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科爾伯特45歲這年,感覺自己的事業正在被吞噬,每況愈下。
這天早上,同事們還沒到辦公室,他一個人趴在貝爾斯登公司頂層辦公室的陽台上,吹著冷風,咀嚼著這無可依從的奇異滋味。
事實是,到了他這樣的年齡,職業上的滑坡在這條街上很常見。對科爾伯特來說,這滑坡也算不了什麼。他從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經過一番打拚,進入貝爾斯登公司十年之後,又憑借著無比的韌性爬到了這家華爾街大投行的資深合夥人位置,坐擁大筆股票。似乎無論以什麼標準衡量,他都是成功的。
像很多金融圈人士一樣,由於忙碌,科爾伯特對家庭關心不夠,可是他比絕大多數人幸運,他的太太一直愛著他、支持著他。他有幾個可愛的孩子,除了長子安東尼,沒人需要他額外去操心。
他有很多錢,卻沒有什麼特別奢侈的愛好。他的太太希望他在50歲的時候就退休,她說:“傑羅姆啊,如果你永遠這樣工作下去,你賺的錢誰來替你花呢?”
科爾伯特從未真正融入過貝爾斯登。這家公司在華爾街以粗俗聞名,窗戶髒兮兮,地板隻刷了油漆。合夥人以拎回家成捆的鈔票為榮,根本沒興趣做任何形象工程給誰看。科爾伯特有次主持麵試,聽見他的同事直截了當地問求職者:“你有多喜歡錢?”
科爾伯特討厭野獸般簡單粗暴的行徑,他自哥大(哥倫比亞大學的簡稱)法學院畢業,愛好數學,喜歡縝密地思考金融問題。他的工作需要他以一種紳士風度同中型企業的管理者們打交道,因此他早已學會友善、真誠,體麵地賺錢對他來說很重要。貝爾斯登常常讓他感慨:如果我有一個公司,我一定會從相反的方向來塑造它。
科爾伯特在貝爾斯登公司擔任企業金融部門的領導,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發現了一個新的業務模式:杠杆收購。起先,他並沒覺得這有什麼特別。“不過是借款而已。”他對坐在沙發上織毛衣的太太說,“我們預計企業有還款能力,就借給他們。至於這筆錢是用於企業發展,還是幫它換個主人,我們可不在乎。”
可是,之後的數年,科爾伯特做這個平平無奇的業務逐漸做出了滋味。他隱隱感到,這是一顆發芽的種子,未來能長成擎天之樹。就在他挽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貝爾斯登公司遇到了麻煩。
美國經濟的衰退和伴之而來的股市下跌影響到每個華爾街公司的利潤,貝爾斯登公司的主要合夥人們希望節約運營資本金。專心從事股票和債券交易可以每天賺錢,杠杆收購卻絕非如此。而科爾伯特所做的項目裏,有的全賠了,即使財務最成功的交易也要把資金鎖定好幾年才能見到利潤,這期間不容易變現。
當一個人賺錢的能力下降,在這條街上的地位也就必然下降。科爾伯特不再有機會繼續做他的杠杆收購,他與其他人疏遠了,成了眾人奚落的目標。他從前的下級當上了新首席執行官,宣布要削減他的分紅比例。
沒人再拿他當回事,也許大家都認為他應該退休了,徹底告別金融業,享受他已經取得的巨大成就。這個念頭在科爾伯特的腦海中也已回蕩了幾個月——可是,與之完全針鋒相對的是,他心裏又有著某種蠢蠢欲動的小火苗,一種不甘的欲望讓他想要像一個25歲的年輕人一樣,去完成準備了一生的宿命,好像渡過盧比孔河之前的愷撒。
他有一種感覺,眼下的麻煩並不是命運對他的阻礙。
他的一生仿佛都在等待這樣的一個時刻。
“離開貝爾斯登公司的人,一個比一個栽得慘。”
對每個躍躍欲試準備另謀高就者,公司高層都會說這句充滿了警告意味的話。神奇的是,經過曆史檢驗,這話是對的。
科爾伯特想要建立屬於他的杠杆收購帝國,首先得找到不怕死的人跟他一起衝鋒陷陣。
在貝爾斯登所有的年輕人裏,科爾伯特最看重的是身材瘦削、麵目普通、說話細聲細氣的羅伯茨。令科爾伯特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一次,他們有機會去向美國頂級的大公司CEO做推介,初出茅廬的羅伯茨表現得非常出色,完全不怯場。
事後羅伯茨告訴他:“中學時候,我每天都在我的愛馬仕牌打字機上給《財富》500強的首席執行官寫信,提出收購建議,如果執行官們依計而行的話,我就要求得到一筆‘發現費’。沒有任何一個公司當回事,沒人給我回信,我的室友不停地嘲笑我,但我做這事很高興。對任何趾高氣揚的CEO說話,對我來說都已經輕車熟路了。”
羅伯茨賺錢不算很多,但每天穿著最昂貴的手工西服來上班,就好像那是他的鎧甲。這個看起來柔和沉靜的年輕人其實更像一個從孩童時代就開始做艱苦戰鬥訓練的斯巴達人,他發達的大腦就像角鬥士發達的肌肉一樣令人瞠目結舌。
科爾伯特一直對羅伯茨表現出領路人和父親的做派,羅伯茨也非常仰慕和依賴他,但在如今這種危急關頭,羅伯茨會願意把自己前途放在科爾伯特手裏嗎?
