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道格拉斯站在一排汗流浹背的常春藤畢業生中間,不知道今天是否能輪到他麵試。在貝爾斯登公司外麵,擠著4000個摩拳擦掌準備為一個職位一戰的學生。一個個年輕人從大樓裏出來,很多帶著驚魂不定的表情,讓人猜測等待他們的是不是一個鬼屋。
“這百無聊賴的人生。”道格拉斯憂傷地想。
他讀了幾年大學,成績總是末流,好容易才熬到畢業。依他的個性來看,去華爾街大公司上班已經是異常壓抑的事情了。沒想到這在他眼裏特別沒勁的工作,也有這麼多人拚命爭搶,簡直就像擠進絞肉機。
可是,除了這裏別無去處。
他是學經濟學的,表麵上是最實用的學科,但其實除了鍛煉腦細胞之外沒有任何實際用處。更何況,哪裏都不缺年輕畢業生,至少華爾街給錢最多。
他前麵站著一個一望即知是高材生的家夥,穿著昂貴的西服,個子不高,頭發剪得很整齊,像個年輕的科學家似的戴著一副簡單的眼鏡,胳膊下麵夾著最新的金融報紙。道格拉斯沒話找話地問對方:“咱們還要排多久?”
“我也不知道。”對方推了推眼鏡,道格拉斯發現他有一雙灰冷的眼睛。
“這麼多學生來搶職位,想必薪水是最好的。”
“但來這兒求職未必是劃算的。”對方淡定地搖頭。
“為什麼?”
“人人都看好的東西,價值注定會被高估。”
道格拉斯莞爾,他感到麵前這個人在用經濟學家的口吻說話。如果自己是個考官,一定會喜歡這樣的回答。
對方拿出胳膊下麵的報紙讀起來,這麼一點兒時間他還忙著研究今天的各種數據。不知道等會兒考官會不會問到今天的彙率,如果能一口答出來,大概是一定會令人印象深刻的。道格拉斯不喜歡呆板的好學生,但這個年輕學生給他一種堅如磐石的可靠感覺,在他看來,這是很罕見的。他伸出手,笑著說:“我叫亨利·道格拉斯。”
對方抬起頭,也伸出手:“喬治·羅伯茨。”
兩個新認識的年輕人相視一笑。
快到中午了,道格拉斯說:“我看今天是排不到我們了。”
對方歎了口氣,說:“你有後門可走嗎?”
道格拉斯歎了口氣,說:“沒有。”
但他突然發現,他或許是有後門可走的。
有一個他認識的女人從裏麵走出來。就在上個月,他在他爸爸參加的慈善組織裏,見過這個女人。那主要是一個中年人交際圈,他爸爸硬要他去加入的時候,他還挺不樂意的。
“我覺得我有別的法子。”他對羅伯茨說。
“哦?”羅伯茨似乎對此一點兒也不奇怪,“你有多少把握?”
“我打算賭一把。”道格拉斯說。
他不是常春藤畢業,也不像羅伯茨已經念過名校MBA,即使再在這裏排上幾天,也未必能擠過獨木橋,何不試試別的法子呢?
道格拉斯邀羅伯茨跟自己一起離開,羅伯茨婉拒了。道格拉斯笑著問:“你說我們還會再見麵嗎?”
“會的。在地獄那頭見。”羅伯茨開玩笑說。
道格拉斯買了一條黑領帶,去參加慈善組織籌款大會。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他使了點手腕,得以跟那個女人坐在同一桌——其實那是貝爾斯登公司一位董事的夫人,一頭銀發,說話時堅定又倨傲,喋喋不休。在她粗俗的氣息中,有種簡單直接的魄力,令道格拉斯十分欣賞。
聽說道格拉斯想進投資銀行業工作,她幹脆把晚餐變成了一次麵試。
道格拉斯雖然成績差勁,但基礎的銀行業知識掌握得還不賴。他爸爸是挖石油的,事業起落不定,但也算商業世家,讓他能夠懂得現實的而非幻想中的商業是什麼樣的。比較令道格拉斯煩躁的是,董事夫人不停從他的人生經曆和性格問題方麵刺激、考驗、挑釁他,把他折騰得坐立不安。
最後,董事夫人讚許地點了點頭。“嗯,做這行就是要自信,就好像每天早上醒來都準備一口咬掉熊的屁股。”——看來這是她眼裏道格拉斯唯一的優點。
這優點難道足以讓他進入貝爾斯登嗎?
