在獲取權力的過程中,不但要消滅共產黨,而且全麵汙化並且流放了他的黨內政敵汪精衛和胡漢民。
在另外一本研究民國政治的書《派係集團之爭與民國政治走向》中,作者張皓即指出“不特國共兩黨內戰不已,國民黨各派係、各地方實力派互爭雄長,甚至導致大規模混戰,招致強敵入侵”。
對於政敵之不容,異派之消滅,從來都是中國政治之痼疾。民國政治不過是晚清政治之邏輯延續,哪來什麼民主自由的氣象。個別領域與區域的景象,怎能替代全局?製度的穩定與憲政的遵從乃是國家發展的根本,政治如此,哪來良好的民生?
自然,民國時期上海的繁榮,南京的端肅,北平的古風,也一再為今人所津津樂道。上層的生活安詳而富足,生產出許多浪漫與情調。這在許多描述中國知識分子的書中多有體現。不過,恰如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所提到的那樣,辛亥革命乃是停留於上層的革命,或者是“油麵的革命”。參加辛亥革命的人,乃是一群留學生、國內知識精英、改良派、改革派與社團領袖。他們在原本的社會體係中,就已經擁有了良好的資源。民國的建立,不過是奪取了皇族、王族與貴族的權力,從而將社會控製權力轉移到了他們手上。因此,民國的社會,依然是上層富足而下層困頓。改革從未深入城市下層與民間。如果說民國政府確實未曾獲得足夠的時間將改革深入下層的話,那麼無非是上層的利益分配尚未結束,下層的利益還未來得及分配。但是,上層的利益分配何時結束?
除了共產黨的武裝之外,民國的民間有沒有足夠的力量可與上層周旋?一個健康的社會,民間可以組成遊說團體、利益力量、民間組織、社會自治,與統治集團、精英階層進行對話,從而使整體社會利益分配不致失衡。顯然,民國的民間是完全無力量與國民黨治理結構進行對話的。雖然蔣介石和地方政權對於學生抗議、知識分子遊說常常有懷柔政策,乃至寬容忍讓,但說到底也是無約束的恩賜,而非必然的製度憲政結果。
民國在文化上的確頗有建樹,眾多知識分子擁有廣闊的發言空間,媒體的自由度很高,學術自由,群星璀璨。但是,這都是一個社會文化能量的零星爆發,從來沒有一種製度性的文學、藝術與創造方法,允許與鼓勵文化創意全麵性生長。
我們常常有著這樣的虛妄:因為現實生活的不美好,於是依賴某種介質去虛構一個美好的想象體。對於民國,我們的心理機製也大抵如此:因為這個時代不美好,於是推導出那個時代是美好的。但是民國的真相的確是不美好的:政治獨裁,黨派專政,情治盛行,貧富分化,下層困苦,文化喑啞,戰亂遍地。上層醉生夢死,下層咬牙切齒。這樣的社會幾乎必然有革命的誕生,不是共產黨,也會有別的黨。緬懷民國中殘存的美好事物雖然合理,但是美化民國的世界卻大可不必。
民國在中國大陸的潰敗是一種邏輯的產物,無論從政治、社會還是文化上。盡管曆史從來都是偶然性與必然性共同作用的結果,並且偶然性的因素往往有著相當可觀的作用,例如全球經濟危機的產生,日本的侵略,蘇聯的介入,等等。但是邏輯的必然性因素卻無從忽略。
魯迅有著一段所有人都耳熟能詳的名言:“中國人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裏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民國就是那扇窗,國民黨不讓開,屋子就推倒了。與其緬懷那扇窗,不如去努力把今天的窗打開來。
(連清川,資深媒體人,專欄作家,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