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石蓮的女人在夜裏(1 / 1)

那叫石蓮的女人在一個早晨醒來,眼角爬著淚痕,她起來洗臉刷牙,覺得夜裏的夢是如此的清晰,一幕幕地展示在眼前,她想自從縣裏開會以來,她的情緒就愈來愈不太穩定了,她不明白這是什麼原因,這是一棟老舊的房子,當初她的爺爺在鎮裏開設的一間小店,爺爺在省城開了洋行,他沒有在家鄉置地,也許當初他想的是給家裏人遷出去的,然而解放了,爺爺跑出去了,留下父親在家鄉,在土改的時候倒是賺了便宜,因為沒有地,隻有一點宅第,於是隻有房屋被分了幾間,包括在鎮上的這間,她的父親還被推舉做了小隊長,所以她們一家還算平穩地過了下來。

她有兩個弟弟現在在家鄉過著農家的日子,她的父親早已不在,母親也已年老,她住在這裏還是哪年的事了,在落實政策的時候,她們家並沒有得到退回的房屋,也許鄉裏麵覺得當初她的父親是劃為下中農,所以不存在落實政策的事情,那時候她自持有點文化,跑到了鄉政府裏,要求退還爺爺名下的這間小店,她運氣尚好,鄉政府最後同意了,裏麵本來住了一戶人家,後來也是搬遷到了外地,於是這間小店鋪就這樣歸回給了她家,她便從鄉下搬遷上來,住了下來,一晃也有二十年了,她在這間小店裏漸漸地老去,她想她將在這裏死去了。

她無數次想過死去的日子,她想那是無法逃脫的日子,可是她不能就這樣輕易地死去吧,她想她起碼要在死去的時候要快樂一點,她知道她不快樂有很長的時間了。她知道這個世上有人在解答死去的問題,可是她不感興趣,那是太過於久遠的事情了,她需要的是瞬間的快樂,可是上天對她是苟刻的,它似乎在這方麵待她是苟刻的。人生有時是一次久遠的旅行,目的地並不知道,可是不能因為如此就不去旅行,她還是準備好了,她要去旅行的,她渴望旅行,特別是當她從縣上參加會議以來,她如何看待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旅行?她覺得旅行能夠令她的頭腦更清楚了,她想的問題更清晰了。

陰沉沉的夜,這是永遠也不會變的夜,夜裏輕微的動靜也是如打雷一樣地響,比如狗在夜裏的叫聲,令你想到外麵的安靜卻依然黑暗的世界,想到夜裏生長的東西,比如玉米如何在夜裏拔節,還有那飽滿的蘆薈,如何在夜裏吸吮地下的水;那無處不在的椰子,它伏在椰樹上的樣子,它永遠是在黑暗裏吸吮著屬於它的樹根;還有楊姓宗祠堂前的水塘裏的蓮,在夜間如何靜待著白天的來臨,岸邊那一大叢一大叢的燈心草,也是在夜裏說話,因為白天不是它的世界,它唯有在夜裏才能釋放它的情緒;還有老鼠呲啃著櫃子的聲音,它呲啃著很長的一段日子了,是她白天見過的那隻老鼠嗎?她好象有一天見過它,它就那樣跑過她的身邊,好象對她說:就是我啊,請認識一下我。它有著太過於滾圓的肚子,令她想是否肚子裏有了孩子。有了孩子也許就會如同這隻不識相的老鼠,不知疲倦地吵著別人安靜的睡眠,自從那天看到它滾圓的肚子以後,她一夜一夜地忍受著它,忍受著它呲啃著她的那隻立在門邊角落裏的櫃子。

她恨的,她恨的,她從來也不曾放棄過這種恨的,那是一把剪子對紙的恨,她原本可以剪出美妙的圖案,也許那是她夢中的世界,可是為什麼她就不能擁有這樣的世界呢?那是一把剪子對布的恨,原本她可以裁出更合意的手套樣式,為什麼她總是裁不出裁不出呢?手指不是長了一點,就是緊了一點,十隻纖纖手指,她那麼愛著這十隻手指,在日光燈下它會發光,一種纖細的光,暈黃的裏層,淡藍的外層,外加一層朦朧的白光,那是她積累了三十年的手套布啊,上麵有藤蔓長在盛水的盆子,有跳在盆上的貓,盆裏有貓愛吃的魚,那是太過於細小的魚,你可以忽略的魚,可是它還是被印在了手套上,不變的白底子的手套啊,她要在太陽下展現它的光輝,那是來自於她的光輝,是她三十年累積的光輝,為什麼她要把它爛在肚子裏,為什麼她不能象夜裏的東西一樣釋放她心裏的恨,就象白天在夜裏釋放熱氣,就象水塘在夜裏釋放水氣,一點點地上升,就象樹枝在夜裏變成了樹影,它喜歡扮裝那些個恐怖的角色,因為它為它在太陽下平淡的日子而感到乏味,它需要滿天裏的口哨,吹遍天與地相接的地方,那是閃射地極之光的地方,它需要光,世上隻有光是肆無忌憚的,它不害怕這世上的任何東西,它都可以穿越它,因為它有著一股真誠的力量,這種真誠可以幻化為夜裏的瘋狂,她需要瘋狂,瘋狂地活著,她終於明白她忍受著那隻老鼠忍受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