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退出來快一年了。”米爾肯撓著假發,“我對現在的垃圾債券市場一無所知。你可以去找找我從前的助手,也許他有辦法。”

米爾肯過去的助手已經從曆年交易中賺到了1億以上,道格拉斯找到他時,他正戴著眼鏡在寫一本關於西西裏島的曆史書:“我現在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搞點兒以前喜歡的學術研究,垃圾債券什麼的想也不要再想了。”德崇的交易天才告訴道格拉斯,“能帶著過去賺到的錢全身而退,簡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雷諾茲公司的債務還有解決辦法嗎?”

這位天才攤手說:“我沒有任何辦法了,祝你們好運。”

道格拉斯想要德崇公司幫助解決重設債券的麻煩,這下是徹底沒戲了。

同時,他隱約感到,這次的風暴與過去不同了。KDR每個生死攸關的組成都在崩塌。在以往的危機中,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道格拉斯都能安慰自己“隻要手裏還有錢,萬事皆有可能”。然而現在,他的“軍火庫”就像被神奇的激光武器給一夜蒸發了,留下他赤手空拳獨自麵對災難。

德崇破產的淒涼場麵,也不能不讓KDR的老板心頭惴惴。

如此強大的、主宰美國經濟的德崇公司,原來也是會突然滅亡的。

羅伯茨準備去華盛頓跟國會議員們吃早餐。

其實,美國的國會議員們已經準備好要對杠杆收購下手了,不過不是伸手幫忙,而是給予沉重打擊。

“管還是不管,這是個問題。”

在整個20世紀80年代,杠杆收購的興旺發展有賴於裏根政府睜隻眼閉隻眼的財政政策。

十年前,美國人都怪政府多管閑事,阻礙交易。

現在人人都說監管太寬鬆了,華爾街無法無天了。

對杠杆收購的不滿情緒一直在華盛頓堆積發酵,議員們在幾年的無所作為之後,決定對瘋狂的收購潮采取一係列抑製動作。聽說羅伯茨找上門,有議員還以為他是來求情的。

羅伯茨找到個政界的老朋友,安排他與幾位頗有勢力的議員一起吃早餐。

“收購雷諾茲公司時,你們收取了多少手續費啊?”一位國會議員問。

羅伯茨解釋說,KDR公司原本應該收取4個億的手續費,但最後隻收了7000多萬。

他這麼介紹KDR的大公無私時,一位見多識廣的議員差點兒把嘴裏的水果吐出來。

羅伯茨講了很多大公司借入巨額債務的好處。比如,這些被收購的大公司被迫改掉了過去奢靡鋪張的習慣,賣掉了一些高管的專機,還采取了更加樸素的管理模式。“以前這些飛機都是CEO的個人玩物,就連CEO的寵物狗單獨乘坐,都由公司來買單。”

一個議員狡獪地打斷他,問:“說到飛機,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

“坐我的飛機來的。”羅伯茨照舊是坐KDR的私人飛機。

幾個議員微笑了起來。

“這不一樣!”羅伯茨抗議,“這是我自己的飛機,我用自己的錢買的。”

在議員們眼裏,這就是一樣的。

幾次會談都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有人坦率地告訴羅伯茨,政府方麵不會繼續容忍KDR搶錢,國會很快會在幾個很關鍵的地方修改法律,以抑製大規模的杠杆收購,因為收購潮已經對美國經濟造成了嚴重破壞。

