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白修德與“中原大饑荒”(1 / 3)

雷頤:白修德與“中原大饑荒”

1942年到1943年,久旱無雨的河南發生了罕見的“中原大饑荒”,造成五百萬人死亡,慘絕人寰,舉世震驚。“自然災害”當然是“天災”,但造成數百萬人死亡則主要是“人禍”,即當時政治的腐敗、政府的嚴重失職。事實證明,一旦政府采取種種有力的賑災措施,災民得到救濟,死亡人數便迅速減少。在這次“大饑荒”中,美國《時代》周刊駐華記者白修德(Theodore H. White)在促使遠在重慶的國民政府最終采取果斷措施,使無數生靈得救的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從1941年開始,地處中原的河南就開始出現旱情,收成大減,有些地方甚至已經“絕收”,農民開始吃草根、樹皮。到1942年,持續一年的旱情反而更加嚴重,這時草根幾乎被挖完,樹皮幾乎被剝光,災民開始大量死亡。在許多地方出現了“人相食”的慘狀,一開始還是隻吃死屍,後來殺食活人也屢見不鮮。然而,國民政府對此似乎了解無多,不僅沒有賑濟舉措,賦稅還照樣不減。

1943年災區的天氣依然幹旱,災情進一步惡化。這時,災區的情況開始外傳。2月初重慶版《大公報》刊登了該報記者從河南災區發回的關於“大饑荒”的報道,但卻遭到國民政府有關部門勒令其當即停刊三天的嚴厲處罰。消息傳來,駐重慶的外國記者一片嘩然,白修德決定親赴災區一探虛實。這月底,經過有關部門批準,白修德來到河南災區。雖然已經有所耳聞,但親眼看到災區的情況還是讓他深深震驚。路旁、田野中一具具屍體隨處可見,到處都是野狗在啃咬死屍,白修德拍下野狗從沙土堆中扒出屍體來啃的照片。在一直在當地的傳教士陪同下,他走訪了許多村莊,訪問了許多災民。從災民的口中,他才知道“吃人”已不鮮見,問題隻在於是吃死人還是吃活人。不少災民都聲辯自己隻吃死屍,沒有吃過活人。一個父親被控把自己的兩個孩子殺掉吃了,這位父親辯解說是孩子死後才吃的。還有一個農民被控殺掉別人送給他的八歲兒童,因為在他家屋旁的大壇子裏發現了小孩的骨頭。這位農民也辯白說小孩是先死了的。白修德寫道:“我們在這個村子裏隻待了兩個小時,無法判斷是非曲直。任何人都可能說謊。所以我們又繼續策馬前進。”([美]白修德:《探索曆史》,中譯本,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113頁。)

最初的震驚之後,白修德開始從技術上入手搜集最低的統計數字,每天都和農民及低級官員交談,了解更多的背景。他發現,軍隊征收的軍糧往往高於全年的收成,農民還要向地方政府官員納稅。貪汙腐敗比比皆是,“收稅時實際上的野蠻和侮辱是傷心慘目的,但和收稅同時進行的貪汙更壞。征收穀物的軍官和當地官員認為抽稅是他們薪水的補貼,是一種搶劫的特權。每個月在稅款分配之後,高級軍官們就把多餘的穀物分了,送到市場上出售,得款飽入私囊。這種不法抽得的穀物,實際上是到達市場穀物的唯一來源,而控製穀物的囤積居奇者,把價格抬得天一樣高”。當然,“這些事實並不是從報章上收集得來,而是從農民嘴上收集得來的。我們曾經設法跟某些老百姓談話。有一天晚上,當我們住在一個軍司令部的時候,一群中年人來訪問我們,說他們代表著當地社會。他們起草了一個條陳及一個報告書,希望我們帶到重慶去。他們給了我們兩份。這報告書說,全縣十五萬人中,十一萬人已什麼都沒吃了,垂死的人每天約有七百,死掉的人每天也有七百左右。自從饑荒開始以來,政府發放的救濟品為麩皮一萬斤。我們和這群人的領袖談了一下。他有地嗎?是的,二十畝。他收獲多少穀物呢?每畝十五斤。抽稅要抽多少?每畝十三斤。”這時一直在旁聽他們談話的指揮官勃然大怒,這位指揮官級別不低,是位將軍。他把那個農民叫到一旁訓斥一番,然後這位農民回到白修德旁邊,改口說剛才說錯了,稅不過每畝五斤。同時,這位將軍要求他們把這些農民剛才給我們的書麵報告退回。他們退回了一份,但這位將軍堅持必須把另一份也退回。白修德寫道:“我們相對默然,在昏暗之後,我們可以看到那老人在發抖。我們明白,待我們走後,我們的一切罪名都會歸在他身上,而且我們自己也害怕,我們交回了報告書。”有此經曆,以後他們盡可能在沒有任何官員在場時和百姓交談,無論何時何地,聽到的都是在重複同樣的呼籲:“停止征稅吧,饑荒我們受得了,但賦稅我們吃不消。隻要他們停止征稅,我們是能夠靠樹皮和花生殼活命的。”([美]白修德、賈安娜:《中國的驚雷》,中譯本,新華出版社1988年版,第195、196、197頁。)把各村、縣情況彙總後,他估計受災最重的四十個縣中有300萬~500萬人餓死。但是,當他向河南省主席說起餓殍遍地時,這位省主席卻說他誇大事實:“隻有富人才得把賦稅全部交納。對於窮人,我們所征收的,決不超過土地上所能出產的東西。”(《中國的驚雷》,第195頁。)

