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希特勒焚燒猶太人的典故讓道格拉斯臉都漲紅了,他的父輩正是因為那場屠殺逃來美國的,他祖輩的親人有幾位喪生歐洲。道格拉斯氣得哆嗦了起來,而科爾伯特在他背後狠狠戳了一下。道格拉斯終於忍住了,對這侮辱未做回應。

事後,科爾伯特拍著他的肩,好像是安慰他似的,道格拉斯一下子眼睛有點發紅。

“你要沉得住氣。”科爾伯特說,“忍辱負重。”

忍辱負重這四個字對道格拉斯來說有些過重了,像他這樣的天才,隻要能從科爾伯特那裏學到堅持不懈、自我克製這兩條他原本沒有的品質就足夠了。

年輕的道格拉斯聰明有餘、耐性不足。他時常覺得很多事情很簡單,臨到關口才發現其實絕不簡單。

公司成立三周年時,為了擴大資金池,道格拉斯跑到歐洲和中東尋找任何可能的基金投資人。他覺得他對推銷技巧已經懂得夠多了,可結果總是四處碰壁、灰頭土臉。有段時間,他還以為科威特就要和KDR一起投資了,不過和包括王室王子在內的科威特人談了一大圈之後,他隻得到了個“現在不行”——也就是“不”。

等他重新回到紐約,再次看到科爾伯特跟人談判,仿佛照鏡子一樣看到了他自己的不足,令他既感羞恥,又覺震驚。

當時,華盛頓州養老基金的投資主管此前已經把所有來要錢的人都轟出了會議室,看起來KDR多半也會空手而歸,可是科爾伯特很自信,顯得很有把握。“我能坐在這兒跟你們聊聊嗎?”他問這些公務員。

科爾伯特講起話來優雅得體,每句話都善始善終,思路條理清晰,聲音從容不迫,對細節的了解無懈可擊。最重要的是,“傑羅姆讓每個人都感到踏實放心”,投資主管這樣說。

會議結束,董事們決定投給KDR兩千萬美元。

而更讓道格拉斯目瞪口呆、心向往之的是,這些投資主管們就像追星族一樣把名片塞給科爾伯特,請求他隨時打電話,哪怕隻是聊聊經濟走勢也行。這些手握重金的公務員把科爾伯特視為金融大腕,以跟他合作為榮,這真是再神奇不過的事情。

道格拉斯跟科爾伯特學到了很多。

科爾伯特是一個最好的老師,毫無藏私的念頭,隻想著要兩個年輕人盡快成長起來。他總是循循善誘地提出問題,讓學生們思考解決辦法,再耐心糾正他們的錯誤。

道格拉斯總是想著攻擊別人的弱點,但科爾伯特告訴他:“你要學著替別人著想。”

科爾伯特親自給兩個學生示範。

每當跟猶豫不決的企業董事會、CEO聊天時,科爾伯特總是把自己的利益問題先擱置一邊,急迫地希望人們認識到交易會給各方帶來的好處,他想讓每個有份的人都能分享,他操著能讓每個人仔細傾聽的溫和腔調,意味著和別人毫不見外。

通常不輕易動心的董事和CEO立即就被爭取過去了,大家都說:“傑羅姆用他的理想主義打動了我。”

科爾伯特的“理想主義”為KDR賺到了很多錢,道格拉斯迫不及待想要好好學習。他模仿科爾伯特的行事方式,他這樣跟遇到麻煩的大小CEO們解釋杠杆收購:“你在留著蛋糕的同時,還能吃掉它。”

很快,道格拉斯的模仿有了成效,他開始獨當一麵了。

那一年,大家都說KDR有了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道格拉斯當然知道其中有多少是科爾伯特的功勞。

那麼,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他心裏,科爾伯特的地位下降了呢?

道格拉斯仔細地回憶著,然後記起了最初對科爾伯特心生罅隙的情形。

那是KDR購買霍代爾公司遭遇麻煩時,科爾伯特的所作所為。對,就在那一刻,分離的種子埋下了。

那段時間,道格拉斯和羅伯茨沒日沒夜地準備競標。

他們擺平了銀行、保險公司,借到了3億美元,可是霍代爾公司的投行顧問們依然對KDR的出價嗤笑不已。

“每股87美元實在很低,何況其中14%的金額是以低級優先股的形式硬塞給現有的股東們,不管他們願不願意要。你們給出這樣不合適的出價,不覺得很好笑嗎?”

道格拉斯和羅伯茨被難住了,他們已經籌集了能搞到的每一分銀行貸款,再也拿不出現金來了。這時候,道格拉斯想起自己必須跟科爾伯特商量一下,也許科爾伯特會有辦法,可是他突然發現,他已經有五天沒見到科爾伯特了。

科爾伯特去幹什麼了呢?

