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道格拉斯在洛杉磯陪著賽格集團的CEO、幫米爾肯賣債券,安東尼心裏一動,說:“對了,我想去看看你們明天在洛杉磯的路演。”

他一直想知道米爾肯是怎麼弄到錢的。聽起來米爾肯就像魔術師一樣把別人的錢變到自己手裏,安東尼對此既敬佩又好奇,很想欣賞一下。

“有必要嗎?”道格拉斯問他。

“有必要。我明天早上趕去,下午就回紐約,不會耽誤這邊的事情。”

道格拉斯和羅伯茨一樣,以為真正坐鎮後方的是安東尼的爸爸,大少爺隻是個跑腿的,因此也沒多想就說:“那你來吧。”

安東尼一個人去了洛杉磯,他第一次獨自坐公司的飛機,覺得自己就像坐著空軍一號要去孤軍作戰,心裏有種又英勇又悲壯的情緒。

他再清楚不過了,他會為他的每個舉動承擔後果。如果他弄不到錢,凱文的下場就是他的下場,羅伯茨大概真的會指著門叫他出去,以後再也別出現了。一路上他都苦悶地想著各種說辭和辦法,可是他的這些消沉情緒一到洛杉磯就全翻了個個兒。

他來到德崇的路演舉辦地時,正趕上賽格集團CEO唐納德的演講。

整個廳裏擠滿了潛在的債券買家。

德崇出售的是熱烈的情緒,它用豐富的色彩裝飾每一份債券說明書的封麵,展示所有賽格集團旗下的品牌:從爆米花到濃縮果汁,從巧克力到夾心餅幹。所有的知名品牌都被堆在一個巨大的蛋糕上,如同戰利品一般供買家們賞玩。

這低俗的趣味與粗野的力量交織在一起,讓安東尼大開眼界。

他隱約感覺到,KDR展示給銀行的東西,太幹癟冷硬了,那些數字純粹是櫥窗裏冷漠的模特,而眼前這些才意味著生機與活力。KDR端出來一本預測利潤的手冊,而米爾肯展示了一個強大的企業。

同時,唐納德的演說也讓他很是興奮。

“賽格集團在過去每年花費兩千萬美元支持一個棒球隊!這是徹頭徹尾的浪費,對我們賣掉餅幹有什麼幫助呢?自從我擔任總裁以來,我把所有的鋪張浪費都取消了!專用飛機?沒有了!幾十個副總裁?沒有了!奢侈腐敗?沒有了!”唐納德說得口水飛濺,安東尼看得出來,買家們很激動,他們喜歡這個。

沒人認真去看債券說明書。他們沉浸在一片美好的願景之中。他們相信,賽格集團是個被低估的好企業,曆史悠久,實力強大。等它到了KDR手裏之後,由於財務方麵管束更為嚴格,利潤會大幅提高,煥發出新的生機。至少,償付債券本息沒有任何問題。

買家們想要知道的無非就是這個。兩個小時結束之後,本來很擔心的安東尼發現,債券居然被搶購起來了。

安東尼飛回紐約時,已經有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構想。

米爾肯賣垃圾債券,用的是一種粗暴張揚的手段,而且效果非常好。

那些廳裏的買家並不是什麼不懂事的、容易上當受騙的孤兒寡母。他們很多人都是金融家、行家裏手,有些人僅僅衝著米爾肯的名聲也會去買垃圾債券。米爾肯的路演做得多麼好啊,就好像他在給別人一個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在那種氣氛中,如果你不參與進來,那你可就蠢透了。

金融世界聽起來是個冷酷的世界,但人類永遠是為感情所左右的。

安東尼認為,隻要修改一下表演風格,今天這場秀就可以搬到紐約去再演一次。

華爾街銀行家們的問題本就不是數字問題,而是心理問題。隻要KDR能真正以一種誇張虛榮的方式展示出它的誠懇務實,之前那些壞消息帶來的氣氛和影響就可以被抹消殆盡。米爾肯把他的名字當成商標打在債券上,KDR也應該展示出自己的名字,跟米爾肯一樣,KDR可是個了不得的赫赫威名。

