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都不會願意在自己最疲倦、最沮喪、最失落的時候遇上故人,但是科爾伯特顧不上這些了,他很巧妙地向老同學介紹了他正在做的事業,透露了他迫切需要投資的情況。就在他以為他會繼續碰釘子的時候,他的老同學連連點頭,說:“有意思,聽起來很帶勁兒。”

老同學表示,他願意把KDR的貸款備忘錄拿給加州養老基金管委會主席看看。

這種絕處逢生的驚喜讓科爾伯特和“兩個小夥計”暗自高興得說不出話,雖然一切都還沒有著落,但至少又有了點希望。

分手時,老同學和科爾伯特攀談了一會兒,在最艱難的時候,給了他一句鼓勵:“傑羅姆,我早就知道你能靠自己做一番事業啊。”

科爾伯特自己也一直是這麼想的,可是眼下他隻能暗暗苦笑。

十天之後,作為菜鳥,科爾伯特去了洛杉磯,等待KDR的命運。

他是西裝筆挺地早上8點就到了,可是投資主管們都還在家裏睡大覺,直到下午兩點,他才見到一位穿著運動衫、手持高爾夫球棒的官員。這種優哉遊哉的氣氛讓緊張不安的科爾伯特覺得特別詭異。

對方也沒興趣聽他饒舌,一拍腦袋說:“哦,對了,我想起來了。你們的業務很有意思,我們願意試一試,先投給你們500萬吧。”

雙方盡快把手續辦完,這位投資主管還忙著去打高爾夫球呢。

就這樣,有了這筆錢,KDR總算擺脫了一絲不掛的局麵。

道格拉斯不甘落後,跑回去管他爸爸要了100萬。他爸爸是個小石油商,一邊給他寫支票一邊告訴他:“我喜歡投資,我也是在你這個年齡開始創業的。我很支持你,但是你可別忘了,如果你不好好照看我的錢,我會上法院告你,你會被關進監獄。”

道格拉斯絕對不會以為他爸爸在開玩笑,拿了這筆錢,他得拚命為不進監獄努力了。

公司成立之後,三個人就開始在全國四處奔忙,努力裝出成功的表象。

科爾伯特每到一處都住最好的酒店、乘頭等艙,努力結識陷入困境的企業董事和管理層。可是,在這些推介旅行中,他們深受傷害、飽嚐難堪。沒有多少企業的CEO願意借入巨額債務,有時候科爾伯特都會向著錯誤的方向費勁,幾乎是沒頭蒼蠅一樣亂撞。有些推介之行慘不忍睹,日後變成了金融圈人人津津樂道的“傳奇故事”,三個合夥人被人像小偷、騙子一樣打發也成了很常見的事。

道格拉斯前所未有地勤奮,他本來就是個連10分鍾都閑不住的人,現在更是每天都在搜尋著可能的目標公司,跟進每一樁潛在的收購案。

羅伯茨每天早晨總是最早到公司,無論出差途中還是半夜三更,這個金融天才的腦子都隨時翻湧著各種新奇的構想,每當一個新方案構思出來,他可不管是什麼時間,一定會給科爾伯特打電話討論。

那是最好的一段時光,也是最壞的一段時光。三個合夥人緊密合作,一起打網球,一起吃晚餐。他們用東方的古老哲學來自我激勵:以柔克剛。

在接連不斷的失敗中,最難的是保持鬥誌。生意開張幾個月之後,科爾伯特發現所有錢都花出去了,卻沒有錢賺進來。

連羅伯茨也說:“我們是不是犯了什麼嚴重錯誤?”

這樣的時刻,科爾伯特是年輕人的主心骨。為了這不知前途的事業,他自己需要再掏10萬美元,科爾伯特仔細思考了一晚上,他像天文學家預測一顆遙遠渺小的星球的運行軌跡一樣,努力地預測著他的事業的前景,他隱約看見了那道閃著莫測光芒的軌跡,因此最後他決定,繼續奮鬥,不要在這時候放棄。

有句老話叫作盡人事、聽天命,幾天之後,他們就得到了一個機會。

一個黃金冶煉公司的主席身體不好想要退休,他的兒子們全都不爭氣,於是他想留一大筆錢給他的兒子們,而不是留下公司股份。

“我的副手非常能幹,他可以代替我管理公司。”這位主席告訴紐約的某位大律師,想要律師幫他想個辦法,“問題是,我要怎樣才能盡快地拿到錢呢?”

