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根本不好笑。”安東尼臉色慘白,“如果有人要把KDR塑造成危害美國經濟的罪魁禍首,你們會發現自己被安上幾條重罪,像米爾肯一樣待在監獄裏,把過去賺到的錢全部吐出來。”

“好吧,你說怎麼辦?”羅伯茨無奈地問。

“我們花錢把所有垃圾債券買下來。”安東尼終於說出了他已經獨自思考很久的一個方案,“雷諾茲公司債務過重,因此支撐不下去了,如果我們給雷諾茲公司注入50億美元淨資產,把需要重設的垃圾債券全部贖回,就能讓它活下去。”

再拿出50億美元——這提議好像比讓雷諾茲公司破產還要荒誕不經。

道格拉斯和羅伯茨對望一眼。

道格拉斯說:“把所有需要重設的垃圾債券贖回,這意味著我們要重新收購雷諾茲公司一次。我們哪裏還有錢給雷諾茲公司注資呢?”

KDR的老板永遠靠借貸過日子,現在借不到錢了,他們就感覺自己沒錢了。但安東尼認為,KDR可以自掏腰包。

“我們有32億美元的收購基金還沒有動用,這筆錢預留在我們這裏,任何時候我們認為需要用了,可以自由支配。到了眼下這境地,與其用來購買新公司,不如先救活雷諾茲公司。”

另外兩位老板思索良久,顯然他們也考慮過這種方案,隻是認為難度太大,而且押注太多前途未卜。

道格拉斯說:“我們的收購基金來自於KDR的有限合夥人。從字麵看,KDR擁有無限的自由,可以隨意動用這筆資金。但如果這些有限合夥人認為我們向雷諾茲公司注資的行為明顯有損他們的利益,他們將會在每個環節上都奮起反對,甚至不惜動用法律手段,來阻止我們使用這筆錢。”

“我們可以說服他們。”安東尼說,“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這個時候如果還有誰可能支持我們,那就是我們的有限合夥人。至少他們對我們來說,他們是自己人。”

道格拉斯凝望著眼前的年輕人,在這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打消了要把安東尼攆出公司的念頭,他知道未來的KDR公司依然會是三個人的合作。

他伸出手指,指著安東尼,突然說:“你來做這個演說。”

“為什麼?”安東尼吃了一驚。

道格拉斯說:“你看棒球比賽嗎?”

安東尼不懂他為什麼還有閑心討論這個,說:“我看籃球和網球。”

“不管什麼比賽,初出茅廬的選手心理素質永遠更好。”

安東尼望向羅伯茨,隻見羅伯茨也在點頭。羅伯茨附和說:“亨利的決定是對的,這個演說必須由你來做,因為隻有你堅信我們在做正確的事。”

安東尼笑了起來,他確實相信自己在做完全正確的事。

這大概是安東尼這輩子最重要的銷售推介。

很多有錢人家的孩子在小時候就會上街賣汽水,他們的富豪爹媽培養他們的口才、自信與交際能力,無非都是為了給這樣的關鍵時刻做準備。

安東尼從小貪玩,無論他爸爸怎樣試圖培養他,他都油鹽不進。但是,有句老話說得好,無論什麼時候開始學習,都是不晚的。

不管道格拉斯還是羅伯茨,都是引導情緒的大師,安東尼在KDR這麼長時間耳濡目染,如果還沒學會,那就真是全無悟性了。

安東尼一邊整理一堆一堆的足有3英寸厚、鋪滿整張辦公桌的相關資料,一邊想,偉大的雷諾茲公司怎麼能因為那麼無稽的理由破產呢?

這種堅定的信念給了他巨大的勇氣。

到了正式跟有限合夥人攤牌的那一天,安東尼用最平靜安然的語氣開始了他的演說,就仿佛他在談天。

“我知道你們都在關心,KDR會怎麼處理雷諾茲公司的危機。”

四周鴉雀無聲,掌握著數以億計資產的大佬們無言傾聽著。

“我們的方案是,給這個公司注入更多的淨資產,把它從債務的陷阱中拯救出來。這樣做的結果是,我們原本承諾60%的回報率,現在會降到隻有30%甚至20%,但我們認為,這是在做正確的事。”

在這個緊張的時刻,安東尼像拳擊手一樣準備接受惡意的襲擊。他知道,一個小小的應對不當,就會立刻出現中學課本插圖裏可悲的場景:國王在議會裏講話,貴族們發動叛亂,國王慌忙逃竄。

一隻手舉了起來,安東尼冷靜地傾聽對方的問題。

沒想到對方一拳就打中了要害。

“我聽說,雷諾茲公司已經嚴重地走了下坡路。你們已經投入的15億美元都有可能隨著經營惡化而打水漂,再追加幾十億美元的投資沒有任何意義,隻會拖延時間,增加更多的損失!”

安東尼想要反駁,但這位投資人臉漲得通紅,繼續說道:“剛才我做了一個簡單的計算,即使按照你的想法,將全部垃圾債券贖回,整個雷諾茲公司依然會籠罩在杠杆收購所產生的200多億美元債務的陰影中。單單利息費用這一項就超過了10億美元。這意味著雷諾茲公司不管出現任何差池,都會麵臨破產。這不是收益率降低的問題,也不是這個收購還能不能賺錢的問題,這是我們損失多少才能彌補犯下的大錯。事實上,我已經考慮要把投給KDR進行杠杆收購的錢全部撤回,並且起訴你們管理失職。”

這氣勢洶洶的發言引起了一片騷動,看來這位被動投資人不僅不想給雷諾茲公司錢,還想從KDR撤資,甚至以官司相威脅。

道格拉斯和羅伯茨的呼吸都急促了,他們等著安東尼的回答。

安東尼微笑起來。

“雷諾茲公司嚴重地走了下坡路,這是前CEO羅斯散布的說法吧。如果我在一次收購中失去了顯赫的職位和漂亮的太太,我也會不惜一切代價中傷雷諾茲公司和KDR。”

恰到好處的八卦總是能讓眾人會意地微笑,氣氛稍微輕鬆了一點,不那麼劍拔弩張了。

安東尼繼續說道:“收購雷諾茲公司,是我們做過的最好的生意。不僅對KDR來說是一樁賺錢的買賣,也把雷諾茲公司從貪腐散漫、毫無建樹的管理團隊手中解救了出來。公司運營利潤一直在增長,遠比過去成功。”

他越說越有自信:“有人問,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給這家公司注資?

