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羅伯茨趴在辦公桌上醒來,渾身骨頭都疼。
他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望向窗外朦朧的快要消散的月色,又看了看表。
兩個小時之後,他就得繼續聽日本佬訓話。道格拉斯說的是對的,他們就是戴著金手銬的奴隸,主人一聲召喚就得立刻爬起來幹活。
不過,讓他整晚待在辦公室的,不是日本人交給他的任務,而是一樁他自己正在籌劃的收購案。
羅伯茨還沒有告訴其他任何人,他準備要做這樣一個買賣,所以,他得一個人論證收購是否可行。白天他有別的事情要做,隻有晚上可以獨自待會兒。
獨自做會兒自己的事情,這在貝爾斯登公司是多麼奢侈的事啊。
昨天,泰德·弗斯特曼介紹了一樁生意給羅伯茨:總部位於加拿大溫哥華的一家出版公司,想要脫離它威名赫赫的美國母公司獨立。該公司的CEO借著度假之機找上了華爾街,因為加拿大沒有銀行做這種貸款。
“我知道對這種金融遊戲,你們比較在行。”CEO嘴裏這麼說,口氣卻是將信將疑的,看來除了對這裏金融家們手眼通天的能力,他對於華爾街的種種黑暗麵和不靠譜,聽說的也並不少。這看起來就像求助於撒旦的浮士德博士,想要知道自己到底要付出什麼代價。“希望你能幫我們解決問題。”
羅伯茨管他要了一些經營數據,然後問:“為什麼不考慮跟加拿大的其他出版公司合並呢,這樣要比負債獨立經營輕鬆很多。”
聽到這個問題,CEO臉上浮出驕傲的情緒,他告訴羅伯茨:“我們在加拿大已經很有根基,獨立經營得很好。一加一很多時候並不等於二,而隻等於一點五。我們已經奮鬥了很多年,不怕再辛苦幾年。很多時候,容易走的道路都是錯誤的道路,你可以把我們準備走的這條道路,看成是一條光榮的荊棘路嘛。”
羅伯茨覺得這生意不好做。
不過,正如CEO所說,容易做成的事情往往並沒多大意義。
和絕大多數從商的年輕人不同,羅伯茨生於一個很普通的職工家庭。
他的父母在30多歲的時候遇到職業危機,使羅伯茨的少年時期過得格外動蕩不安。他沒有固定的學校,也沒有固定的朋友,隻能靠書本和運動來度過那段漫長的時光。
羅伯茨很愛他的父母,他敬佩他們在承受生活重壓的遭遇中表現出的毅力,但他也不斷告誡自己:永遠不要落到自己父母這樣任人宰割的境地。這樣的信念支持他變成了所有人裏最好的那個,他是個天才,這一點毋庸置疑,但令他在所有人裏脫穎而出的,是他的自控力,一個非常勤奮又無比聰明的人是不可戰勝的。
光是在貝爾斯登公司給日本人當打雜的,對羅伯茨來說遠遠不夠,他不是來這裏戴一輩子金手銬的。
何況他的上司山口是個非常難伺候的領導,猜忌心重,性情刻薄,道格拉斯離開之後,羅伯茨總覺得“食人魚”開始朝自己呲著雪亮的牙。眼下這條“食人魚”正拚命爭奪權位,並沒有多少心思花在做買賣上。
羅伯茨也想嚐試一下光榮的荊棘路,他想要借機做做自己主導的生意。
“我四天之後給你們答複。”羅伯茨見出版公司CEO依舊露出將信將疑的樣子,好像對這次談話能有什麼結果深感疑慮。於是,他鄭重其事地告訴對方:“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我說行,那就意味著可以做下去。”
“是嗎?”