這天晚上,科爾伯特約羅伯茨出去吃飯。
科爾伯特語重心長地告訴年輕人:“商業的重點在於,把精力放在你比別人做得好的事情上。你的專長是收購,我們都清楚這是未來能賺大錢的行當。既然貝爾斯登不會給你機會做這個,你還留下來做什麼呢?”
羅伯茨非常猶豫,他年輕卻絕不天真,知道單槍匹馬征戰出一片天下的艱難程度。留在安全可靠的大投行裏,似乎更有誘惑力。有好日子過的時候,誰願意上戰場呢?
就在他們相對無言時,一個聲音闖了進來:“你們兩個怎麼在這兒?”
那是大嗓門的道格拉斯,科爾伯特和羅伯茨都被嚇了一跳。
科爾伯特不知道這個大嘴巴會嚷嚷出什麼,想說點什麼把他打發走。
可是,從對方的態度,道格拉斯已經看出來了,興奮地跳起來說:“你們是準備離開貝爾斯登單幹嗎?太好了!你們終於想通了!”
“我們並沒有決定。”羅伯茨忙不迭地否認。
“還沒決定?你怎麼能這麼傻?”道格拉斯驚訝地說,“貝爾斯登就能讓你們滿足了?難道你做這行當就隻為了有錢過日子嗎?”
羅伯茨麵色變了,科爾伯特也心底一震。
道格拉斯一語中的。這樁新事業真正吸引他的,其實並不是潛在的利潤。激勵他在這個年齡重新去搏命的不是錢,而是榮耀與價值。
科爾伯特想了想,對道格拉斯抬抬下巴,說:“你坐下。”
他準備把這個年輕人也拉入夥,雖然此前他並沒這個打算。
科爾伯特與道格拉斯相識,完全是由於羅伯茨的推介。一次科爾伯特需要人手,羅伯茨忙不迭地說:“我來推薦一個天才給你。”他推薦了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比羅伯茨小兩歲,怎麼看都不像一個天才,倒像一個華而不實的混混。來到華爾街兩年,他已經換了四份工作,每當有人背後談起他的學曆,都像說著什麼很不堪的黑曆史。科爾伯特管同事要人的時候,對方滿口答應、一臉很高興擺脫麻煩的模樣,更顯得像是糟糕的征兆。
道格拉斯已經在日本“流放”了兩個月,飛回來見科爾伯特時,他已經連續工作了20多個小時。他第一句話就問:“我有多少時間睡覺?”
“你有14個小時倒時差、熟悉我們的新工作。”
14個小時之後,道格拉斯準時出現在辦公室,精神抖擻,看不出一丁點兒倒時差的跡象。“這小子是個超人。”科爾伯特想。
道格拉斯既衝動又霸道,精力充沛得無窮無盡,科爾伯特看到個火山爆發般的年輕人,總是帶著恐慌與厭惡的感覺,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在談判時最需要的,就是這種外向性格和個人魅力。道格拉斯會交朋友,似乎天生就是用來哄人開心的,他會激起每個人心底偶爾瘋狂的樂觀情緒,就像現在,羅伯茨被他說動了。
“好吧,讓我們試試。”羅伯茨端坐在飯桌前,神情嚴肅地說。
三個人都想慢慢謀劃一番,準備充分再辭職單幹,可是,最終這場出逃是從很突然的兵荒馬亂開始的。
五天之後,三個人連新辦公室都還沒找到,“陰謀”就已經敗露了。
科爾伯特早晨來到辦公室,被配槍的保安攔住,用德語大聲吼著,命令他不準靠近一步。他的辦公室門鎖已經被換了,上麵貼了封條,所有物品都被沒收了。
科爾伯特在貝爾斯登幹了十多年,一貫有著廉潔正派的聲譽,現在卻被這麼過分地趕出去。他想要質問公司高層,可是人家還準備著質問他呢。
當科爾伯特見到羅伯茨和麵如土色的道格拉斯,知道這裏的一切都結束了,離開貝爾斯登的時間就是今天了,但他還是很鎮定地若無其事地問:“發生了什麼?”
對方沒有像個被拋棄的怨婦似的痛斥他們,反而把一份起訴書擺在科爾伯特麵前。
原來,道格拉斯從幾天前開始采取欺詐手段,私下跟大客戶聯絡,準備偷偷把兩個此前在談的收購案據為己有,帶著貝爾斯登的企業客戶逃之夭夭。
這下科爾伯特徹底呆住了。
道格拉斯竟敢不跟他商量就做這麼大膽的事!