過了差不多十分鍾,道格拉斯聽到她說:“我會讓我丈夫安排的。”
道格拉斯盡量冷靜下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他都努力地板著臉,讓自己不要表現得過於興奮,免得這位夫人意識到她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他們告別之後,道格拉斯也並不知道事情有沒有結果,他擔心對方隻是隨口說說。
但簡單粗暴的女人說話做事往往靠譜。又過了幾天,貝爾斯登人事部的一位職員通知他去參加學員培訓,說:“歡迎你入夥。”
那一天道格拉斯的爸爸很高興,事實上他經常懷疑他兒子到底能不能混到大學畢業。親戚們被叫到外麵一起吃了飯喝了酒,大家都很單純地羨慕道格拉斯,覺得他擁有遠大的前程和巨大的能力。但道格拉斯心裏並沒有高興的感覺,他對“別人的公司”不怎麼有興趣。他隻是不想再重來一遍求職經曆了,所以一定要努力留在貝爾斯登。無論如何,這總算是個不錯的起步。
道格拉斯一邊喝啤酒一邊想:等我有了錢,寧可在紐約開個商鋪自己做買賣。
那時他沒想到他的“商鋪”開得有多大。
貝爾斯登的學員培訓在華爾街挺有名,道格拉斯看到前廳有一幫人在玩牌,因為主講還沒有來,教室裏像個鬧哄哄的大賣場。
就在他左右張望時,一個裝扮入時的美女主動走到他身邊,笑容滿麵地跟他搭話。
“在這兒你不能隨便穿衣服,銀行家們見了會不高興。”沒交談兩句,美女推心置腹地告訴道格拉斯,“你瞧我這一身……”
就在話題不知要轉到哪裏去的時候,一隻手伸過來在道格拉斯肩膀上拍了一下。
沒等道格拉斯看清羅伯茨的臉,對方已經毫不客氣地把他拉走了,一邊走一邊說:“亨利,我跟你說個經驗之談吧,如果有人在這裏對你很好,那意味著他想賣東西給你。那個女人很精明,把培訓班變成市場了,這兒的學員有錢,有眼光,也用得著。”
再次見到羅伯茨,道格拉斯既驚訝又高興,他們果然在地獄那頭見麵了。
兩人在教室裏找位置坐下。
來培訓的學員們有的坐在前麵,恭恭敬敬地端著筆記本,準備拍任何一個主講的馬屁,後麵是坐得橫七豎八的搗蛋鬼,不時製造令人發笑的噪聲,朝前麵的人扔紙團,甚至還有人躺在地板上睡大覺。
第一天給他們講課的兩個銀行家都是做兼並收購業務的,其中一位是個瘦小的日本人,叫作山口,綽號“食人魚”。
他隻身來到美國,在保守的華爾街殺出一條血路,看起來坦率而有禮貌,但看著他的眼睛,你就知道那是一頭外表文明的野獸。這頭大名鼎鼎的野獸在圈內很有影響,在公司內部也很有地位。
日本人像逡巡的毒蛇般在教室裏走了幾步,突然問:“你叫什麼名字?”
“喬治·羅伯茨。”年輕人回答。
“說說最近都有什麼並購交易?”