還有人警告他,參議院的某個委員會很想把他拉去公眾聽證會,解釋一下杠杆收購給美國帶來的各種問題,以及KDR過去到底有沒有觸犯過法律。

羅伯茨感到華盛頓彌漫著仇視的氣氛,每個政客都以奚落他來彰顯正義感。沒有人有興趣解救雷諾茲公司的危難,政客們隻想讓KDR過去的成功顯得更加醜陋不堪。

安東尼來到雷諾茲公司總部。

昔日光輝奪目的玻璃大樓已經易主了,錢都被用來還債了。

新任的高管們就連配幾個秘書,新換一張地毯,都要錙銖必較。

安東尼白天召集高管開會,晚上去參觀廠房。他看見生鏽的機器、散漫的實驗室、無精打采的工人。

這天晚上,他遇到一個中層管理人員。大概安東尼太年輕了,對方將他當成了KDR公司普通的小助理。

當安東尼問到經營狀況時,這位中層管理人員反問:“你們在乎嗎?這些工廠和香煙,在你們眼裏無非就是一摞或高或矮的鈔票。”他見安東尼閉口不答,就冷笑著說,“你就先告訴我們一聲吧,到底又想把誰賣掉還債?”

安東尼想賣掉前任CEO無比奢侈的巨型飛機場,可是這東西太大而無當了,送給別人也沒人要。

在調查的過程中,安東尼真正體會到了巨額債務給一個大公司造成的壓力。因為債務,雷諾茲公司失去了產品迅速更新換代的優勢,同時,由於廣告投入大幅減少,市場占有率也在不斷下降。

巨債既可以從財務上摧毀一個公司,也可以從精神上摧毀一個公司。

雷諾茲公司上至高管下至看門人,再也沒有了從前對工作感到驕傲安然的態度,有的隻是日常的焦慮不安,仿佛糧倉裏的老鼠突然被趕進廁所。

安東尼隱約感到,即使沒有垃圾債券的突然崩潰,雷諾茲公司未來的發展也堪憂。

他第一次自問:“借這麼多債,是不是犯錯了?”

思考這些沒有用,從洛杉磯和華盛頓傳來的壞消息,讓安東尼兩眼一黑。KDR的紐約辦公室每天都傳來壞消息,憤怒的垃圾債券持有人越來越沒有耐心,要求重設利率以賠償慘重的損失。幾天時間過得仿佛無窮無盡的極夜,隻有黑暗的時刻,看不到任何希望。安東尼不斷在夜半驚醒,被腦中回旋著的恐懼和財務流程折磨得無法再度入睡。

這天晚上他再次醒來,發現外麵房間有奇怪的味道。安東尼跑出去,就看到邁克爾靠在沙發上,半睡半醒地抽著什麼。安東尼知道那是大麻,罵了幾聲,搶過來倒進了馬桶。

“抱歉。”來自斯坦福的年輕數學家帶著哭腔說。

安東尼知道他壓力太大了,也沒法再責怪他,隻好安慰他說:“你隻需要計算數字,別的就留給我來操心。”

第二天,基本計算清楚了。即使把公司搜刮殆盡,最多也隻有幾億資產可以迅速賣掉,這對雷諾茲巨額的垃圾債券來說,隻是杯水車薪。

雷諾茲公司的高管們告訴他:“我早就告訴過你,能賣的東西我們早就賣掉還債了。”

安東尼知道這是實話。

由於幾方受挫,拿不出錢,道格拉斯不得不直接跟憤怒的債權人對話。

他把十幾個最大的債券買家請到紐約辦公室,喋喋不休地試圖鼓舞人心、重建信任。

其中一個小個子律師代表,在聽到道格拉斯請求把利率固定在14%時,抬頭看了看牆上掛著的莫奈畫作,說:“這幅畫不錯,值兩千萬以上吧?”

道格拉斯不得不停下遊說,勉強誇獎了對方的眼力。

“我爸爸是大蕭條時代的催債人。”小個子律師代表完全不把道格拉斯放在眼裏,“在60年前,他的工作就是每天走進欠債人家裏,在哭喊聲中收走所有的家具和日用品甚至衣服、食物,沒收房屋,交給債主。他經常告誡我,債務比什麼都可怕。我的辦公室牆壁上至今仍然掛著大蕭條時期的海報,那痛苦的黑白影像,當然遠遠不能與貴公司莫奈的美麗優雅的睡蓮相比。不過它能讓我警醒,讓我牢記債務的可怕。你們借了太多太多危險的債,每天思考的卻是怎樣不擇手段借到更多。你們驕狂自大,完全依靠借債致富,卻根本不想管債權人的死活。”

最後,律師告訴道格拉斯:“我們要求KDR重設垃圾債券利率,承擔條款義務,分擔債券持有人的損失。如果你們拒不同意,我發誓要把你們牆上的畫一幅一幅全摘下來還債!”