“我想你還不了解我們做金融的人。”羅伯茨推了一下眼鏡,微笑著說,“你覺得我們是不同的行業,遵從於不同的道德觀念。但事實是,我從來不覺得我的工作像你之前所說的那樣,是一個遊戲,或者什麼騙人的把戲。我每天工作12個小時以上,為的是提供產品,為的是給遇到困難的人解決麻煩,這是一種服務,就像你們生產書籍、賣給讀者一樣。或許賣得貴一些,但值得那個價錢。”
CEO笑了起來。
羅伯茨雖然年輕,但總是顯得富有教養、嚴於律己,他並不誇張,也絕不裝腔作勢。
“我給你四天時間,四天之後我要回溫哥華。”CEO說著給羅伯茨寫了酒店電話,“再晚你就找不到我了。”
CEO回酒店準備下午去陪太太逛街了,羅伯茨和泰德留下來繼續討論這件事。
有了上次道格拉斯的教訓,羅伯茨擔心泰德這次又腳踏兩條船。
“你上次耍了道格拉斯,害他被貶到歐洲去了。”他話裏有話地指責對方。
泰德覺得自己很冤:“亨利遲遲做不好這事兒,我才另找他人的啊。而且我明明聽說他在歐洲混得如魚得水嘛。”
羅伯茨發現泰德好像已經成了個成功的掮客,據說他現在連牌都很少玩了。
“你從哪兒認識這麼多受難的CEO?”羅伯茨打趣地問。
“大家都來找我啊。”泰德滿不在乎地說。
事實上,幾個月前那樁陶瓷廠的買賣讓泰德在圈內有了點兒名氣,他現在很看好這種生意,躍躍欲試。這個賭徒抽著煙暢想未來:“我覺得我們兩個遲早會出來單幹,你說呢?這種買賣現在越來越多,前景很好啊,隻要我們有點自己的本錢,完全可以自己投資嘛。哪天我把紐約的房子賣了開個公司,你應該辭職來跟著我幹。”
“哦,那可多謝了。”
羅伯茨不帶任何感情地回答。他對這想法沒多少興趣,他覺得泰德實在樂觀過頭了,說起開公司活像賭一把21點似的。
像這種公司管理層以公司為抵押買下自己公司的做法,雖然比較新穎,但也沒有多少特別之處。即使是在貝爾斯登公司內部,另一位做並購交易的主管科爾伯特以前也做過這種交易,但這依然是一種挺罕見的交易。科爾伯特管那叫“一種很獨特的收購”,好像那是旁門左道,隻能偶爾為之。
羅伯茨覺得自己背靠貝爾斯登這棵大樹,能把眼前這樁交易做好,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這天早晨9點,山口終於來到辦公室。羅伯茨正想向他展示自己的成果,山口卻突然說:“你現在還得先幹點別的。”
“什麼事?”羅伯茨擔心日本人在這緊要關口又異想天開給自己找麻煩。山口不是第一次沒事找事讓羅伯茨做了,羅伯茨不能不覺得,對方故意表現得不尊重自己。
“你得選一個新助手。”山口說。
羅伯茨此前的助手調去了別的地方,而在道格拉斯離開幾個月之後,又到了貝爾斯登公司招納新人的時候。在羅伯茨再三要求下,山口同意重新安個新人給他。
這次,羅伯茨親自選擇他要的人。他隻是想找個能專心工作、能力過得去的年輕人,他懶得去打聽情況,直接翻看簡曆,選了一個他認為學曆靠譜的。
那個畢業生很快來到他麵前,稍微有點靦腆,但看起來很精神,因為被選中了驚喜不已、躍躍欲試。羅伯茨當著山口的麵,需要麵試對方一番,但他實在不知道問什麼,就隨口問:“你是學什麼的?”
“我是學數學的。”
這專業不錯,羅伯茨又問:“你能一周工作70個小時嗎?”
“當然能。”這對來華爾街工作的人,並不是離譜的要求。
“好吧,就選他。”羅伯茨對山口說。
羅伯茨覺得這就可以了,日本人對他選人的程序感覺很無語,不過也沒表示反對。羅伯茨給他的助手安了張桌子,叫他當天就開始工作。但他沒想到,第一天就鬧出大事了。
貝爾斯登公司的交易員們和銀行家表麵上似乎涇渭分明。交易員們擠在大廳裏,粗魯殘暴,銀行家們坐在辦公室裏,端莊自律。但在這裏,事情遠不是看上去那麼簡單。
銀行家們在“外人”麵前是衣冠楚楚虛偽做作的,但那在公司內部是軟腳蟹的做派,一旦關上辦公室門,他們跟大呼小叫的交易員一樣,喜歡用滿口亂七八糟的髒話來打發時間,用凶險惡毒的做派來證明他們是個人物。
部門裏的人開始欺負羅伯茨的助手尋開心,逗得他團團轉。
他們依然說:“這隻是啟蒙教育而已。”
這確實是慣例,就在一年前他們也是這樣對待羅伯茨的,所以羅伯茨試圖充耳不聞,他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呢。中午他聽到同僚們的嚷嚷,就好像他的助手是個畜生一樣。
“嘿,蠢貨,去給我倒杯茶。怎麼走得那麼慢?”
“別站在這兒,給我滾出去!”