安東尼想象著自己是一家大銀行的“首席奶酪嗅探官”,專門負責審查貸款方案。他在看到這麼一場表演時,心裏會是什麼感覺,他又會被怎樣的細節打動。

有了這個想法,安東尼給道格拉斯打電話了。

他本能地覺得,道格拉斯會反對這種做法,可他沒想到道格拉斯會這麼激烈地反對。“KDR跟米爾肯合作,並不代表我們要學他的行為方式。我們需要錢,他用他的法子搞到錢。把這套把戲搬到紐約去,人人都會嘲笑我們。”

安東尼對他的話幾乎有點生氣,他徑直告訴道格拉斯:“我爸爸認為別無他法。”

道格拉斯愣了一下,安東尼又說:“隻有這個辦法能搞到錢,我需要你和賽格集團CEO的幫助。”

安東尼決定,要以KDR年會的形式搞這次表演。

這樣一來可以請到從前的很多朋友,回想一下美好的、財源滾滾的過去。二來也可以名正言順地介紹KDR正準備做的新交易。

他認為,年會的基調應該是這樣的。首先,要在抨擊其他同行尤其是泰德的基礎上讚美KDR。所有的錯全是泰德的,與KDR無關。其次,杠杆收購惹出來的債務危機,讓我們忘了杠杆收購吧,這是全美國信譽卓著的借款人KDR的最新一筆買賣。什麼,你們竟然不打算參與?瞧瞧賽格集團是個多麼棒的公司!

然後,他帶著助理們一起構思所有的細節。

他看著大本的慘白的銀行手冊,認定這個東西絕對不能在年會上發出來。

他找人給他做了一本彩色的小冊子,類似米爾肯的那種,還重新考慮了前幾頁的內容。

他對廣告詞很不滿意,就問:“這條街上最知名最受歡迎的演員是誰?”

“阿爾帕西諾吧。”

“不不不,不要男演員。男人為什麼要關心男演員?”

“那就是。”

“好吧,那就在小冊子上加這樣的一句話:我公司的曆史記錄就像米歇爾·菲弗一樣完美無瑕。”

當然也不能噱頭太過,後麵配上一些曆史資料、交易情況,顯得不那麼輕佻。

就這樣,安東尼編好了每一個細節。

兩天後,道格拉斯和賽格集團新總裁唐納德專程趕來參與表演,但是整個年會都經過安東尼精心設計。

廳裏的每一樣食物,從香腸到番茄醬,都帶著賽格集團的品牌標誌。安東尼決意要向這些坐在辦公室裏幾乎足不出戶的銀行家展示賽格集團全部的工業潛能,讓他們對這個巨無霸心生敬慕。

道格拉斯還是不喜歡這個主意,看到安東尼就問:“你爸爸沒來嗎?”

“他感覺不舒服,醫生逼他在家睡覺。”

謊言越堆越多了,即使安東尼相信道格拉斯隻在意結果,還是免不了心生忐忑。

今晚之後,可真是不成功便成仁。

唐納德換了一種表演風格,顯得異常平靜,充滿了說服力。

作為一個領導十多萬員工的管理者,展示沉著的領袖魅力,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他詳細地給銀行家們解說著,每句話都在鼓動別人。

賽格集團的瓶裝水分部有多強勢?為什麼它在達拉斯控製著34%的居民水供應市場,而在休斯敦則是70%?賽格集團究竟有多好?為什麼它具有“極佳的市場地位”?為什麼KDR挑選的新管理團隊是強有力的?

金融家對知名企業家往往是充滿敬意的,他們對唐納德內行的誇耀聽得相當專注。

唐納德根本不提借債還錢的事兒,他隻是再次展示了一個偉大的美國企業。

這個企業希望擺脫桎梏,在KDR旗下進一步發展。

最後,唐納德對屋子裏的人說:“我們來做個小遊戲吧。”

就在離玖熙大廈百米之遙的地方,有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這家超市是薩夫韋的一個分部,而薩夫韋正是KDR旗下最成功的企業之一。