貝爾斯登公司誌得意滿地告訴科爾伯特:“我們已經不需要你們了,你可以去玩你們的小把戲。不過,如果你要帶上這兩個小家夥,未來五年你們所有的收購案取得的利潤將有一半歸貝爾斯登公司所有,否則我們就會提起訴訟。”
兩個年輕人驚恐地看著科爾伯特,道格拉斯更是臉都綠了。如果科爾伯特不答應,道格拉斯就徹底完了;即使科爾伯特答應,他們的事業將在一開始就遭到重創。這該怎麼辦?他們能承受得起嗎?
羅伯茨把科爾伯特叫到一旁,替道格拉斯求情:“傑羅姆,我就像愛父親一樣愛你尊敬你,道格拉斯也一樣。他沒有事先告訴你,是因為萬一出事他想自己承擔責任。可是我求你,不要讓他一個人承擔這樣的結果,你得替他考慮。”
其實,即使羅伯茨不說這樣的話,科爾伯特也已經有了決斷。他需要這兩個年輕人,否則他什麼也做不了,這種時候他也隻能拿出領袖的氣概來。道格拉斯還在驚慌失措,科爾伯特卻已經坦然地走了回去,點頭對貝爾斯登高層說:“可以,我同意。未來五年,我們的利潤有你們一半。”
就這樣,他們當天就被貝爾斯登公司掃地出門,還簽下了一份負擔極其沉重的契約。
科爾伯特並沒有就此放過驚魂甫定的道格拉斯,他要確保年輕人從此吸取教訓,懂得KDR隻有一個權威。
“以後不管任何事,沒有我的同意,你絕對不準擅作主張。”
道格拉斯拚命點頭,他似乎終於知道好歹了,此後蟄伏在科爾伯特的陰影之下,老實了很多年。
與貝爾斯登的決裂非常慘痛,等三個人租好辦公室,才發現初始投入資金已經用去了不少。這筆錢總共10萬美元,其中7萬是科爾伯特的錢。三個人囊中羞澀,跟老客戶們失去了聯係,貝爾斯登公司向各種人散布消息,稱他們是落魄的倒黴蛋。一次,科爾伯特在咖啡館裏跟潛在客戶商談,他舊日的同事卻上來糾纏,故意攪壞他的買賣。
這深深的羞辱感在當時激怒了科爾伯特和他的兩個“小夥計”,卻使得他們變得更加團結。出口惡氣的渴望幫助他們渡過了最艱難的煎熬期。
多年之後,三個人終於對老東家秋後算賬了。在KDR最輝煌的歲月裏,每個與其合作的華爾街投行每年都能得到成百上千萬的利潤,可三位老板絕不肯讓貝爾斯登分到一杯羹。
“貝爾斯登目光短淺,管理一團混亂,根本沒有發展的前景,所以我們離開了那裏。”很多年後科爾伯特溫文爾雅、坦率公正地對財經記者說,“至於現在為什麼我們不跟他們合作?純粹是因為他們業務水平太糟糕了,我們不跟華爾街三四流的投行合作。”
誰管到底真相是什麼呢,所有人都在看貝爾斯登公司的笑話。贏家總是有話語權的。
世上沒有任何事能帶來勝過複仇的喜悅。
一切勝利都會因為塗上了敵人的鮮血而變得格外甜美,隻是那時候是貝爾斯登公司在讓新生的、根本無人注意的KDR流血。
接下來一年時間三個人處在煉獄般的煎熬之中。
首先,他們需要有一個資金池。
那時候全美國沒幾個人懂得杠杆收購是什麼東西,這玩意兒聽起來既詭異又不安全。科爾伯特拚命地聯係可能的投資人,可是絕大多數時候,結果都慘不忍睹。
有一次,他千方百計聯係到麻省理工學院的捐贈基金,對方終於答應見他一麵。科爾伯特滿懷希望帶著道格拉斯和羅伯茨一起去了波士頓,卻發現接見他們的是一個百無聊賴的普通職員。這位女職員連抬頭看他們一眼的興趣也沒有,隨手翻著他們精心準備的貸款備忘錄。她對收購行當既不了解,也沒有興趣推薦給她的領導。科爾伯特忍著怒火,他甚至不明白為什麼要安排這次會麵。
離開時,外麵依然暴風驟雨,三個人都被淋成了落湯雞。那時候想找輛專車接送是完全不現實的,他們等了半個小時也沒找到一輛出租車。更悲慘的是,一輛凱迪拉克飛馳過去,掀起大片水花,科爾伯特躲避不及,下半身全被澆濕了。
然而,那輛車卻突然停了下來,裏麵走出來一個人。
科爾伯特驚訝地望著對方,那是20多年前他在法學院的同學。科爾伯特曾經常跟他一起打網球,如今隻見他頭發已經禿了一半,卻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淡定安閑。
他的老同學現在是加州養老基金投資顧問,來這兒開會,沒想到會遇上科爾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