羅伯茨覺得頭疼:這裏簡直是個強盜兄弟會,而山口像條打盹的眼鏡蛇,用冷血動物的眼睛審視這一切。羅伯茨眼看著自己的助手跑上跑下,同時應對十多個人的支使,覺得心煩意亂。他想要出聲製止,但又覺得,自己幹嗎非要跟這裏的習俗過不去呢?這裏嫉妒他的人很多,羅伯茨並不想主動地授人以柄。
等幾天再說吧,他想。
羅伯茨自己在跟山口談話的時候也進展不順。
山口聽了他的彙報,看了他的融資大綱,起先似乎有點興趣,但過了幾分鍾,不知是什麼改變了日本人的主意。他對羅伯茨說,他需要時間想想。
領導不是跟他討論,而是要獨自想想——單單這個就不是好兆頭。羅伯茨暫時沒猜出是什麼讓“食人魚”產生顧慮,隻好退出辦公室。
他在桌前玩著鋼筆,發現他的助手被強拖去玩“說謊者的撲克牌”了。
叫牌的聲音讓羅伯茨心裏深感煩躁。
一個小時之後,他被“食人魚”山口叫了回去。
“食人魚”搖了搖頭,告訴羅伯茨:“這筆買賣我們不能做。”
羅伯茨對這結果並不感覺意外,但還是問:“為什麼?”
“他們的母公司在我們貝爾斯登有大筆谘詢業務,它並不希望這家出版公司獨立。我們如果一意做下去,會得罪大客戶。”
羅伯茨聳了聳肩,說:“反正那是谘詢部門的大客戶。”
別的部門是否會受到傷害,羅伯茨可不管,他也不相信山口會在意。再說,這也不是什麼肯定要撕破臉的嚴重事情,有的是母公司在拆賣子公司之前惺惺作態,何必一下子把門關死?
可是,日本人還是搖頭:“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繼續下去了。”
羅伯茨滿心不快地回到辦公室,又發現他的助手在大哭,而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在狂笑。
“這是怎麼了?”羅伯茨這下子真的生氣了。
他的助手像個被流氓掀了裙子的無知少女,跺著腳從辦公室跑了出去。
原來,在他們玩“說謊者撲克牌”時,一個高層領導下來巡視,逮住了這一圈聚眾賭博的人。高層領導先是將羅伯茨的年輕助手怒罵一頓,然後威脅要把他攆出公司,並且在他履曆上大書特書一番。
助手被這派頭十足的恐嚇怒罵嚇得魂飛魄散。他苦苦哀求,高層領導不為所動。
助手痛苦得就快心髒病發作了,可是,他突然發現“高層領導”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助手詫異地看著對方,又環顧四周,發現人人都在竊笑。
看他完全傻掉,竊笑變成了前仰後合的大笑,
原來,這所謂“高層領導”是由一個本部門的人假扮的,目的隻是“逗小家夥玩玩”。
銀行家們嘲笑年輕人實在太好騙了。
理解不了這麼殘酷的玩笑,年輕人先是呆若木雞地站著,接著就痛哭流涕。
有人一邊笑一邊安慰他:“別這樣,我們這樣對你是因為喜歡你。如果大家看不上你,根本就不會拿你尋開心。”
羅伯茨的助手跑出去哭了半晌,回來之後還是一張哭喪臉,羅伯茨隻好叫他提前下班。
誰都不希望自己的實習生剛來第一天就鬧這種大笑話。羅伯茨對自己的不作為很生氣,他應該早點幹預的。
這天晚上,當泰德問他,為何愁眉不展時,他告訴對方:“家庭危機”。
羅伯茨那年剛剛跟他大學時的同學結了婚。那個年代能念完常春藤的女性非常的少。
泰德以為他是指新婚不順,但事實上羅伯茨的婚姻沒有給他帶來任何煩惱,所謂“家庭危機”是指貝爾斯登公司的爛攤子。
羅伯茨感覺自己就像個憋悶的家庭主婦,老公、孩子胡鬧透頂又作威作福。
他對自己很不滿意。
他一邊自省著,一邊又忍不住安慰自己:你做得已經夠多了。你不可能把每樣事都處理好。不要給自己太重的壓力。你還年輕,已經比別的所有人都成功了。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還是真如某些嫉妒者所說,山口更欣賞他,僅僅是因為他是個比道格拉斯更柔順的奴隸?
第二天,羅伯茨發現他的助手沒來上班。
又過了一個小時,他知道那個小孩子大概是不打算再來這個可怕的地方了。
大家再一次假惺惺地告訴他,這算不上殘酷,隻是入職慣例。他的助手通不過這種教育,早點離開是好事。
其實這些同僚隻是很高興在捉弄新來者的同時,能順便看看羅伯茨的笑話。
羅伯茨也沒時間替那個倒黴的年輕助手難過,他又去翻簡曆挑選了一個助手。
他還在盤算那家出版公司。
既然在這裏恃強淩弱是一種文化,那做恃強淩弱的事兒就該是正理。公司的谘詢部門並沒有並購部門強勢,為什麼他要聽谘詢部門的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