科爾伯特忙著呢,他在遙遠的波士頓領導招募委員會為他的本科母校挑選新任校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科爾伯特對公司之外的社會事務也那麼認真在意了。道格拉斯自己也玩慈善搞派對,但那是花錢玩,不應該把它當成本職工作!難道科爾伯特覺得羅馬城已經建成了,不需要再努力了嗎?

大概時間太晚了,接起道格拉斯的電話後,科爾伯特顯得有些不耐煩。

“紐約有那麼多貸款機構,你們應該再試試。如果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你再打電話給我。”

嗬,說得可真輕巧!好像打發不能幹的打雜小弟!道格拉斯氣憤地掛了電話,用熬得通紅的眼睛瞪著桌子上幾尺厚的融資材料。

就在道格拉斯和羅伯茨找錢快要找瘋的時候,一個救星主動上門了。

西海岸賣垃圾債券的徳崇公司名聲一向不怎麼正派,妓女和大麻仿佛是他們的標誌,但除此之外,他們能搞到錢。過去徳崇公司一直想為KDR服務,可是都被科爾伯特拒絕了。這一次,當徳崇公司的人再次唱起“讓我們幫助你吧”的歌謠,道格拉斯果斷地接受了。

道格拉斯很坦率地告訴對方:“我們沒有現金,如果你們同意從KDR購買幾千萬美元的優先股,再轉賣給你們的客戶,這事就成了。”

徳崇公司答應了。

“我們會成為最好的盟友。”道格拉斯向徳崇公司的人許諾。

幾天之後,道格拉斯帶著KDR的競購團隊抵達霍代爾公司總部,炫耀著他們的新出價:每股現金90美元。他誌得意滿地看著對方啞然失色,覺得格外解氣。

“你們這幫人搞不成這交易的。”霍代爾公司的投資顧問滿腹狐疑,“你們怎麼才能弄到錢呢?”

“怎麼弄到錢,這是我的事。”

對方很快敗下陣來,沒人能拿得出這麼多現金,道格拉斯大獲全勝。不等握手成交,他就搭上飛機去海外度假了。

事後,他興高采烈地告訴科爾伯特,他找到了為杠杆收購籌資的新道路,指望科爾伯特誇讚他幾句,但科爾伯特隻是很冷淡地說:“我說過別碰垃圾債券,不要跟徳崇公司合作。徳崇公司危險極了,我不希望KDR跟這樣的公司成為盟友。”

道格拉斯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對此深感厭惡。這好比他道格拉斯為KDR建了一個核武器庫,科爾伯特卻非要說使用原子彈很不安全。交易明明很成功,科爾伯特居然還要指責他!就連斯大林都說過,勝利者不應該受到責備!

盡管科爾伯特持曖昧的反對態度,KDR和徳崇公司的戰略夥伴關係從此確立了起來,道格拉斯認為這完全是自己的功勞。在這一次收購中,道格拉斯感覺到了自己的力量,並且開始覺得他的導師虛偽矯情。

如果說這還隻是虛榮心的問題,那麼他與導師的另一個分歧,則更為嚴重。

他們對公司的未來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

道格拉斯認為KDR將在未來的十年中飛速發展,擁有羅馬帝國一般廣大的版圖。而科爾伯特對現在的KDR很滿足,這位年長者已經徹底失去了進取心,隻想著慢慢擴張。

這分歧的征兆,在公司成立的第五年就已經有了,那時他們順利吃進了第一家全美500強企業。科爾伯特在慶祝晚宴上開始了危言聳聽:“這是一個蛇吞象的遊戲,但是蛇如果不小心,就會被吃下去的巨象撐破。”

“如果KDR能一個個交易地培育聲譽,它就可以繼續拿到一個個基金,繼續穩步發展。但隻要有那麼幾個收購被清零了,KDR賠錢事小,聲譽沒了事大。那時我們就完了。”

道格拉斯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認為KDR的危險並不在過於激進,因為世道已經變了。

這幾年來,美國的收購交易規模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頻繁,隨之促成收購的整個體製也越發充裕。收購開始變得像絞肉機,把大大小小的美國企業全部卷了進去。KDR混得風生水起,但其他投行也紛紛參與了進來。

別的一些收購公司開始賺到大錢,泰德的公司正在迎頭趕上。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道格拉斯不相信科爾伯特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得。

在史上最大企業收購行動中施展手腳,有時就是刀尖上跳舞,絕對的安全是不可能的。的確,因為謹慎,KDR避免了一些破產案,可是,同樣由於膽小,他們也錯失了不少賺錢良機。

當他們真正有機會做一筆最大的買賣,科爾伯特顯得意興闌珊。道格拉斯親自主導了碧翠絲收購案,大戰在即,殺氣騰騰,他感到腎上腺素在身體裏狂奔。

起初,碧翠絲的董事們根本不願意談出賣公司的事兒。

於是道格拉斯提議:“如果董事們不想和我們談判,我們可以直接接觸股東,對該公司發起主動的要約收購。這樣做將被視為與碧翠絲的董事會和管理層公開為敵,但它可能是一個成功的策略。”

科爾伯特斬釘截鐵地予以反對:“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KDR絕對不做惡意收購!”

