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20分鍾,雷諾茲公司的CEO羅斯終於駕到了。他個子高大,頭發花白,笑容可掬,穿得像是要去海邊賣遊泳圈,脖子上還掛了一根細細的金項鏈。安東尼覺得他樣子活像個脫口秀天王,怎麼瞧怎麼不靠譜。
可神奇的是,隻聊了兩句,安東尼居然就喜歡上對方了。羅斯看起來多麼快活自信、聰明老練啊,一點兒不像傳說中的麻煩製造者,仿佛隻要聽他的話,一切問題都是小問題,都能迎刃而解。當然了,這些都是表象。等會談真正開始,安東尼又很快被這個老家夥的厚顏無恥驚呆了。
羅斯直截了當地提出,他和整個管理層需要得到15%的股票,並且他們不會自己掏腰包購買股票,這筆錢要KDR給他們出,把股票送給他們。
“這意味著30多億美元。”道格拉斯盡管在行業中幹了很多年,對這種無理要求也是聞所未聞,“你想什麼也不做,就得到這麼多?”
“不光是我一個人啊。”羅斯光明正大地說,“我喜歡讓我的手下有福同享,這是大家應得的嘛。”
安東尼一下明白了,道格拉斯早就預料到這個厚顏無恥的CEO會獅子大開口。他見羅斯神情怡然滿不在乎,就向前傾身,勸告他說:“羅斯,這會引起憤怒的。”
“誰會憤怒?”
“董事會會憤怒,公眾會憤怒。這是不體麵的做法,一旦泄露出去——即使這是秘密協議,也遲早會泄露的——對你對我們都會有極大的負麵影響。”
“這有什麼不體麵的呢?這與公眾有什麼關係?”羅斯晃著花白的頭發,語氣天真而詫異,仿佛無辜的中學生,“你們每做一樁收購,都要先收取總價1%的傭金。隻要順利收購雷諾茲公司,KDR什麼都不做就可以先入賬3億。這意味著你們從老板到助理,每個人每小時賺10萬美元。瞧,你們跟我有什麼區別?你們不是慈善機構,我也不是。錢,這不是我們做生意的目的嗎?”
這位CEO如此坦白直接,搞得道格拉斯一時間都無言以對了。
“你要得太多了。”安東尼見老板沒回答,就又自己跳出來說,“我們對任何公司管理層都不可能做這麼大的讓步。”
“任何公司都沒有雷諾茲大,你們很難再有收購這麼大的公司的機會了,雷諾茲可是世界排名前20的大公司。”羅斯很驕傲地說,“我要15%的分成,董事會八個席位中的三個,以及重大事項的一票否決權。少一樣都不行。”
安東尼和道格拉斯對望了一眼。
“羅斯,你需要我們。”道格拉斯半是勸說半是告誡,“如果我們放棄這樁買賣,你被董事會炒掉,那可怎麼辦?”
羅斯滿不在乎地揮手,笑著說:“這沒關係,我有史上最金光閃閃的降落傘。即使董事會要解雇我,他們也得付6000萬美元給我養老。說真的,有這麼大筆錢,我倒是更願意退休。”
此人不要臉的程度簡直登峰造極。
安東尼對此嘖嘖稱奇,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因此更討厭這個家夥。在這裏,任何道德標準都要服從於叢林法則,這個家夥至少不偽善。
秘密會議持續了三個小時,最後擬訂的協議是草案,基本是雙方所能接受的底線。
“這個協議現在隻有三個人知道,請你一定要保密。”道格拉斯叮囑羅斯。
羅斯保證他絕對不會透露出去。
中午,道格拉斯召集眾助理開會,正式宣布安東尼負責計算收購價格的小組。
雷諾茲公司這樣的龐然大物,要計算準確收購價格簡直難如登天,一個數據上的小誤差,就會導致數億的價格差別,這項工作需要火箭工程師一般的細心。安東尼整天都跟幾個數學專家在一起,研究雷諾茲公司的現金流。晚上窩在辦公室吃飯時,他媽媽給他打了個電話。
“你爸爸今天把我嚇壞了。”
這話把安東尼也嚇了一跳:“他生病了嗎?”
“不,他忙了一整天,我叫他去睡午覺,他就生氣了!你回來看看他吧。”
安東尼很晚才回家,他跟媽媽比了個“安靜”的手勢,然後自己走去爸爸書房。他爸爸還在打電話。
“不,我要你們再等等。”他爸爸說,“你可以相信我,我們會合作成功的。”
聽到腳步聲,他爸爸放下了電話,沒話找話似的問:“喲,是你啊,安東尼。亨利最近怎麼樣啊?”
“他很好。”
“你們跟雷諾茲的管理層談好條件了嗎?”
“沒有。那個CEO完全是個畜生。”說完安東尼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就反問,“你在跟誰聊天呢?”
