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到總部,已經很晚了。大頭頭果然在會議室等我,先叫我喝水、吃飯。桌上還是那個掉了瓷的臉盆,包子還剩小半盆,旁邊有半碗喝剩的水。我一口把那半碗剩水喝幹,再把骨灰盒交給大頭頭。他很滿意,連連說,沒錯沒錯,是這個盒子,我親自挑選的。
大頭頭馬上召集人開會,敲定明天的追悼會和遊行的計劃,我在一旁吃著包子,聽他們說。
原來,那個在武鬥中身亡的同學,不是被對立麵組織打死,而是由於自家人爭吵,被自己人失手刺成重傷,不治身亡。但是,總部還是決定照“犧牲”處理,舉行一次隆重的葬禮,號召全體紅衛兵團結起來,化悲痛為力量,繼承烈士的遺誌,誓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開會的地點、議程、發言都布置好了,唯獨一件事有爭論。原來,總部決定,開完追悼會遊行時,趁著群情激昂,攻下對立麵組織的一個據點樓,拉個“陪葬”,也鼓舞士氣。事先的偵察提出三個攻樓的選擇,都是中學,地形、樓的位置、防守、各有利弊。大家爭論起來,都盡量壓低了聲音。最後選了一所中學,大頭頭也同意了。
總部的作戰部長很有經驗了,宣布了擔任突擊隊的學校,又規定幾個學校在街口包圍、打援,還布置了一支預備隊。開完會,我與學校頭頭回校。路上我問,既然不是武鬥死的,挖坑埋了吧,幹嗎這麼幹?要是被人知道了怎麼辦?
學校頭頭也感慨,說,不行啊,形勢逼著你,不這麼幹,不這麼說,這麼大一個組織,幾萬人怎麼交代?
他又說,知道的人不少了,也沒見誰說閑話。
我聽了也無語。
第二天,追悼大會開得很隆重。“烈士”的哥哥上台發言,慷慨激昂,聲淚俱下。滿場的紅衛兵都激動了,大家紛紛擁向主席台,爭著與哥哥握手,握過手的人又轉回頭來與其他人握手,分享幸福——像電影裏演的一樣。
遊行開始了。因為我知道了“攻樓”計劃,所以從會場出來後,就悄悄跟著“突擊隊”的學校,想看看場麵。隻見隊伍裏十幾個精壯小夥子,全部穿黑背心,工裝褲,球鞋,全是短兵器,有人隻在腰間掛一把匕首,隻有一個人背著把大刀片。他們與眾不同,一路走不喊口號,隻在他們之間低聲說話。
到了那所“陪葬”學校,是一座三層教室樓。樓的頂層平台有一圈低矮的圍牆,豎著一隻木架子,掛著幾隻喇叭。這是毛澤東思想宣傳站。守樓的人看見遊行隊伍通過,圍牆後探出兩個人,雙手做喇叭狀,大喊他們是“毛主席林副主席的紅衛兵”,我們是“劉少奇鄧小平的保皇黨”,要我們“反戈一擊殺走資派一個回馬槍,革命不分先後造反不分早晚”;又有幾個女生探出半截身子,叫罵著,往樓下扔磚頭塊,磚頭零零散散,懶洋洋飛起,走不多遠就落地,裝樣子嚇唬人。突然一聲呐喊,隻見一片磚頭塊從圍牆後麵騰起,烏鴉一般,迅疾朝著遊行隊伍飛來,有幾塊砸到隊裏。遊行的人沒想到能來真的,猝不及防,有幾個同學被砸得頭破血流,上半身馬上血紅一片;一個女生被砸倒在馬路上,眼看著倒抽氣;還有幾個人被磚頭砸在身上,齜牙咧嘴喊叫起來。遊行隊伍“嘩”一下散亂了,憤怒的口號震天響。
守樓者眼看計謀得逞,哈哈大笑,又扔出一陣磚頭塊,把遊行隊伍砸得東躲西藏,抱頭鼠竄。
這時,隻見遊行隊伍前後衝出兩支隊伍,向大樓兩側撲去。進攻者高舉著長矛、大刀、棍棒,呐喊著向前衝,後麵跟著一群女生,揮舞著紅旗,齊聲呼喊“繳槍不殺”!
遊行隊伍停下來,同學們看見開始攻樓了,想起剛才自己被幾塊磚頭砸到雞飛狗跳牆,無比憤怒,這時便齊心為自己組織鼓勁,口號聲、驚叫聲響成一片。
進攻大樓的這兩支隊伍顯然有準備,他們頭戴安全帽,頂著語錄板、毛主席像畫板當盾牌,慢慢向大樓腳下推進。樓上的守衛者也顯得很有信心,不扔磚頭了,打開廣播,大聲念《敦促杜聿明投降書》,似乎進攻者將要遭滅頂之災。守樓者才念了幾句,看看不頂用,就迫不及待又往樓下扔磚頭塊,廣播也不勸進攻者投降了,反而大喊大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