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安東尼把車停在車庫時,看見兩個人從後院走過。
其中一個是他父親,另外一個人他不認識。
安東尼已經辛苦了整整一天,隻想立刻倒下睡個大覺。
可是,眼下還有要緊的事情急需商議。安東尼今天回家,是想跟父親談談即將發起的雷諾茲公司的收購攻勢,因此他坐在父親的沙發上,一邊等待,一邊無聊地擺弄著靠枕上的穗子。這個靠枕是他媽媽縫製的,一麵繡了“現金”這個詞,另一麵繡了“現金流”這個詞。
安東尼知道這兩個詞是杠杆收購成敗的關鍵。
父親把玩這個靠枕的時候想到的是謹慎,安東尼此刻想的卻是:深刻理解了這兩個詞,就能做到戰無不勝。現在,他感到KDR到了命運攸關的時刻,要有必勝的把握,才能發起進攻。為此,他非常需要父親給出意見。
安東尼現在已經不再是那個剛進公司時什麼也不懂、別人說什麼他就聽什麼的新手了。對道格拉斯的決策,他並不是全無疑慮的。最初聽到道格拉斯說打算收購雷諾茲這麼一個曆史悠久、巨大無朋的公司,安東尼隻覺得後脖子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雷諾茲公司市值200多億美元,每年能創造出15億美元的現金流。
安東尼翻看它的財務報表時,不禁有螞蟻仰視恐龍的惶惑感。
雷諾茲公司誕生在一個南方小鎮上,一百多年來一直專門從事香煙生產。在二戰前,它擊敗了所有強勁對手,開始確立霸主地位。雷諾茲的明星品牌煙在美國每年銷量百億包,而在海外,即使二戰也不能使德國的上層人士少抽幾包雷諾茲總理煙。
最難能可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雷諾茲公司一直保持著勤儉質樸的風氣,它的管理者穩健務實,平時跟工人一起上下班,開一樣的車。員工大多是當地小鎮居民,團結而又封閉,對勞動有著宗教般的熱情。就連他們的極品煙草,都是特殊工藝回收的邊角料製成的,既體現了傳統的製煙工藝,又是公司勤儉文化的結晶。
煙草行業本就是暴利行業,雷諾茲公司的發展也從未遇到過任何真正阻礙。這家全球聞名的公司仿佛能量越來越充足的永動機,又如同越滾越大令人敬畏的龐大雪球。
可是,有句老話叫作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菲莫國際的崛起,讓雷諾茲公司遇到了罕見強大的對手。之後有關香煙致癌的研究,又沉重打擊了煙草銷量。雷諾茲公司自身的設備與人員老化,故步自封,無益於他們的發展。但這些問題最終都不是問題,雷諾茲公司真正的問題,是他們現在的CEO羅斯。
羅斯堪稱當今職業經理人的典範。
他對雷諾茲公司毫無感情,完全不會做企業運營,但這並沒影響他步步高升。
羅斯從超市會計做起,30年來不斷拉幫結派、討好上司,把公司搞得像宮廷,把同僚鬥下去,把聰明能幹的、可能威脅自己地位的手下攆走。他是最厲害的權術家,所向披靡。而說到他所做的努力,無非就是拚命粉飾慘淡的經營業績,直到有人告訴他:“我們要犯法了。”
羅斯進入雷諾茲公司之後不到5年,享樂主義和不思進取已經在整個高層蔓延。每年15億美元這樣的天文數字落到一個自大狂手裏,可以幹最瘋狂的事,彌補最可怕的損失。
這位CEO的重要決策沒有一個靠譜的,消耗巨資卻毫無收益。同時,他的腐敗墮落也是登峰造極的。他花公司的錢買榮譽博士學位,也沒忘了給他胸大無腦的年輕太太買一個。他每年花費千萬用於補貼高管的豪宅,他家的狗也能單獨搭乘公司飛機。有人表示不滿?沒關係,董事會是很好收買的,給他們買榮譽、漲工資。羅斯不覺得他對公司有什麼責任,他是來享受這個職位的。