“跟我推銷債券的。”
安東尼微微皺起眉毛。他以前見過幾次爸爸在幕後幫助談判、化解危機,可以前這些都不會瞞著他的。
“一個個都神神秘秘的,煩死了。”他自言自語說。
盡管摸不著頭腦,安東尼還是在這次收購中傾盡全力。
他已經學會了猜度老板們的心思。他隱約覺得,道格拉斯把計算收購價格的事務交給自己,有推卸責任的意思。萬一他爸爸跳出來指責道格拉斯,那麼錯也是安東尼的。
可是,安東尼也明白,這是他自己必須承擔的責任。
不管出於什麼理由,有責任可以承擔,這是很光榮的一件事,這意味著你有了更多的價值——這就是這條街上的邏輯。你要努力做好,還要小心別當替罪羊。
安東尼想著,抽出一根雷諾茲香煙點燃叼在嘴裏。
抽了一口他就摘下來扔地上了,煙頭把貴重的羊毛地毯燒了個窟窿。
“真惡心,怎麼會有人願意抽這種煙?”
聞著焦糊味兒,安東尼感覺雷諾茲的發展前景十分堪憂。
又過了幾天,羅斯觀看棒球隊的比賽回來,又到KDR開了一次會。他似乎總是在度假遊玩的間隙工作一下。
這次雙方敲定了KDR和雷諾茲公司的管理層協議,如果公司發展平穩,CEO能夠得到4到5億美元,他的7位副手每人能得到近兩億。而公司的中層和底層工作人員,不僅得不到錢,還要麵臨失業解雇的風險。當然這些員工怎麼樣,羅斯可不在乎。他沉浸在喜悅之中,感覺自己挫敗了董事會和股東們,對雷諾茲公司重新恢複了控製。
由於三天之後就要提交標書,道格拉斯急著要把價格定出來。
“106美元一股。”安東尼告訴老板,“這個收購價格已經到頂,不能再加了。”
其實價格還可以提到108美元,但安東尼覺得106美元才是穩妥的。
“好吧。”道格拉斯檢查之後說,“按這個價格準備標書。”
安東尼連夜給律師們打了電話,要求他們來寫標書。
第二天,安東尼在自己買下的上西區公寓裏睡了個懶覺,感覺大事已定,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誰知,有陌生電話撥到他家裏,他躺在床上,打著嗬欠接了。
對方居然是個記者!
安東尼一下清醒了:“你是怎麼知道我號碼的?”
記者根本沒興趣回答,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劈頭就問:“傳說你們跟雷諾茲CEO有份秘密協議,你們會讓管理層瓜分20多億美元,這是真是假?”
安東尼大驚失色,問:“誰跟你們爆料的?”
“也就是說,這是真的?”
安東尼立刻否認:“不!不!不!這是不實消息。”
記者還想問什麼,安東尼已經瘋了一樣掛掉電話。他一邊給KDR辦公室打電話,一邊在跑步機上跑起來,好像想要抑製過於激動的情緒。他的秘書接了電話,告訴他:“那份協議已經上報了。”
安東尼一個踉蹌,險些從跑步機上栽下來。
他知道出大事了。
他知道這將威脅到KDR正在追求的事業,讓整個公司變得像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號。安東尼覺得自己就像飄浮在空中,緊張的情緒簡直讓他胃裏翻攪得要吐出來。現在,他隻希望這錯誤與自己毫無關聯。
他趕去辦公室,道格拉斯扔給他一張報紙。
安東尼看到報紙正麵登載著那份秘密協議全文,旁邊寫著“KDR老板之子堅稱該協議是假的”的標題。安東尼哭笑不得。
“這是誰幹的?”
“我希望這跟你沒有關係。”道格拉斯麵色陰沉。
“絕對沒有任何關係!”安東尼煞白著臉說。
這天,狂怒的雷諾茲公司董事們聚集到了一起。
早上他們已經看過報紙,感覺就像自己家房子著火了一樣。他們彼此通過電話,痛罵過羅斯,現在他們想要解決問題了。
盡管近年來羅斯在董事們身上花了很多錢,但他的斑斑劣跡所有人曆曆在目。董事們得了他的好處,卻得四處安撫不滿的股東。公司經營不善、盈利下降、股票跌價,董事會覺得隻有炒掉這位CEO才能給股東們一個交代。
可是,羅斯就在這時提出,他要聯合KDR把公司買下來。他的一群律師衝進董事們的辦公室,反而指責董事會沒有對股東盡義務。這幫律師說的這個所謂義務,就是“把公司賣個高價”。
好吧,給錢也行。
可是,直到現在,董事會沒有得到任何報價,卻看到這麼一個惡心至極的東西。
董事們似乎覺得自己人身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有人語無倫次地說:“太不要臉了,太肆無忌憚了。”有人大發雷霆,臉都氣成了豬肝色。
更糟糕的是,這份曝光的秘密協議裏,每位董事都有大筆的“遣散費”,這當然是羅斯的一番好意,可現在看起來卻像是董事會受賄的證據。董事們現在不惜一切也要表明:董事會是貞潔的,跟羅斯並非一丘之貉!
