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海燕:一個紅衛兵的葬禮
前年去重慶旅遊,專門去沙坪公園瞻仰“紅衛兵墓”。到了那裏,隻見綠蔭遮天,雜草遍地,四處是恍如隔世般的沉寂,偶有幾聲鳥鳴。一座座冷冰冰的石墓,似遙遠的故人,靜靜安臥;西風殘照,汙濁、殘缺的墓碑和碑座上,覆蓋著蘚苔、敗藤和枯葉,斑駁陸離。遠處,隱隱有人影晃動,走近看,也是我這樣歲數的人,其中還有一位白發女士,被人攙扶,拿塊手絹捂臉,肩膀不斷抽動。看她的年紀,似有孩子在此長眠。
仔細看那墓碑,碑麵刻著豪言壯語,多為“繼承”、“遺誌”之類……卻奈何落花流水春去也,逝者如斯,俱天上人間矣。現在,誰還記得那些話?誰還把那些話當回事?據說,一位攝影家田太權,以此地為景,拍攝了專題《遺忘》。到了紅衛兵墓,才能理解“遺忘”的含義:隻有被拋棄,才是真正的遺忘。
1967年7月,全國的“文化大革命”戰猶酣。毛澤東說,全國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是大好!我那時是個中學生,在鄭州八中。我參加的一個全市性中學紅衛兵組織,風頭正健。一天,聽說鄰校發生了一次武鬥,本組織一位同學身亡。後又傳說要追認那位身亡的同學為“革命烈士”,還要為他開追悼會,又傳省軍區和駐軍首長要參加追悼會,又傳中央要派聯絡員參加,等等,說什麼的都有。
一天,我在學校鬧革命。中午正準備回家吃飯,學校一位頭頭找到我,叫我和他一塊去總部,說有大頭頭要召見我。
我和學校頭頭到了總部,在一間會議室見到大頭頭。他原是我們學校初中畢業,和我早認識。看見我們來,大頭頭很高興,指著我說,好吧,就是他了!說著叫我倆吃飯。會議桌上擺著一個掉瓷的洗臉盆,堆了滿滿一盆肉包子,很香,旁邊擱著幾隻碗,有白開水,還有醋、蒜。
我們吃著包子,大頭頭向我交代任務。
原來,總部準備明天為鄰校那位在武鬥中身亡的同學送葬,要開追悼會,會後還要組織遊行。我的任務就是下午跑一趟火葬場,取回那位同學的骨灰盒。
本市的火葬場遠在郊區黃崗寺,來回路程恐怕也有三十多裏。選中我去取骨灰盒的原因很簡單:遺體火化時我去了,認識火葬場的人,也知道來回路。大頭頭說可以騎自行車去。都定下了,才征求我的意見,問願意不願意。又講了一通革命道理,態度很誠懇。我已經吃飽,就同意跑一趟。大頭頭很高興,拍著我的肩膀說,取回骨灰盒,直接送到這裏來,我今晚在這裏等你。
大頭頭叫人給我找了輛結實的自行車,鈴閘齊全,又交給我一張蓋著組織公章的便箋,他在那上麵簽了字,交代我,到火葬場找某某,將便箋交給他,領骨灰盒。我和學校頭頭來到外麵的樹蔭下,他告訴我,去火葬場不隻是一趟辛苦差事,其實還有危險,路上要從商業學校後門經過,商校是對立麵組織的武裝基地,有某“戰團”據守,聽說他們有時設路卡盤查行人,這處老虎口,你就裝作沒事人,想辦法混過去。他又說,火葬場分兩派,你一定找自己人,千萬別叫錯了名字。
我在樹蔭下睡了會兒,眼看太陽偏西,覺得暑氣稍退,便打起精神,騎車上路。
我一路不敢做趕路狀,騎著車,裝作沒事模樣,心裏卻提著勁兒,眼睛、耳朵支著。過商業學校後門時,瞥見後門距公路還有二三十米距離。傳達室前一棵大樹,樹下坐著幾個男生,裝扮與常人無異,有說有笑的,腳下扔著幾頂柳條帽(安全帽),靠窗戶倚著棍棒刀槍諸般兵器。我看在眼裏,繼續騎車。彼時一派祥和氣氛,路上行人往來,沒有見誰刻意提防。正這時,我拿眼角掃過,眼看著樹下一個人站起來,伸出一把彈弓,拉得滿滿的,對著我就射過來。我還沒有來得及吃驚,“嗖——”,風聲響處,一顆螺絲帽打在自行車前輪,車把一震,打斷了兩根輻條。真準!我雖吃驚,卻沒有慌,按照一路想好的主意,不敢逃,馬上下車,站在那裏,裝作查看斷條。隻見樹下幾個男生站起來,哈哈笑,射彈弓的男生綠豆芽一般,蓬鬆著頭,晃著兩條麻稈似的腿兒,對我揮手,喊,走吧走吧。我也不敢有任何表示,慢慢偏腿上車,繼續向前趕路。
剩下的路倒也無事。趕到火葬場,已近黃昏。我找到聯係人,悄悄拿到骨灰盒,裝在書包裏背著。本想休息下,聯係人說,怕有人看見你來,已經密告出去,半路截你,還是早走。我聽了心驚,水也沒喝,轉身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