大律師詳細問了問公司的情況。這位主席並不願意把他的公司賣給別的大公司,因為大型公司的收購已經毀掉了他幾個朋友的生意;他不願慢慢賣出股份,聽憑資本市場的浮沉主宰他的命運;他也無法上市發行股票,因為這年市場下跌非常慘烈。

大律師考慮良久,最後建議他跟名不見經傳的KDR聊聊。

就像經過媒人介紹相親的一對男女,KDR和黃金冶煉公司互相審視對方一番。

然後,KDR決定展開追求。科爾伯特告訴這位主席,自己可以解決他的煩惱。

“由我們買下公司,你的副手來經營。你可以立刻拿到你應得的幾百萬美元,債務由公司承擔。”

主席被這驚人的金融遊戲搞得一頭霧水,問:“所以,這幾百萬美元是你們貸給我的公司的?”科爾伯特很坦率地告訴他:“KDR自己付150萬美元,剩下的800萬美元由我們向銀行貸款。這些事情你就不用煩惱了,你隻要把公司賣給我們就行。”

雙方進行了幾次會談,每次這位年老的主席都會滔滔不絕廢話連篇,講著他的奮鬥史和對未來的計劃。可是科爾伯特有的是禮貌與耐心,從不抱怨,很溫和地幫助主席把他的想法條理化一些。科爾伯特有一個令其他人望塵莫及的優點,他在任何時候都能藏起自我,表現出自己就是想做正當事情的人。

“我喜歡放眼長期的思維,我喜歡和管理層共同配合,而不僅是耍點金融花樣。在很多年之後,我會把你的公司上市賣錢,但是在此之前,我會和新任管理層一起和衷共濟,讓它發展得更好。”

主席對科爾伯特的儒雅智慧讚賞不已,更重要的是,KDR給他提供了唯一的解決麻煩的辦法。就這樣,在公司成立快一年之後,KDR終於做成了第一筆生意。

後來的時日中,科爾伯特沿著東、西海岸由南向北,搜索著可供收購的中小型公司。道格拉斯和羅伯茨也度過了學徒期,開始獨當一麵。經過最艱難的五年之後,幼芽頂開了層層巨石,命運的鍾擺開始向KDR傾斜。

在那幾年中,美國經濟飛速發展,可是對通貨膨脹的擔憂使得股票市場持續低迷,隻比十多年前高那麼一點兒。通過收購,企業可以低成本退市,由少數人持有。小筆貸款越來越唾手可得,KDR的資金池逐漸漲到了3億美元,原本對他們不屑一顧的養老基金開始願意跟他們見麵。

KDR合夥人的焦慮開始讓位給了自信,科爾伯特終於覺得自己可以喘口氣了。

時光飛逝,他精明的頭腦越來越敏銳,強健的身體卻逐漸衰朽下去了。一次生病讓他在家休養了近半年時間,道格拉斯和羅伯茨隔三差五跑來看他,比他自己那不肖的兒子安東尼還要勤快。科爾伯特對兩個年輕人很放心,雖然他時常覺得道格拉斯的虛榮心相當可笑,可年輕人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缺點。

科爾伯特出院之後,發現事情開始變得與他設想的不同了。

一次,他在母校作演講,秘書在他身後示意有電話找他。

科爾伯特搖了搖頭,繼續把演講做完,然後才去給公司回了電話。道格拉斯告訴他,自己剛跟羅伯茨做了個決定。科爾伯特告訴這個誌得意滿的年輕人:“你們可以再等半小時,告訴我之後再簽字的,畢竟這牽涉到幾千萬美元。”

“傑羅姆,你先好好休息幾天吧,你太累了。”道格拉斯這樣回答,聽起來很是體貼。科爾伯特暗地裏冷笑,告訴年輕人他會立刻回去分擔公司的責任。道格拉斯對這表態並不怎麼支持,他似乎已經不再需要他的恩人和導師了。

科爾伯特第三天就回去主持了KDR的例行晨會。

隨著這一次會議,科爾伯特再一次感覺到了迫在眉睫的隱患與威脅,不是來自外部,就包藏在KDR核心。他的帝國一直在他的監視下穩步擴大,他好容易過了幾年安享太平的生活,現在他看到了禍起蕭牆的危險:有人不滿足於自己的位置了,有人想要他的位置。

道格拉斯的車幾乎每年都在換,他的衣服越來越貴,他購買的公司也越來越多。

科爾伯特覺得他過於激進了,這會讓KDR陷入極度危險的境地。

道格拉斯卻不覺得審慎是什麼美德,他仿佛對追求“宏大”有股子幼稚的熱情,活像那個古羅馬皇帝尼祿。直到科爾伯特正言厲色地告訴他“我絕對不允許你做這筆交易”,他才會百般不甘地放棄一樁收購案。

隨著公司飛速發展,科爾伯特體力漸弱,他逐漸開始退到幕後,但這絕不意味著他有放棄最高控製權的打算。他以他那獨特的政治家的手法強調著他對公司的重要性與巨大貢獻,並且暗中壓製著道格拉斯。他讓自己的兒子安東尼進入公司,並且驚訝地發現他兒子竟然真的有做金融的天賦。