時間長了,這花天酒地遇到麻煩了,雷諾茲公司股票連年下挫,連最溫和的老實人也看不下去了。股東們發出了憤怒的吼聲,董事會不得不對羅斯提出警告。
“沒關係。”羅斯滿不在乎地說,“等新產品上市,我們會再次占領市場的。”
這個新產品是公司投入1億美元研製的新型香煙,羅斯把它吹得天花亂墜,仿佛這是香煙史上的一次革命,是他最偉大的功績。
一個月之後,董事們由羅斯領著,去嚐嚐這個能夠拯救雷諾茲公司的偉大發明。
大家聞了一會兒,有人點了一支,抽了一口就皺起眉毛。
大佬們都拈起煙,女人也不例外,新型煙抽得眾人麵麵相覷。
最後終於有人說了句實話:“抽起來像狗屎一樣。”
新產品研發徹底失敗,讓雷諾茲公司的股票再次大幅下挫。
羅斯感覺到自己屁股下的寶座在劇烈晃動,叛亂聲音響了起來。
怎麼辦呢?
隻有投靠新主子。
羅斯的華爾街顧問正是高盛銀行的戈登,這個喜劇演員向他強力推薦KDR。“KDR的人知道怎麼跟職業經理人打交道,他們比那幫成天隻知道吹毛求疵的董事和股東強多了。”
羅斯要趕在董事會把他攆走之前,搶先下手保住他的位置,事實上也隻有杠杆收購這一條路。也許KDR會讓他付出一些代價,比如控製他胡亂花錢,但杠杆收購會使整個管理層,尤其是他本人變成巨富,所以,有些事情是值得忍耐的。
可是,羅斯對華爾街並不了解,他自己也覺得“借錢買下雷諾茲公司”這個想法實在像天方夜譚。“KDR借得到那麼多錢嗎?我是說,200多億啊!”
他的華爾街顧問微笑起來。在華爾街,傳統的數字法則和金融理念已經完全不再適用,在這裏,錢就是紙,紙就是錢。
“那是他們的事。”戈登顧問淡定地推了推黑框眼鏡,“你需要做的,隻是給道格拉斯打個電話聊聊。”
羅斯想到KDR200多億的借債能力時,就如同安東尼一樣,有種戰栗著的惶惑感。
他給道格拉斯打了電話,道格拉斯熱烈地回應了他。
吃下雷諾茲公司,會讓KDR一躍成為業內不可匹敵的霸主,但也會讓它從幕後走到前台,接受更多更嚴苛的目光審視。當然,這次收購將會賭進KDR全部的資金與信譽,是否一定能賺錢,也是一個巨大的疑問。安東尼即使沒好好學過曆史,也知道當年拿破侖的東征俄國,最後成為了帝國崩潰的直接導火索。
正這麼想著,他爸爸走進來了。
“嘿,剛才是誰來了?”他隨口問。
爸爸把壁燈調暗了一些,說:“我們的鄰居。”
安東尼聳了一下肩。
雖然隔得遠沒看清楚,但跟爸爸在一起的那個人絕對不是他們的鄰居,這點他是可以肯定的。
管它呢。安東尼想,他才不打算深究他爸爸的交際圈。
事實上,安東尼不知道的是,就在一個小時之前,另一個人就正坐在他現在所坐的位置上,身後靠著那個繡了字的靠枕,跟他爸爸做了一番秘密而致命的長談。
這個人名叫威爾遜,大約45歲,穿著簡樸的套裝。
他深呼了一口氣,告訴安東尼的爸爸:“我的祖先是個黑人。100年前,他流落到了一個南方小鎮上。作為黑人,他本來隻能做最苦最累的體力活,或者躲在窄陋的屋棚裏,撿拾一些殘羹剩飯,可是,命運眷顧了他。雷諾茲家族在當地鎮上開了工廠,製造香煙。我的祖先在他的工廠裏工作,有吃有住,拿著汗水換得的工資。南北戰爭解放了他的肉體,但是是雷諾茲公司給了他勞動者的尊嚴。
“我們雷諾茲公司有著很多耳熟能詳的故事。這裏沒有官僚,沒有歧視,所有人都是鎮裏的鄰居和同伴。工廠在夏天提供各種食品和冰凍飲料,給有嬰兒的婦女提供看護,甚至有自建的免費醫院和學校。有人笑我們古板,但我們引以為傲。
