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對道格拉斯來說，人生就是從一個成功走向另一個成功。他所遇見的無數挫折，仿佛隻是為了映襯他克敵的頑強和成就的輝煌。這一次次的成功在他驅逐科爾伯特之後達到了頂峰。
同時，收購雷諾茲公司的天價紀錄引起了巨大轟動，仿佛隕石掉入海中，無數眼睛盯著這壯觀的場麵，可真正的後果還沒有顯露出來。
不知從何時開始，道格拉斯發現他會被路人認出來。“就好像我是個電影明星似的。”他抱怨說。在他參加慈善晚會的路上，大家會喊：“國王駕到！”
KDR的老板們身家數億，過著鍍金生活，他們像玩橋牌一樣把手裏價值百億美元的公司拆開重組，找到好時機賣掉。
吃午餐時，道格拉斯和羅伯茨就像瀏覽超市商品目錄一樣打量世界500強公司的名錄，討論前十名裏誰是值得買下來的。
KDR內部堪稱空前團結。
幹掉科爾伯特雖然沒有讓道格拉斯獲得更多的股份，但大大加強了他的話語權。現在以及未來，KDR的核心人物隻有一個。
科爾伯特的股份現在全部都交到了他兒子安東尼手裏，可是，道格拉斯並不覺得這個小家夥能守多久。KDR每年都會有一定的股份變動，變多變少是以對公司的貢獻為標準的。道格拉斯覺得過不了幾年他就能把安東尼邊緣化，再花錢把他攆走。
但安東尼是個有趣的年輕人，也許他會負隅頑抗也說不定。經過與科爾伯特的決戰，道格拉斯再也不會小看科爾伯特的這個兒子了。
“且看他的本事吧。”道格拉斯想。
在考慮接下來的鬥爭時，不管對內對外，道格拉斯都充滿了自信。鬥爭無非就是他幹掉敵人、站得更高的過程，其樂無窮。
4月裏暫時沒有生意做的時候，道格拉斯的午後消遣是去紐約大學講他創紀錄的收購。
悄悄地做生意已經不可能，那就光明正大地站到前台，宣布自己是英雄男主角吧。
道格拉斯這天專門來講企業債務，教授和學生們都聽得津津有味。
到了提問環節，近來美國企業和垃圾債券的新情況成了大家最關心的問題。
有學生問：“近來美國經濟不景氣，高負債企業接連破產。經濟學家警告保險公司、儲貸機構和共同基金，不要再購買垃圾債券。美國各大銀行也在縮小杠杆收購貸款的規模。這是否會影響KDR未來的收購呢？”
道格拉斯否認這會削弱KDR的力量，回答說：“杠杆收購如今背負了不少無謂的罵名，主要是由於做這行的太多，良莠不齊，很多根本沒有資格的小公司參與進來，敗壞了我們的名聲。我知道很多垃圾債券買家虧了錢，怨聲載道，但那主要是由於他們選擇了錯誤的項目。如果你稍加留意，就會發現，KDR旗下所有公司的垃圾債券表現都非常優異。美國的大銀行的確收縮了杠杆收購貸款規模，但也不是針對我們，而是針對沒有能力的小公司。我認為這是件好事，可以淘汰掉無能者。”
聽眾對他報以掌聲，又一個學生問：“眾所周知，德崇公司的米爾肯被逮捕了，假設這家傳奇公司破產，這對2000億美元的垃圾債券市場會有什麼影響，會不會導致整個市場崩盤呢？”
道格拉斯並不認可這種假設，說：“我絕不認為德崇公司會因為米爾肯被捕而破產。我反感遇到一點兒問題就風聲鶴唳，財務恐慌都是群體理性的混亂導致的。在別人都慌張的時候你不應該盲從，而應該考慮怎麼利用這種情緒賺錢。”
這話說得十分威風，學生們鼓起掌來。
就在道格拉斯準備結束這場完美的演講時，有人從後門溜了出去。一兩分鍾之後，道格拉斯發現氣氛不對，不知道誰先說了什麼，學生們交頭接耳。