債權人走了,KDR結束了幾場失敗的戰鬥,世界末日的善惡大決戰就要到來了。

最後的和解道路也失敗了,KDR的三位老板隻有關起門來拿出最終的解決方案。

辦公室依然像瑞士酒店一樣一塵不染,可是焦灼的感覺仿佛能把空氣點燃。

羅伯茨發話了:“我們有兩百多種脫困方案,但最有利的隻有一種。”

安東尼和道格拉斯都在洗耳恭聽,羅伯茨吐出了那個詞。

“破產。”

安東尼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一開始他以為羅伯茨在開玩笑,但羅伯茨嚴肅得不得了。

羅伯茨就像一個麵對絞刑架依然保持平靜的人。他說:“這可能是最好的權宜之計,在雷諾茲公司的破產重組程序中,我們或許能夠說服債券持有人接受打折的索償。”

安東尼一臉呆滯,羅伯茨看了看他和道格拉斯的反應,繼續沉重地說:“雷諾茲並不是美國第一家破產的巨型公司。你們看過電影《野戰排》嗎?結尾有這麼一場戲:中尉的部隊陷入重圍,想逃出去也是無計可施。後來他呼叫空中支援向自己所在區域開火,這樣能擊退敵人,總還是能救回一部分自己的人。現在,我們要幹的,就是這個。”在一片死寂中,羅伯茨總結,“艱難時期就得用艱難的辦法。破產是地獄之路,但如果非走不可的話,那就走吧。”

終於確定羅伯茨不是在開玩笑,安東尼就像中了顆槍子兒一樣慘叫了一聲。

羅伯茨也被嚇了一跳,似乎是沒想到他反應這麼激烈。1分鍾後,羅伯茨看見安東尼還處在震驚的眩暈之中,就說:“年輕人,讓我給你一個建議吧。”

安東尼簡直沒力氣說話了,他聳了聳肩,隻聽羅伯茨說:“不要愛上任何一個公司,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的老婆孩子,沒有什麼值得你愛。”

安東尼承認他對雷諾茲公司已經有了非同一般的感情,但這感情不是重點。他想象了一下雷諾茲公司破產之後的景象,然後嚇得渾身哆嗦。

那種感覺像是麵對末日審判。

“破產?這會是天大的災難!想想這會對美國金融有什麼影響!這會對全世界有什麼影響!雷諾茲一旦倒閉,KDR就會徹底完蛋,你我也全完了!”

“我們KDR收購雷諾茲公司自己隻掏了15億美元,其他的錢全是借來的。事已至此,讓雷諾茲公司破產,這15億美元大部分收不回來了,但至少可以從這艘沉船裏爬出來。”

就在去年,泰德旗下的石油公司破產,給他造成了3億多美元的巨大損失,也讓美國媒體連續報道了幾個月,似乎對各方來說都是天大的災難。而現在,KDR如果能以15億美元的代價脫身,似乎已經是最佳選擇了。

“退出?”安東尼跳了起來,“KDR會死無葬身之地!雷諾茲公司價值300億美元,所以它無論如何都不能破產!一旦它倒下了,光是屍體都能壓死我們!我們會變成全世界最臭名昭著的人渣,被永遠地釘上恥辱柱。”他瞅著兩位老板,毫不客氣地說,“除非你們兩個想背著全美最大金融惡棍的名聲,回貝爾斯登公司去上班,從小助理幹起,供人當笑話看。哦,對了,順便帶上我爸爸一起回去。”

他陰冷的警告像巫婆的詛咒一般令人不寒而栗,可由於帶上了最後半句話,反倒讓羅伯茨和道格拉斯驚詫得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