每位嘉賓的桌子上都有一張餐巾,猜猜那家超市一個月能賣掉多少斤賽格集團的Hachette巧克力,在餐巾上寫下那個數字,猜得最準的嘉賓將獲得一萬美元。

這個主意當然又是安東尼想出來的。

最後,漢華銀行的一位高級經理贏得了那一萬美元,唐納德另外送了他一袋情人節Hachette巧克力。

年會氣氛很熱烈,安東尼認真地觀察著銀行家們的表情。

他希望通過這個夜晚,KDR和賽格集團會重新與“勝利”“利潤”這兩個詞相聯係。

至此,能做的一切都做完了。安東尼像一個背著降落傘跳下懸崖的人,他根本不知道他的降落傘是會張開呢,還是說他會摔個粉身碎骨。

第二天,大陸銀行、漢華銀行主動給KDR打電話,表示願意給賽格集團項目當牽頭銀行。“我們自己隻能各貸5000萬,但是我們願意成立一個融資指揮中心,幫你們籌集。”

這一切都是有代價的,KDR要付近兩個點的貸款募集費用給這兩家銀行,但是這沒什麼,安東尼決定乘勝追擊更進一步。他提出,首先承諾貸款5000萬美元以上的三家銀行將獲得50萬的“早下手特別費”。

就在這天上午,他有了兩個牽頭銀行,籌到了3億多美元。

堅冰打破了,可是時間決定他依然要拚命才行。

隻有兩周時間他們就得交貸款承諾書,不能準時募集到足夠資金會損害KDR完成賽格集團收購的能力,還會影響公司在整個金融圈的信譽。

又過了幾天,籌集到5億時,事情開始變得特別吃力了。

KDR和兩家牽頭銀行組成了融資小組,其中每個人都像剛出道的賣股票的一樣,忙著給全美國的銀行打電話:“你們看過我們的賽格集團交易了嗎?你們有興趣提供貸款嗎?有沒有什麼問題需要我們解決的?”

十個電話裏大概有一個會獲得成功,大家幾百萬幾百萬地奮力籌集著。

在這十多天裏,保持士氣是很困難的。經常發生的事情是,安東尼和牽頭銀行剛剛拉進來一家新的銀行,就有一個已經加入的銀行退出去;每次他們再次拉回一家銀行,另外一家貸款機構又有了其他顧慮。

為了抓住贏得更多貸款的一點點希望,他們表現得就像全美國最信用卓著的人。安東尼本人都要去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努力打消別人的顧慮,解釋著各種他自己都剛剛從別人那裏學來聽懂的金融問題。

一天晚上,安東尼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沒有兩位老板的能耐,能讓所有雇員都徹夜不眠,但是他不討厭一個人留在辦公室拚命,不屈不撓地“撥叫美元”。他感覺到,這本來就是他自己的戰役,不是其他任何人的,甚至不是KDR的。

這樣的境況拖到了最後一天,早上,安東尼腳步虛浮地走進辦公室,兩眼都腫得睜不開了。邁克爾告訴他,他們還差將近1.5億才夠10億。

哦,老天,居然還差這麼多!

安東尼就像一個在沙漠裏狂奔了兩天沒有喝到水的人,現在被告知還要再狂奔半天,才有一點點看到陸地的希望。

每個人都在做最後的融資衝刺,一份一份的貸款承諾書逐漸堆在“指揮中心”辦公室裏。這時候,突然又出了別的狀況。

花旗銀行已經決定提供9000萬貸款,可是他們銀行的一位杠杆收購專家突然提出了異議,表示他們要附加幾個新的條件。安東尼答應了其中兩條,可是這位專家說:“其中最重要的是,KDR必須答應,在收購之後一年之內,賣掉賽格集團的果汁分部,用以償還花旗的貸款!”

明天就是最後的死線,這個混蛋居然在這種時候提這麼無稽的要求!而自己需要浪費一個上午的時間去跟這個渾蛋理論!安東尼實在忍不住發火了,大聲說:“你的要求太過分了!你知不知道你在阻撓美國最優秀的企業變更主人!”