白修德知道旱情固然嚴重,但如果政府停免賦稅、采取賑災措施,就能迅速減少災民的大量死亡,因為就在河南的鄰省陝西就有大批存糧。然而,各級官員對災情總是輕描淡寫,力圖掩蓋真相。麵對這種情況,白修德意識到隻有讓外界知道情勢如此嚴峻才能挽救災區無數生命,因此迫不及待地想把災區實情告訴世人。洛陽電報局是他歸途中經過的第一個電局,他立即就將電稿發出。“按照規定,這篇報道和任何新聞報道一樣,應當發回重慶,由我在宣傳部的老同事進行檢查,這樣,他們肯定會把這篇報道扣壓下來的。然而,這封電報卻從洛陽通過成都的商業電台迅速發往了紐約。或者是因為這個電台的製度不那麼嚴格,或者是因為洛陽電報局某一位報務員在良心的驅使下無視有關規定,這篇報道不經檢查就直接發往紐約了。於是,消息首先在《時代》雜誌上傳開了——這家雜誌在整個美國是最同情中國人的事業的。”當時蔣介石的夫人宋美齡正在美國訪問,頓時大怒,認為這有損中國政府形象。由於她與《時代》周刊老板亨利·盧斯(Henry R.Luce)是老朋友,所以強烈要求盧斯將白修德解職。這一無理要求理所當然被盧斯拒絕。(《探索曆史》,第120頁。)消息登出後,在美國引起很大反響,美國朝野對當時中國政府不顧民眾死活的做法大為不滿,甚至憤怒。

回到重慶後,白修德想立即向蔣介石麵呈實情,但蔣卻拒不接見,因為“一夜之間我在重慶成了一個引起爭議的人物。一些官員指責我逃避新聞檢查;另一些官員指控我和電報局裏的共產黨員共謀,把我的報道偷發出去”。宋慶齡得知這種情況,一再對蔣介石說事關數百萬人性命,堅持要蔣見白修德。在宋慶齡的堅持下,蔣介石最後終於同意會見。見麵時,蔣介石厭惡之情溢於言表,堅決否認有人吃人和野狗吃死屍的情況。白修德不得已拿出野狗吃人屍體的相片,蔣看到這些相片,表情極其尷尬,問他在何處拍下這些相片,而後要他提供完整的報告,接著他又向白修德表示感謝,說他是比自己派出的任何調查員都要好的調查員。後來的事實說明,一旦政府采取有效措施,災民的死亡便迅速減少。幾個月後,白修德收到了一位一直在災區的傳教士的一封來信,信中感激地寫道:“你回去發了電報以後,突然從陝西運來了幾列車糧食。在洛陽,他們簡直來不及很快地把糧食卸下來。這是頭等的成績……省政府忙了起來,在鄉間各處設立了粥站。他們真的在工作,並且做了一些事情。軍隊從大量的餘糧中拿出一部分,倒也幫了不少忙。全國的確在忙著為災民募捐,現款源源不斷地送往河南。”“在我看來,上述四點是很大的成功並且證實了我以前的看法,即災荒完全是人為的,如果當局願意的話,他們隨時都有能力對災荒進行控製。你的訪問和對他們的責備,達到了預期的目的,使他們驚醒過來,開始履行職責,後來也確實做了一些事情。總之,祝願《時代》和《生活》雜誌發揮更大的影響……在河南,老百姓將永遠把你銘記在心。有些人心情十分舒暢地懷念你,但也有一些人咬牙切齒。他們這樣做是不奇怪的。”(《探索曆史》,第120~1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