事實上,這會兒也由不得董事會不作為,下到雷諾茲公司的普通員工,上到美國國會,人人都受到了震動,就是金融圈也把這份秘密協議當成了負麵教科書。
消息爆出時,羅斯正在華盛頓跟一幫政客誇誇其談,沒過多一會兒,他就發現眾人都用看瘟疫傳染源一樣的目光看著他。
就在這一天,雪片一樣的信箋飛到總部,譴責董事會的愚蠢、懶惰與貪婪。公司原址的南方小鎮,更是一片想要燒死女巫的氣氛。煙草小鎮上幾位持股很多的股東給董事會寫信,冷冰冰地表示他們憎恨杠杆收購。“無論如何,還有比股價更重要的東西”。
羅斯慌慌張張地辟謠,可巧,他正在對《今日美國》的記者解釋的時候,另一個電視台的人采訪了羅斯的秘書。
秘書說:“是的,是我把原件交給我信任的媒體的。至於原因,我覺得人類跟獸類總該有點兒區別。”
在雷諾茲公司總部,董事們商議決定,哪怕KDR出價更高,隻要他們跟羅斯拴在一起,就絕不把公司賣給他們。
“三天以後,如果泰德給一個合理的價格,我們就把公司賣掉。如果出價太低,我們就不賣了。至於KDR,讓它見鬼去吧,我們到時會發聲明譴責它。”
每個人都痛恨起CEO羅斯,把雷諾茲公司拖累到眼下這境地,成了一個惹人恥笑的標靶。同時他們對KDR也很是怨恨,決定要給KDR一點兒顏色瞧瞧。
這天火燒起來的地方不止一處。
在泰德的辦公室裏,收購團隊同樣因為一條新聞炸開了鍋——有人透露,紐約檢察官辦公室正在對德崇公司進行調查,很可能會逮捕他們的老板米爾肯。
泰德的團隊瘋狂歡呼起來,誰都知道這將影響三天後雙方的對決。離開德崇公司的垃圾債券,KDR的融資能力將受到重創,是不可能在兩天內找到替代者的。
泰德說:“看來我們要準備兩份標書。KDR到時很可能連標書都交不了,那麼我們可以出價稍低一點兒。當然也不能太低,不然董事會宣布不賣了就不好玩了。”
泰德幸災樂禍的時候,KDR正哀鴻遍野。
羅伯茨氣瘋了。
安東尼呆若木雞地聽著他在電話裏尖叫咆哮。
他從來不知道羅伯茨會尖叫咆哮,就像看見美國國防部長突然模仿貓王又蹦又唱一樣令人吃驚。
“誰又把消息捅給了媒體!”羅伯茨尖叫著問。
安東尼想起他手裏那份突然消失的、幾乎可被稱為罪案記錄的材料,渾身哆嗦。他祈禱著羅伯茨想不起這回事,可是,羅伯茨已經想到了:“米爾肯為什麼突然被調查?我記得你把原記錄交給米爾肯毀掉了!你有複製品嗎?”
“我猜不到米爾肯為什麼被調查!”安東尼也絕望地喊了起來,“誰知道他哪個被抓住的同夥把他供出去了!我沒有複製,而且即便有我也絕對不可能把這種東西交給警方!”
羅伯茨想了想,說:“或許是泰德幹的。”
道格拉斯歎了口氣,說:“現在暫時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我們得盡快解決問題。”
安東尼有一個可怕的念頭,但他有些不敢往下想。
就在KDR一片兵荒馬亂的時候,眾人想到了向安東尼他爸爸求救。
大家都束手無策,可是傑羅姆·科爾伯特,總該是能做點什麼的。
科爾伯特也沒讓他們久等,他風風火火地趕來公司了。
老板和助理們給他讓開一條道,助理們紛紛用敬畏的眼神望著他。
可是,科爾伯特的做法與過去不同。他沒有立刻告訴大家現在應該怎麼做,而是毫不猶豫地指著道格拉斯說:“亨利,你犯了巨大的錯誤!”
道格拉斯就像盯過美杜莎的頭顱,變成了冰冷的雕像,但他一言不發,也沒有顯得太過慌亂或驚訝。
“把KDR帶到現在這個樣子,你都是怎樣做的啊?”科爾伯特屈起手指痛心地敲了敲桌子,“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該碰這樁收購,至少不該簽那種令人恥笑的協議。你把我們的事業拖進了毀滅性的境地。”
安東尼這下知道,是他爸爸做的。
他一下子驚訝到極點,可這驚訝又像是肯定了一直以來的猜想。
“我會解決這次的危機,但KDR不應該再在如此危險的道路上走下去。亨利,我要你為你的錯誤負責任。”
科爾伯特義正詞嚴地說著,房間裏每個人都抽起冷氣。
“我給你12個小時考慮這件事。”科爾伯特視線落在道格拉斯頭頂上,就像皇帝鄙夷叛臣似的。他的話語也像沉重森冷的巨劍一樣在半空裏劃過。“大家都知道時間是不等人的。我們必須盡快做正確的事,把公司拉回正軌。”
——誰都知道,對道格拉斯來說,所謂正確的事,就是辭職。
在敵人兵臨城下的時候,安東尼的爸爸向道格拉斯發起進攻,逼他立刻讓位,並且把這跟KDR的命運聯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