“垃圾債券市場的突然崩盤,是我們事先沒有預計到的。但垃圾債券帶來的麻煩,隻是原因中很小的一部分。真正的理由是,KDR主動改變了!

“我們不會再被看作是單純依靠借債獲取利潤,我們會關心健康的資產負債表,關注公司的日常運營,在此基礎上構建一個成長的帝國。這是因為,形勢變了,而KDR公司絕不能成為收購潮中曇花一現、轉瞬即逝的短命鬼。我們在改變觀念,在創建能夠延續下去的東西。我們隻是順應時勢,換一種方式賺錢!”

這番宣告是新穎而令人振奮的。

不僅投資人受到了鼓舞,安東尼自己也為能說出對未來的構想而欣慰。

再有人舉手時,他很淡定地請對方提問。

“KDR不能用別的方法解決雷諾茲公司的財務難題嗎?”

“不能。”安東尼告訴他,“我們確實已經考慮過其他所有方案,但它們都沒有意義。”

又一隻手舉了起來,不過問題依然是善意的。

“注資之後,雷諾茲公司會有別的麻煩嗎?”

“不會。”安東尼簡單地回答。

驚心動魄的時刻過去了,在全世界眾叛親離的時候,KDR公司的有限合夥人再一次相信了三位老板的判斷。他們過去曾經無比信任科爾伯特,現在他們被科爾伯特的兒子說服了。

10分鍾之後,安東尼結束了會議。

他知道,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已經贏了。

演說之後,有限合夥人的聚會上,安東尼遇到了KDR過去的支持者、華盛頓州養老基金投資委員會主席希契曼。

希契曼告訴他:“坦率地說,我覺得杠杆收購這個詞已經過時了。風向已經變了,你們過去的模式已經完全行不通了,不僅以後錢會變得更難借到,你們過去的模式已經完全行不通了。而且,在雷諾茲公司的CEO羅斯收購期間、收購之後都遭到如此重大的羞辱,我簡直很難想象還有大公司的CEO願意跟你們合作。”

安東尼驚訝於對方的敏銳和直白。

“那麼,你還願意跟我們合作嗎?”他試探著問。

“願意。”希契曼挺幹脆地回答,“因為至少你們知道自己已經過時了。”

KDR在兩周之內自掏腰包給雷諾茲公司注資20多億美元,同時向銀行尋求20億美元的貸款,以贖回全部的垃圾債券。

跟道格拉斯此前的設想不同,KDR現在再要找銀行借錢,簡直比登天還要難。

作為整個華爾街的金主,過去他們無論怎樣傲慢無禮,都有的是人願意把錢塞過來。而現在,KDR已遠不是一呼百應的金融霸主。

信孚銀行說:“我不認為杠杆收購業務還能存在,扯什麼鬼交易?”

在安東尼的百般說服之下,幾大銀行最終同意貸款,但他們拿出了巨額的銀行收費單。

看著上麵1億多美元的費用,安東尼覺得自己簡直要嘔吐出來了。

“你們需要我們。”信孚銀行的人說,“要麼接受,要麼走人。”

道格拉斯聽了安東尼的情況介紹,說:“答應他們吧。”

就這樣,華爾街的大銀行,割肉一樣一刀刀把KDR過去榨取的交易酬金宰回來。就像一個嫉妒的朋友,他們在欺負老朋友的過程中找到了平衡。

經曆了各種羞辱和恐懼之後,KDR的三位老板欣喜地發現他們還活著,雷諾茲公司也還活著。

KDR老板此前設想的所有光輝前景全都黯淡下去了,但他們還活著。

幾天之後,安東尼在自己的辦公室接受了電視采訪。

“我想雷諾茲公司是你們的第一個重大失敗?”女主持人是一個經濟學家,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不,這談不上失敗。”安東尼看起來精神不錯,即使剛剛經曆了驚心動魄的一個月,麵臨過職業上死亡的深淵,他依然顯得平靜安然,“過去的道路走不通了,所以我們改變了。真正失敗的,是那些已經破產和倒下的杠杆收購從業者。”

女主持問:“你的父親曾經多次提出,激進的收購策略和過多的債務會導致致命危險,現在看來這是非常具有遠見卓識的。可是我們聽說,KDR內部權力鬥爭的結果,卻是把他趕出了公司。是不是可以說,你們現在終於認識到他的觀念才是正確的呢?”

安東尼搖頭,非常自信地說:“問題不在於我父親說了什麼,而在於我做了什麼。我父親的離開是KDR改變的開始。這裏沒有什麼權力鬥爭,是他把位置讓給了我,因為他相信我能做得比他更好。高負債的杠杆收購或許已經行至盡頭,但KDR會走上新的道路。”

女主持微笑起來,仿佛是善意地認可了他的話。

安東尼也微笑起來,對著鏡頭重複:“我們會找到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