如果一切就這樣行進下去,科爾伯特會過得很愜意,在KDR內部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讓道格拉斯和羅伯茨去拚命,自己坐享其成。但有句俗話說,雙頭鷹最終將會撕開自己的身體。

7月裏那個炎熱的下午,道格拉斯告訴科爾伯特,他又有了新目標。

這趾高氣揚的家夥根本沒有征求科爾伯特意見的打算,徑直告訴他:“我要購買雷諾茲公司。”

“你要什麼?”科爾伯特以為自己幻聽了。

道格拉斯又重複了一遍——沒錯,他想要那個市值200多億美元、排名全球500強第16位的巨型煙草食品公司。這聽起來就像一條蛇威脅要張口吞下霸王龍。

科爾伯特好半晌沒說話,他覺得道格拉斯就像俄國童話裏那個捕到了金魚的漁夫,得寸進尺到了無法無天的境地。也許當埃及法老或者俄國女皇還不夠,道格拉斯還想當上帝。

也許,現在是把這個漁夫打回原形的時刻了。

科爾伯特沒有當場反對道格拉斯,他已經有了別的打算。

今年已經62歲的科爾伯特,坐在KDR金碧輝煌的辦公室裏,凝視著牆壁上的名畫。

這是他一手創建的公司,辦公室裏的裝飾都來自他的品位與選擇。

KDR和貝爾斯登公司不同,貝爾斯登與科爾伯特無關,可KDR是他科爾伯特的帝國。誰想要奪走或者毀滅他的帝國,他就斬下誰的腦袋。

科爾伯特是KDR的頭一個字母,他才是KDR的靈魂,不管KDR還有多少員工,其他人都該圍繞著他的理念運行,猶如行星圍繞太陽轉動。

為了這一點,科爾伯特決定再次走上戰場。

這次對手不是別人,是他過去的學生。

道格拉斯以為自己什麼都會、無所不能了,現在科爾伯特準備給他上最後一課。

這個過去的學生,此刻也正難得地安靜思索著。

道格拉斯有著開不完的派對和數不清的朋友,他的夫人這會兒就在換衣服,準備應邀去參加電影首映式。“你也來嗎,親愛的?”她柔聲問。

當然不,道格拉斯要準備他的戰鬥。

道格拉斯第一次遇見他的夫人是在十多年前,那時的他剛剛離開貝爾斯登,正開始他人生的第一場戰鬥。

他的所有存款全都扔進了KDR,每天坐地鐵上下班,住在窄小的公寓裏。這天晚上他回家發現浴室漏水很嚴重,就跑到樓上想跟素未謀麵的住戶談談。好半晌才有人給他開門,一個年輕姑娘從門縫裏好奇地打量他,他懷疑這姑娘高中畢業了沒有。

姑娘告訴鄰居她叫卡洛琳,是學時尚設計的。

好吧,這又是個戴著廉價飾品跑到紐約城想混個前途的年輕女孩。

道格拉斯突然覺得,自己的境遇跟對方其實也差不多。不過跟他亂七八糟的屋子不同,這個姑娘的陋居幹淨整潔,花瓶裏還插滿了鮮花。

“你男朋友送的嗎?”道格拉斯詫異地問,這姑娘看起來窮得連吃飯都困難。

“不,我自己買的。”

他們一起去查看了浴室。原來是浴缸裏的水溢出來漫到了地上,道格拉斯的天花板就遭了殃。姑娘向他保證以後再也不放太多洗澡水了,而道格拉斯對她這種每天泡肥皂浴的習慣深感不解。姑娘聳了聳肩,告訴他:“優雅美麗是一種人生態度。”

道格拉斯覺得這說法非常有趣,他體會到對方征服貧困人生的野心,跟她告別時情不自禁地說:“祝你好運。”

姑娘微笑著說:“祝我變成有錢人,或者嫁給有錢人。”

如果這就是她的全部願望,這兩樣,現在的卡洛琳都實現了。

那一天,道格拉斯也想到了他自己的願望。

“我想當個有錢人。”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語地說,“不,僅僅有錢還不夠。”

道格拉斯的願望是否實現了呢?

還沒有,他的頭上還壓著一個科爾伯特,他曾經的導師。

道格拉斯不想當人間的帝王,他就想當KDR的統治者。或者,這兩個概念對他來說就是一回事。很多時候,為了更前進一步,學生必須要殺死自己的老師。

事實上,道格拉斯愛過他的老師。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尊敬、感激並且懼怕科爾伯特。

他永遠記得科爾伯特第一次帶他去見陶瓷製品公司老板的情形。

那位老板瞅了道格拉斯一眼,開始稱他為“小孩”,等問了他的宗教信仰之後又開始稱他為“猶太小孩”。老板領著他和科爾伯特去參觀燒磚窯,走過一口熾熱的窯爐時,一股熱風撲向他們,老板轉頭向道格拉斯嘲諷說:“這種爐子在歐洲有其他用途,德國人把它們使用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