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澱的藝術和我的沉澱(1 / 2)

先前,每當我聽到或看到林風眠這個名字時,就想起一種閉著眼迎風而立的小鳥。這個莫名其妙的聯想悠遠而頑固。自那時起,我麵前便常有幾張林風眠畫冊的散頁:一種發黃的卡紙,十六開大小。紙上有瓶中的花、水中的天、天中的水,也有淡淡著色的仕女。後來我才懂得,這是一種出版規格不高的出版物。這幾張散亂的畫頁,竟伴著我和我的家,幾經周折,幸存到今天。在家中的書畫連連失散,又常常被篩選著作為廢紙變賣的歲月中,我不知它們是怎麼被留存下來的。有一次我麵對著這幾頁越來越黃的紙問父親,一定是他精心保存下來的吧。他說,並非。他說先前他並不喜歡林風眠。他說的先前自然是青年時。他甚至告訴我,在展覽會上他們麵對林風眠的原作,都很不以為然。那時他們正學著一種很是被青年稱道的畫風,那畫風始於前蘇聯的奇斯恰可夫和列賓,人們稱之為“蘇派”。青年人喜歡蘇派寫實的魔力,喜歡它那筆觸和顏色的“帥”勁兒。而林風眠卻被青年人、被藝術界冷落著。

“現在呢?”我問父親。

“現在當然不一樣了。”

這“不一樣了”便是對林風眠的認可吧。這或許就是藝術的沉澱和我的沉澱的道理。

我不知他人認識林風眠是否都經曆過由不認可到認可的過程,但這位藝術大師對於我,是經曆了這個過程的,雖然我不是一位造型藝術家,沒有受過蘇派寫實主義的影響。

我常想,是什麼原因使我認可了林風眠?而這,明明是在我於紐約、奧斯陸欣賞了許多大師的傑作之後。那時我站在倫勃朗、凡·高、蒙克的作品前,想到過許多中國藝術家,但還沒有林風眠。

去年在北京,路過中國美術館,偶見林風眠畫展的廣告,便信手買得門票走了進去。不知為什麼,眼前的林風眠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我熟悉的那幾張瓶中花、水中天和仕女們都在,在這裏卻變得光彩照人起來,一時間我心情的激蕩甚至勝過了在紐約、奧斯陸的博物館裏。如果我對前者的激動裏包括了一種新奇感和神秘感,那麼現在分明是受了一種光彩的照耀,因為牆上的作品實在是發著光的。幾天後我回到家,連忙又翻找出那幾張發黃的卡紙,那幾張印刷品也突然新奇起來。

我從未大言不慚地說,現在我已懂得林風眠了。但我完全可以說,林風眠的畫分明已和我有著交流了。

任何藝術作品(文學也一樣)都要被曆史做些沉澱的。在藝術作品本身正經曆著沉澱的時候,作為讀者的我們也正經曆著沉澱。經過了這種沉澱,讀者和藝術、藝術和讀者才能走到一起來,這又仿佛是藝術對你的認可。

由於對林先生作品的興趣,我近來也不斷地翻找研究林先生的文章。原來文章很少,隻在林先生的畫展之後,國內的雜誌才陸續地發表了幾篇。文章角度雖各有不同,但大都是寫先生的畫風和人品的。我這才得知,林先生創作力最旺盛的年代是五六十年代。那時中國文藝界正經曆著一起起的風風火火,而林先生的家門卻總是緊閉著,緊閉到你“叩其門才輕輕地啟開一條縫”。有人說這是林先生的與世隔絕,又有人說並非如此,因為他的藝術主張一開始分明就是希望遙領世界的回聲。為此他還崇尚過屬於表現主義激進派的法國畫家盧奧,創作過像《人道》《痛苦》《悲哀》那樣的直麵人生的油畫巨作。我想,林先生的“關門”,大約是為著關住一個藝術家心中的一片寧靜一份天真,為著關住他那一份不受世俗幹擾的情感吧。

作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有時要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去領略宇宙領略一個時代;有時卻要把門關得緊緊的,讓眼睛隻盯住你眼前的那一方白紙。這是不是林先生的一生?林風眠也曾“開門”,那時他連最普通的幾株樹、幾間小屋、一條小河都百看不厭;連最沒意思的電影他都認為:“有形象,有動作,有變化,就有趣。”待到林先生關上門時,門就久叩不開了。

林風眠確實關住了自己的那份天真,有時關得都有點不諳世事了。難怪在五十年代,當外界都在異口同聲地責罵印象主義是一種頹廢藝術時,有位記者問林風眠怎麼看待印象主義,他卻回答說:“電燈泡早就用了,還在討論著電燈泡。”於是林先生的藝術主張和作品,自然也就沾了些頹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