“出什麼事了嗎？”道格拉斯開玩笑般地問，“哪裏著火了，還是紐約棒球隊的比賽輸了？”
他聽見了笑聲，可同時也發現很多學生神情複雜地望著他。
在那一雙雙眼睛裏，他終於看到：這場突發事件不管是什麼，都跟自己有關。
道格拉斯勉強結束了演講，奔下台找他的秘書。
他的秘書正在門口聽電話，道格拉斯一把搶過電話。
“發生了什麼？”他對著電話喊。
羅伯茨去歐洲度假了，KDR的紐約辦公室隻有安東尼在值守。年輕人在電話裏愣了一下，然後聲音沉重地說：“你肯定不相信，亨利，雷諾茲公司的債券被降級了。”
道格拉斯也愣住了，他花了十多秒鍾咀嚼這句話的含義。
“我不明白，為什麼會被降級？”他皺起眉頭問。
“穆迪評級的分析員出了一份四頁紙的報告，說是因為雷諾茲公司的新產品研發失敗，這將會對雷諾茲公司的現金流量和償債能力造成不良影響。”
道格拉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對雷諾茲公司的產品研發一點兒都不了解，一頭霧水。在KDR的還債計劃裏，也並不需要任何新產品研製成功。他隻知道雷諾茲公司上一個季度的運營利潤增長了35%，評級應該提高才對。
安東尼提醒他：“雷諾茲公司的垃圾債券是附有重設機製的。我們的麻煩大了！”
原來，在收購雷諾茲公司時，KDR支付給原股東的並不隻是現金，還有垃圾債券。當時雷諾茲公司的原董事會嘲弄KDR說，垃圾債券根本不能算錢，隻是一堆廢紙片，價格隨時可能下跌。於是，KDR又給出了一個誘人的條款——債券重設。
KDR保證，如果給予原股東們的債券發行之後價格下跌了，雷諾茲公司就會提高利率，使得債券價值變得更高，這樣就大大降低了債券的風險。在以往的競標中，KDR也使用過這個招數，由於以前垃圾債券從未下跌，KDR也從未為此付出過任何代價。
董事會對這個條款比較滿意，敦促KDR在標書上注明了垃圾債券重設。最終憑著這一點，KDR贏過了泰德。
可是，眼下這個條款成了一個巨大的可以吞噬整個雷諾茲公司的黑洞。
“問題並不是那麼嚴重！”道格拉斯在越洋電話裏對羅伯茨說了他的看法，“任何有腦子的債券買家都不會被這份蠻不講理的評級報告糊弄，我們的債券根本沒有危險！”
10分鍾之後，這位KDR老板不得不麵對現實了。
過去一年裏由於杠杆收購導致的破產案已有數起，債券市場持續低迷。
史上最大杠杆收購公司債券被降級的消息剛剛傳開，就直接造成了整個垃圾債券市場暴跌。
就在道格拉斯說話的當口，債券價格已經下跌了10%。道格拉斯和安東尼奔到Quotton終端，隻見雷諾茲公司的債券直線下墜，就像跳樓一樣。這場前所未有的暴跌中，驚慌失措的賣家瘋狂拋出手裏的債券，以任何可以成交的價格進行交易。當天收盤時，雷諾茲公司最大的一筆垃圾債券發行價已經降到麵值的66%。
“這簡直是謀殺！”
道格拉斯隱約感到，自己今天的演講猶如一個恐怖的反方向預言，他將要像在奔牛節上逆行的人一樣被野牛踐踏，踩得血肉模糊。
市場對垃圾債券的不信任已經完全蔓延開來，KDR一直保持的良好信譽在此情境下根本不堪一擊。雷諾茲公司債券評級下降隻是一個契機，好比滴入過滿的水桶裏的最後一滴水。
在道格拉斯最得意揚揚的時候，他腳下的冰麵裂開了，他發現自己站在薄脆的碎片上，還在臆想著安享太平。
羅伯茨當天晚上就飛回了紐約，盡管已經是深夜，但KDR辦公室裏燈火通明。
