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遊行隊伍的幾輛毛澤東思想宣傳車,此時陸續開到樓下,擺成夾擊之勢,高音喇叭也念《敦促杜聿明投降書》。有一輛宣傳車放林副統帥語錄歌:“在需要犧牲的時候,要敢於犧牲,包括犧牲自己在內,完蛋就完蛋,上戰場,槍一響,老子下定決心,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了!”此時,樓上的磚頭扔得密集了,有幾塊磚頭砸在毛主席畫像的頭上,引起遊行隊伍裏一陣怒罵;又有燃燒的草捆拋下,跟著就是汽油順流而下,在樓下呼呼燒成一片;又扔下兩個滅火器,掉在樓腳下,轉著圈“噝噝”響,噴著白霧(若滅火器噴頭被焊死,扔到樓下後,滅火器的鋼罐會因滅火劑膨脹而爆炸,猶如一顆小炸彈,鋼片飛舞,很恐怖)。看見樓上戰備如此精心,還哈哈笑,進攻者叫罵不止,更加賣力氣進攻。戰鬥氣氛愈熾,場麵更熱烈。
我看著卻奇怪,怎麼會這樣呢?不是說有一支突擊隊專門負責攻樓嗎?怎麼換成大群人圍攻了?這麼喊叫著,轟轟隆隆的,能攻上去嗎?
我正想著,隻見眼前這十幾個穿黑背心的人,一聲不響排成單列,突然一聲短促的口令,隊伍中間折成箭頭,迅速向大樓正麵衝去。
大樓的守衛者已經被兩側的佯攻吸引,根本就沒有發現突擊隊。隻見突擊隊衝到大樓正麵的露天平台下,利用窗戶登攀,幾個人赤手空拳翻上平台,眨眼便鑽進二樓窗戶,後麵登上平台的人魚貫而入,也有幾個人徑直順著窗戶向大樓頂層攀爬,像壁虎一樣。
遊行隊伍眼見這攻樓場景,方知計謀如此,都呆住了,有人歡呼起來,馬上被製止。在大樓兩側的遊行隊伍,卻被組織起來,使勁呐喊、聒噪,為佯攻者助威,吸引守樓者的注意力。
守樓的人到底沒有經驗,也可能人手少,也可能慌神,根本沒有注意正麵的進攻,全部防守力量都集中在大樓兩側,磚頭水泥塊雨點般打下。
很快,樓頂出現幾個穿黑背心的突擊隊員,半天空一片叫喊,是那種紛亂、絕望的驚叫。下麵遊行隊伍眼看自己人得手,山呼般叫喊起來。大樓兩側佯攻的隊伍也很快收攏,從大樓正門衝進去。
頂層平台亂了套,守樓者被攆得到處跑,一會兒被攆到這邊,一會兒被攆到那邊。在下麵看樓上,大刀翻飛,棍棒揮舞;叫喊聲,鋼鐵撞擊的乒乓響聲,人的慘叫聲,在樓下清晰可聞。突然,有人從樓頂翻身掉下,一個白色人形,伸著胳膊,蜷著一條腿,沒有叫喊,隻一秒鍾時間,沉悶的一聲“砰”,摔在樓下的水泥地上,抽了幾下腿,就不動了。是個男生,製服短褲白汗衫,和遊行隊伍裏的男生一模一樣。
隻見大樓頂層,一個突擊隊員開始揮舞我們組織的大旗,表示大樓已經被攻陷。樓下的遊行隊伍歡呼起來,女生都尖聲高叫,熱烈鼓掌,又蹦又跳。
總部作戰部長早已帶人將大樓正門把守。過了一會兒,被俘的守樓者被押解出來,幾十個中學生,他們表情各異,有的仇恨,有的陰沉,大部分人卻是恐懼;其中有十幾個女生,麵色蒼白,渾身哆嗦著,她們互相攙扶,慢慢挪著步子……
此時同類相殘、相侮的情景,我實在沒有勇氣寫出。之所以還要點到這些,也是看到近來有人歡呼“文革”,這些人大概不知道“文革”還有這麼醜惡、血腥的一幕。
攻下大樓後,遊行隊伍繼續前進。在城裏轉了幾圈,來到市郊烈士陵園。陵園殘破不全,一派蕭條景色。遊行隊伍轉來轉去,最後在一片空場停下,總部幾個大頭頭簡短講話,“烈士”的父親也講話,大致是感謝同學們的意思。遊行就解散了。
後來我聽說,“烈士”的父親堅決不同意將兒子的骨灰葬在烈士陵園。幸虧這位父親還算清醒,若在群情激昂中,昏了頭,懵了心,將兒子葬在烈士陵園,誰知道以後是什麼下場?
(喬海燕,曾經是紅衛兵、知青、醫生、記者、編輯,鳳凰網總編輯、副總裁。現在是鳳凰新媒體顧問,白雲黃鶴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