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甫叔帶著一點羞赧的表情拍拍椅子的扶手,歎息一聲,然後沉默了。風輕輕地拂過門前,有一兩絲拐了個彎進來了,你感到了它的好意,它卻不需要你的感謝,悄無聲息地走了,文甫叔的歎息聲融進了風聲裏,悄悄地走了,留下了一個長長的尾音,鑽進了他的耳鼓裏,他也沉默下來。
遠處傳來一陣歌聲,“往事多麼悠遠,我在這裏把你回顧,晨霧逃進了山穀,熱霧進入了杯子,緩緩上升,上升的是我的憂傷,”……文甫叔還是記得他的父親,一個講究實效的男人,一個給他留下了一千餘株橡膠遺產的男人在一個有著晨霧的早晨離開了,從此再沒有回來,回來的是他的屍體,而他從去那個非人的地方到變成屍體隻用了幾年的時間,因為他的父親是地主。那是一個翻天覆地的年代,因為他有一千餘株的橡膠,盡管他供獻了一千的大洋,可還是沒有逃脫送進監獄的下場。那時候他被管製了,一星期被批鬥一次,那時候沒有人願意與他說話,那時候他每天想著的是活著還是死去,他的父親被送進監獄,他卻不敢去看一眼,任憑父親孤獨地死去。他多麼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軟弱和無能,他既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父親。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但是他還是要把它回憶起來,哪怕是作為一種懺悔,一種贖罪。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他也到了父親的年歲,他柱上了拐杖,他的歲月隻剩下了回憶。歲月磨去了他的青春與熱望,他隻有遙望,遙望過去,那時候他還小,父親還在家裏,父親在油燈下認真地算賬,一天割膠的收入,他上中學了,他分配到了工廠裏,可是他要考大學,於是他回家了,他想複習一年考大學,可是他一回到鄉下就被管製了,他再也走不出了,他作為地富反壞的子女不能夠亂說亂動了,他走一步都要向村裏彙報了,而這時他的父親被送進了監獄。他就象折翼的鳥,再也沒有飛翔的能力了!
他知道楊柳警官的好意,希望他為自己的命運呐喊一兩聲,可是他是如此地明白自己,他喪失了呐喊的聲音,它需要一股憤怒的力量,可是在他已經沒有憤怒了。
他柱著拐杖,緩緩地走回去,楊柳警官看著他的背影,陷入自責中,他責備自己剛才話說得太硬了,生活在這塊土地上人的命運與這個時代緊密相聯,個人的作為是何其渺小。
那一個夜晚,他第一次認真想到了爺爺,那時候他還在鄉下,可是爺爺已經有病,在一個侄子家裏,而他常年呆在姑姑家裏,很少與他見麵,他還是想起來,在他有一次去見他的時候,他在他微暗的房子裏,他半躺在床上,看見他的到來,他伸出了一隻手,在草席下摸索,摸出了一個扁盒子,他給了他,他立即打開來,裏麵是好吃的糖果,爺爺用手摩挲著他的頭顱,問他:愛不愛爺爺,他嘴裏咬著糖果,模糊不清地答應了,他在黑漆漆的夜裏哽咽著。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身了,他圍繞著祖屋走了一遍,又走到了馬路的對麵,那裏也是爺爺建的,現在被分給外鄉人,他又圍著走了一遍,爺爺在他還是壯年的時候,以他的辛勞創立了家業,現在孫輩們都享受著他的恩澤,他們割的橡膠是爺爺在時種下的。
可是他卻與爺爺隔了那麼久,那麼久,現在他回來了,他走著,走到了楊姓的宗祠堂裏,點燃了一柱香,他對爺爺說:爺爺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