KDR做杠杆收購十多年，這是第一次遇到垃圾債券造成嚴重危機。
雷諾茲公司總共發行了50多億美元的垃圾債券，現在全部麵臨著重設。
依據重設條款，要挽回垃圾債券所有者的票麵損失，除非把債券利率提高到25%或者30%以上，但這樣的巨額利息將使雷諾茲公司陷於無可挽回的虧損，這家原本還可以在巨債之下正常運轉的公司，將會被利息拖入深淵。
安東尼說：“我記得當初剛剛收購成功不久，有人建議我們跟債主們商量，把浮動利率固定下來，但公司裏誰寫了報告，拒絕了這個建議。”
有助理舉起手。
“是我。”KDR的“首席數學家”邁克爾聲音虛弱地說，“我們旗下所有公司的償債能力都非常強，債券價格一直走高。因此我建議不要固定利率，這樣每年的利息不僅不會上升，反而會有所下降。”
曆史經驗和紙麵計算讓KDR錯過了唯一一次自我拯救的機會，最好的數學家和最強的心理學家也預測不了未來。那個重設條款當初看來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點綴，老板們根本沒有在意。誰也沒想到，這一個小條款現在能夠把巨大無朋的雷諾茲公司絞殺，仿佛升天的火箭因為一顆小螺絲釘會起火燒毀。
現在後悔什麼都沒用了。
“我們必須在一個月之內拿出解決方案。”羅伯茨冷冰冰地打趣說，“否則美國曆史上最擅長借債的KDR公司，就要死於債務了。”
“也許我們可以發行10美元每股的新股票籌錢。”道格拉斯有氣無力地說。
安東尼和羅伯茨一起搖頭，道格拉斯自己也知道這種想法不現實。
安東尼挺天真地建議說：“德崇公司也許能解決我們的麻煩，他們是垃圾債券方麵的行家，我們可以找他們幫忙。”
羅伯茨想到的是KDR過去常用的老辦法：“賣掉雷諾茲公司的幾個分部，就有錢了。”
道格拉斯還想起了華盛頓：“那些政客也不能眼看債券市場這樣狂跌啊，眼看大選年到了，他們不能對雪崩袖手旁觀吧。”
最後，因為不知道哪條路走得通，三位老板決定分頭行動。
道格拉斯親自去洛杉磯的德崇公司向這個昔日的禦用“軍火庫”求助，羅伯茨去華盛頓會見政府官員，安東尼去雷諾茲公司看看哪些東西可以賣掉還債。
道格拉斯飛到西海岸那天，仿佛為了迎接他的大駕，昔日垃圾債券的霸主正式發出了破產公告。
德崇公司遭受的打擊不僅是針對米爾肯的犯罪調查，事實上，不為人知的是，近半年來這個昔日霸主都在為自己的生存而戰。
這個看似堅不可摧的印錢機器，過去發行的債券大規模違約，讓債主們損失慘重。它自身的財務健康狀況也因垃圾債券市場的持續低迷而元氣大傷，不斷有銀行和證券公司與它徹底劃清界限。一個月前，德崇公司終於花光了最後一分錢，它的總裁為了爭取一點兒應急貸款受盡羞辱，最終還是被拒絕了。在美國垃圾債券市場最終崩潰的第二天，它也壽終正寢了。
一年前仿佛還是宇宙金融中心的貝弗利山威爾榭大街9560號辦事處，現在隻剩下了空蕩蕩的交易大廳。
滿地灰塵和廢紙，記者們像參觀葬禮似的一邊感歎一邊拍照。
每台電腦、每架桌椅都被賣掉還債，各種機密文件堆在廁所裏無人理會。
驟然發現過去叱吒風雲的德崇公司竟落到眼下境地，道格拉斯驚呆了，似乎比德崇公司自己的員工還感覺難以接受。
他親自去見了米爾肯，這位過去的財神爺、德崇公司掌權者現在被取保在家等待審判，不允許出門，接待訪客也需要特別報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