他吼完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

是他在管花旗銀行要錢,他有什麼立場生氣?更何況發脾氣隻是一種示弱的表現。

沒等他說點什麼來挽回,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這下子安東尼本來疲憊至極的神經又受到了刺激,他剛才衝動的態度會不會讓花旗銀行9000萬的貸款泡湯?懷著這個想法,他兩腿發顫地跌回椅子裏。

可是,花旗銀行沒有再打任何電話過來。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後來,那位杠杆收購貸款專家告訴別人,他以為自己聽見的是道格拉斯發怒的聲音。

這天晚上,安東尼要到了最後能搞到手的500萬美元,癱著不動了。他活像一隻跑過了整個非洲大草原的破輪胎,躺在那兒被放光了氣。

傍晚時分,羅伯茨也終於回來了。

羅伯茨兩手空空離開紐約,回來的時候卻帶回了17億美元。安東尼高山仰止地望著這個風塵仆仆,卻精神抖擻、從容鎮定的老板,感受到了自己即使拚到極限也與他存在著無法衡量的距離。

羅伯茨召集所有人開了一個會議。

經過計算,安東尼的紐約團隊要到了9億多美元,距離10億的目標還差幾千萬。安東尼已經沒空怨念這一點了,他盡心盡力地做了所能做到的一切。如果羅伯茨不滿意,那也是羅伯茨的問題了。

羅伯茨並沒有責怪他,他們開始為這最後的幾千萬奮戰。

兩個小時之後,他們又說服一家銀行貸出1000萬。

這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了,安東尼還想再做點什麼,羅伯茨阻止了他,說:“放棄吧,我不想給人留下已經到最後關頭還在垂死掙紮的印象。”

那這窟窿該怎麼辦呢?

“KDR可以自己掏這筆錢。”出人意料地,羅伯茨這麼回答。

安東尼咋舌。

KDR自己出這筆錢,意味著利潤更少,風險更大。

安東尼知道自己製造出了一個強大公司的幻象,雖然這幻象並不等於虛假,但在這一刻,安東尼情不自禁地懷疑,它真的還得起幾十億美元嗎?

羅伯茨給道格拉斯打了電話,道格拉斯很快同意了。羅伯茨準備給安東尼的爸爸打電話,安東尼告訴他:“我代替我爸爸在這兒做事,他已經說過我可以代替他拿主意。”

“也就是說你爸爸不會反對?”

“是的,他不會反對。”

第二天,羅伯茨把53份貸款承諾書交到了賽格集團的芝加哥律師事務所。

終於,他們迎來了一個光榮的時刻。

律師們審查了所有的材料,認為沒有問題。

在玩撲克牌時,服務生送來了香檳。

安東尼有點詫異,因為這是慶祝勝利的時候才會喝的,現在就拿出來是不是有些過於樂觀?羅伯茨和道格拉斯招呼大家放下牌拿起杯子,羅伯茨提議為安東尼幹一杯,搞得年輕人有些受寵若驚。

羅伯茨說:“雖然我們不一定能最後贏下投標,但是我對你的工作非常滿意,我代表KDR向你表示感謝。”

安東尼盡力冷靜,可臉上還是帶滿了笑意,這笑意是一個人知道自己辛苦努力有了成果,並且知道他人也認同自己成果時露出的表情。

幾個小時之後,KDR成為了賽格集團的新主人。

如果一切全到這裏為止,大概是個皆大歡喜的結果,可是,一行人才剛下飛機,羅伯茨就接到秘書的電話,告訴他安東尼的爸爸在找他。

誰都沒想到,安東尼的爸爸會在這時候對KDR多掏出來的幾千萬美元表示不滿。

“你們不應該這麼做!”安東尼的爸爸在電話裏生氣地說,“哪怕失去這樁生意,也比多拿幾千萬去冒險強!至少這麼做之前你們應該先告訴我!”

羅伯茨和道格拉斯麵麵相覷。

這個電話的重點並不是老人家表示不滿,重點是,這兩位老板這才意識到,真實的情況和他們所想的有著本質的不同。

安東尼太得意了,他忘了跟他爸爸對口供。羅伯茨和道格拉斯這時候終於猜到,和他們以為的不一樣,組織貸款的人不是安東尼的爸爸,而是年輕人本人。這發現讓兩位老板很長時間難以置信,以至於呆愣在那裏。但是,醒過來之後,他們又不得不重新估量整個KDR的力量對比,他們看到了正在崛起的威脅。

安東尼一直沉浸在飄飄然的氣氛裏,對那個露餡兒的電話一無所知。

兩位老板一起朝他望去,眼睛裏閃著交雜了讚賞與厭憎的光芒。

而這種新的光芒,恰恰又正是羅伯茨曾經形容過的、走上無數台階那道敞開的大門裏所照射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