“幾十年前,北方佬曾經想要吞並我們公司,廠主絕不同意公司易手,於是發動所有員工購買公司股票。這種股票每年分紅極其優厚,我們祖祖輩輩都會購買自己公司股票,代代相傳絕不賣掉。我的鄰居是公司的廚娘,她省吃儉用,一有錢就買,現在手裏有價值200多萬美元的公司股票,這在我們那兒是很常見的事情。
“我本人手裏握有雷諾茲不到0.5%的股票,我知道這是個很小的數目,起不了決定性的作用,但作為一個股東,我還是希望你能聽聽我的心聲。這絕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而是小鎮絕大多數居民的——我們握有股票,這不僅是一個象征財富的數字,更是公司歸屬的象征。我們辛苦奮鬥創建了它,我們擁有它。
“是的,這十年來公司發展不好,分紅越來越少了,但它還是我們的。為什麼糟蹋了它的CEO羅斯可以壞事做盡,依然留在至尊寶座上,我們卻得失去它,拿錢走人呢?”
“你希望我們不要跟羅斯聯手、不要讓他繼續擔任CEO嗎?”安東尼的爸爸問。
“不。”這個中年股東眼含著熱淚說,“我請求你們不要從我們手裏奪走雷諾茲公司的股票。”
科爾伯特似乎也被這番陳述打動了,沉默了一會兒,才又問:“是什麼促使你來找我呢?是什麼讓你覺得我會同情你們、考慮你的請求呢?”
對方回答:“當我知道KDR有意和羅斯聯手來一場杠杆收購的時候,我仔細閱讀了所有有關資料。我認為道格拉斯是個自大狂,而你的理念更有遠見卓識。你曾經說過,你的名聲就是你全部的家當,你絕不願意失掉你的全部家當。想想吧,在你剛開始做杠杆收購時,這是一樁人人高興的買賣。你讓股東滿意,讓管理層滿意,讓工人滿意,然後買賣才會做下去。可是現在呢,這變成了戰爭和劫掠。我以為你不像道格拉斯那麼好戰,你不打算糾正自己公司的錯誤嗎?”
科爾伯特搖了搖頭:“可是,你想過沒有,即使我們不收購你們,還會有別人下手的。”
“除了KDR,未必有人拿得出那麼多錢。”
“一定會有的。”科爾伯特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泰德就一定會下手。”
小鎮來的中年股東臉色灰暗,露出了一點兒自嘲的神情。
他感到科爾伯特沒有被說動,隻有告辭出來了。
從後院裏走過時,他們看見了安東尼。
“我會再跟你聯係的。”科爾伯特拍了拍中年股東的手臂。
中年股東因為沒有得到任何肯定的答複,相當失望。可是科爾伯特接下來的話,又讓他一下震住了。
“你暫時不要做任何舉動,因為這會威脅到整個局麵。你先等等,我會主動聯係你。”
中年股東兩眼亮了起來,他終於感到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等科爾伯特重新走回屋子裏坐下,安東尼向他爸爸彙報了今天的戰略會議情況。
可是科爾伯特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你到底支持這次收購嗎?”安東尼最後隻好單刀直入問最關鍵的問題。
“我不支持,但也不想反對。”
這種回答是沒法讓他兒子滿意的。
安東尼本能地感覺到他爸爸是有所保留的。
問不出爸爸真實的態度,也聽不到他老人家的真知灼見,安東尼覺得煩了,隻好準備去睡覺了。
這天晚上睡覺前,安東尼覺得嘴疼。他想在床頭櫃裏找幾片維生素,可是用鑰匙開了抽屜,他突然發現,他藏在抽屜裏的東西少了一件。
那是他從洛杉磯帶回來的文件!那些能作為德崇公司罪證的危險材料,竟然不見了!