這下大家都看出來了,日本人顯然知道學員們的懶散驕氣,想要殺一殺他們的威風,責罵他們無知。
羅伯茨愣了一下,然後告訴日本人近一個月美國有十多個比較大的交易,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能報出所有交易雙方和參與的投行、律所的名字。
過了差不多十分鍾,他才說完。可是,山口並不滿意,瞪著他說:“我並沒有問你美國最近有什麼並購。”
羅伯茨這下子反倒冷靜了,他又把歐洲和亞洲的交易也講了一遍。
“我看你還是知道得太少了。”山口冷冰冰地說。
羅伯茨被他激起了好勝心,說:“如果你說的‘最近’是指一年的話,當然還有其他很多交易。”
年輕人洋洋灑灑講了半個多小時,順便把他推測未來半年可能會發生的並購交易也指點江山了一番。
日本人神情冷淡,學員們都吹著口哨,等著看他還有什麼花樣。
“很好,你就來我的部門工作吧。”山口說。
消滅不掉的敵人就盡快招募,這原則不管在東方還是西方,都是適用的。
這一下羅伯茨也有點驚訝。
在貝爾斯登公司,成為培訓班學員並不意味著你已經得到工作,重點是,進來之後有人願意招你去他的部門。來培訓班的第一天就得到了大人物的邀請,這大概在公司曆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一片豔羨和憤怒的聲音把躺在地板上睡覺的人都驚醒了。道格拉斯覺得這根本不奇怪,他已經看出來了,羅伯茨就是理所當然能得到最好的東西。
日本人離開之後,另一個並購領域的大人物來給他們講話了——這個人名叫科爾伯特。
科爾伯特說話既柔且慢,諄諄告誡大家做交易不可沾沾自喜,做事有定力方可長久。對學生們來說,他遠不像言辭犀利、表情誇張的日本人那麼有趣,他講完之後沒什麼掌聲和提問,反而被後排的學員砸了幾個紙團。
此後,羅伯茨來上課的時間就非常少了。
作為銀行家他得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作為實習生得隨時聽從各種稀奇古怪的召喚。
衣冠楚楚的銀行家們模仿樓下粗魯的交易師們玩“說謊者的撲克牌”,盡情地欺負新來的實習生,令他們向隅而泣。山口看到大家要求羅伯茨去推42層樓上根本打不開的透明玻璃窗,似乎很高興新人被折磨。
每天中午都有一群人圍成一圈玩遊戲,每個人手裏拿一張美元,然後輪流叫牌。如果他叫3個5,意味著每張美鈔上的流水號裏,包括他自己的在內,加起來總共有3個5。其餘的人要麼報一個更大的數,比如3個6或者4個5,要麼選擇“異議”。等到所有人都對某個叫牌表示異議了,玩家才能公開各自的流水號,斷定輸贏。
這個遊戲在華爾街如此流行,因為在遊戲裏每個人都竭力欺騙別人,對於這些精通數學的銀行家來說,概率是可以計算的,真正的重點在於識破玩家欺詐和恐嚇的偽裝。
滿屋子叫牌的聲音,外加各種奚落“新來的那個蠢蛋”不敢來賭一把。拚命給他們幹雜務、做各種複雜數學計算的羅伯茨被鬧得煩透了。
道格拉斯開玩笑說:“我去揍他們一頓怎麼樣?沒人會管的。”
“用不著。”羅伯茨說,“我可不想明天他們拿我的牙刷去刷廁所。”
這天中午,道格拉斯待在羅伯茨的辦公室吃午飯,剛吃完,就聽到一個玩著遊戲的小頭目對羅伯茨說:“怎麼,小妞,不來把撲克牌嗎?”
羅伯茨正在看文件,道格拉斯看得出來,他怒了。
羅伯茨扔下了手裏的文件,道格拉斯以為他要去爆一爆粗口或者打人了。
隻見羅伯茨衝到銀行家們跟前,問:“你們真的想要我跟你們玩牌?”
眾人有點詫異,緊接著樂了。“這隻是普通交際。”有個人說。
“好吧,我跟你們玩。”
羅伯茨淡定地坐了下來,銀行家們得意揚揚地掏出鈔票。
“等等。”羅伯茨突然說,“我隻跟你們玩一手。”
銀行家們對這個小家夥無語了。
羅伯茨又說:“一手5萬美元,一手定勝負。”
這好比一箱子冰塊倒下來,眾人麵麵相覷,都有點蒙了,好半晌沒人說話,有人皺眉問:“你開什麼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