道格拉斯費勁地解釋,在當今的環境下,善意、惡意已經很難區分了。過去那種跟小公司慢慢談判的做法已經過時了。

沒有用,科爾伯特不同意。

“他以為他是誰?華爾街的良心?”道格拉斯怒氣衝衝地問羅伯茨。

“他隻是擔心安全問題。”羅伯茨打了個圓場。

道格拉斯並不這麼想。

過去任何一樁收購,道格拉斯都得走進科爾伯特的辦公室,向科爾伯特提議請教,然後傾聽科爾伯特朝他拋出一係列懷疑:管理層值得信任嗎?談判符合善意標準嗎?各方都在同一立場嗎?

道格拉斯有時覺得,科爾伯特並不是有什麼道德規範和原則感,因為真到搞政治鬥爭的時候,科爾伯特可是一把好手。他也不是真的擔心KDR公司遇到金融方麵的麻煩,他就是故意在阻礙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的行為方式代表了杠杆收購的新方向,科爾伯特跟不上時代了,但他自己卻不肯承認。無論KDR還是杠杆收購,都像狂奔的野馬,科爾伯特還在妄圖拽住韁繩,使它停下來。

在科爾伯特生病期間,他們又和好了一陣。

道格拉斯對取代科爾伯特成為KDR最高領導者很是得意,他高高興興主持戰略會議,感覺自己完全可以勝任這個角色,遊刃有餘。沒有科爾伯特的時候,道格拉斯覺得KDR公司是屬於他的,世間沒有什麼比這感覺更美妙了。

等到科爾伯特回來,枷鎖又重新被套上了。

科爾伯特很久沒有工作了,他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熟悉他們的新收購案。他主持會議的時候沒完沒了地向道格拉斯拋出問題,道格拉斯終於忍耐不住了:“這是浪費時間,讓我想起貝爾斯登開的那些無聊的會!傑羅姆,你幹嗎不讓我主持會議?”

這一刻,道格拉斯真正想說的是:KDR在我的領導下,才會變得更好。

科爾伯特同意由道格拉斯主持會議。後來他隻是坐在房間後部,並沒有說太多的話,可道格拉斯覺得,科爾伯特偶爾冒出的那些挑刺兒的廢話,對KDR的人都有著很深的影響和巨大的威力。仿佛科爾伯特依然是KDR的主導者,道格拉斯依然是他的學徒和打雜工。

就這樣,科爾伯特維護著他全知全能的形象,拿走最多的分紅,但在道格拉斯看來,他更像一個絆腳石。

等科爾伯特暗中鞏固起自己的力量,並且把他兒子塞進KDR公司,道格拉斯的耐心也幾乎到了極限。他等著向這個過去的導師發難的時機。

道格拉斯本來以為安東尼能讓事情發生轉機,但糟糕的是,那個小紈絝越來越像樣了,簡直要變成“KDR冉冉升起的新星”。而科爾伯特本人完全沒有要把機會讓給年輕人,自己退下來的意思。

有人說:“不是利潤的底線,也不是商業才幹,而是人類的愚蠢和弱點,決定了一個組織的成功或者失敗。”

道格拉斯認定內戰已經不可避免了,但他對此並不畏懼。

他覺得自己就像美國的巴頓將軍,正要與納粹的隆美爾元帥決戰。老奸巨猾的隆美爾以為自己是戰神,可是巴頓將軍早已學會了他所有的伎倆,微笑著說:“隆美爾,你這個了不起的渾蛋,我讀過你的書!”

晚上,道格拉斯把羅伯茨叫到自己家,告訴他:“我和科爾伯特必然有一個要離開KDR,不是他,就是我。”

羅伯茨倒也不顯得驚訝,隻是問:“這麼快?”

道格拉斯點點頭:“我告訴科爾伯特我要收購雷諾茲公司,他竟然沒有表示反對。按照常理,他會不顧一切反對我的這個決定,可是他沒有。這意味著,他想要改變的不僅僅是我的這一個決定,他想徹底除掉我這個人。”

羅伯茨沉默了。

這沉默猶如一片黑雲,昭示著將要來臨的暴風雨。

一個公司的興衰就像一個國家的興衰一樣,對外的成敗不過是內部情況的外在反映。

科爾伯特和道格拉斯,到底誰成誰敗,決定了KDR的未來,也決定了杠杆收購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