安東尼一下被驚呆了,連睡意都消失了。
那些文件雖然不能給德崇公司直接造成致命打擊,但絕對會使其陷入警方調查的泥沼,元氣大傷。德崇公司作為KDR最重要的合作夥伴,沒有它的垃圾債券,KDR根本一場收購都完成不了。即使安東尼對其有再多仇恨,也沒有現在不管不顧把它置於死地的想法。
雖然是五月天,但安東尼一下感覺到寒意。
東西到哪兒去了?
安東尼滿腹狐疑。
第二天來到辦公室,他發現道格拉斯也神神秘秘的。
今天雷諾茲的CEO羅斯要來跟KDR談判,安東尼為此已經做足了準備。可是,早晨他到了公司,道格拉斯卻專門把他叫到一邊,神情嚴肅地說:“參加今天的談判,有一點你一定要發誓保證。”
“什麼?”安東尼完全摸不著頭腦。
“我們和羅斯達成的將會是一個秘密協議,你不能把其中任何內容向外泄露。”
安東尼很是驚訝,但還是立刻點頭答應了。
道格拉斯又叮囑了他一遍:“我是指,你隻能向我一個人談起這個秘密協議,對其他任何人,你都必須裝作不知道其中的內容。你明白嗎?”
“我明白。”安東尼依然不解,但老板再三強調必須保密,他想他還是能做到的。
他忍不住猜測,道格拉斯要求保密,針對的是誰呢?
難道連羅伯茨和安東尼的爸爸,他也不打算告訴?
羅伯茨這幾天去充實“軍火庫”了。收購雷諾茲公司需要200多億的巨資,電彙這筆錢甚至將使全美國的貨幣供給統計數據急劇上升,羅伯茨得把腿跑斷才能搞到這麼多錢。安東尼的爸爸依然在家養病,袖手旁觀,大概讓不讓他知道也無所謂。
“這次收購,你會像我一樣起主導作用。”道格拉斯又說,“重要事務都需要你經手,你要擔當起責任。我們對你過去的工作很滿意,我希望你這次能起到更大的作用。”
安東尼這下子更詫異了。
近來,他能感覺到他爸爸和道格拉斯之間的緊張氣氛。雖然道格拉斯並沒有對他表現出疏遠,但安東尼也不太相信道格拉斯會在這時候給自己更多的權力。
也許道格拉斯終於膩煩了自己,在期待他犯錯?
但這次生死存亡的收購是道格拉斯本人在總負責,任何微小的錯誤都可能導致全盤失敗,難道這是道格拉斯願意看到的嗎?
安東尼已經逐漸熟悉了杠杆收購的各階段流程,可是這離起主導作用、掌控全局還有著遙遠的距離。他知道程序,卻還缺乏訣竅。
他開始在自己的本子上寫寫畫畫,思考著幾道難關與解決辦法。
“你已經開始像一個領袖一樣考慮這些了。”安東尼想到這兒,不禁失笑,“可是,要真成為KDR的領袖,你起碼還得有10年時間呢。”
到早上9點一刻,距離約定的會麵時間已經晚了半個小時。
道格拉斯給羅斯打了兩次電話,羅斯沒搭理。
“這人當我們是應召女郎嗎?需要的時候才想得起來?”
道格拉斯生氣了,這不是個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