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澱的藝術和我的沉澱(2 / 2)

我說的還是藝術的沉澱和讀者對自己的沉澱。那些能被曆史沉澱下來的藝術,首先是靠了藝術家在一個變幻莫測的人類世界裏對自己的沉澱。而讀者要認可這些沉澱物,也有一個對自己的沉澱過程。這過程有時也需要你把眼睛睜大,從那沒意思的幾株樹、幾間小屋,從那沒意思的電影中看出點趣味;有時也需要你關起門來,愛護自己的那一份天真、那一點點真情實感。不然,你怎麼會有被文學和藝術認可的可能?

幾年前孫犁先生在讀過我的一篇小說後曾寫信給我,那封信竟成了人們研究我那篇小說的經典。孫犁先生在信中述說了他讀我那小說時的愉快,他說:“我想:過去,讀過什麼作品以後,有這種純淨的感覺呢?我第一個想到的,竟是蘇東坡的《赤壁賦》。”

對於《赤壁賦》,應該說我也是讀過的,大約初中時就抄在本子上全篇背誦。至於讀後有什麼感覺,很難說。再說,當時也很難強求自己,因為你腦子裏正在“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每天就帶著這一身“深挖洞”之後疲乏的筋骨回到家來,倒頭便睡。能背過“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就算對得起為我立下這課外閱讀規矩的家人了,哪兒還有精力和能力去了解對它的感覺是什麼?孫犁先生的信,才誘發我又找來《赤壁賦》。仔細讀來,果然也萌生了幾分“感覺”。原來你懂了“七月既望”便是七月十六日,你懂了“桂棹兮蘭槳”便是桂木為棹、木蘭為槳,並非就是懂得了《赤壁賦》。孫犁先生提醒了我,原來《赤壁賦》裏還有愉快。這愉快首先由它的純淨而得,而孫犁先生談的這種純淨,絕非隻是“白露橫江,水光接天”所給予他的。這純淨應是它那超脫著宇宙、超越著時空的藝術境界。

我不斷領略著《赤壁賦》給予我的新意,直到不久前在收音機裏聽到著名播音員夏青又一次朗誦,才恍然大悟:在這十幾分鍾的時間裏,原來自己是經曆了一場身在宇宙間的沉浮,而給予我生命和力量的,又分明是這個變幻無窮的宇宙。卻原來,天地之間“則物與我皆無盡藏也”。至此,難道你真不能生出些純淨的愉快麼?

我永遠也不會不自量地將我的小說與《赤壁賦》相提並論。在一個被曆史沉澱下來的名篇麵前,我隻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然而,作為一個讀者的我,每一次有意識地閱讀和欣賞,便有一次對自己的沉澱。這也便是一幅瓶中花、一幅水中天、一幅天中水、一個看似其貌不揚的仕女越來越燦爛的原因。這個沉澱下來的你,其實是靠了它們的造就。

在希臘神話裏,宙斯是眾神之王。他無處不在,無所不管,才贏得了地球上不少人的崇敬和信仰。許多故事和寓言寫道,自古以來對宙斯最為虔誠的,卻原來是一些文學家和藝術家。席勒有篇詩作,名叫《大地的瓜分》,這詩曾被不少人引進,有著各種比喻。詩的大意是:宙斯對人類說:“把世界領去!”於是,農夫、貴族、商人和國王,紛紛領走了穀物、森林、倉庫和權力。待到一切都被瓜分完畢,來了一位詩人,詩人已無任何東西可分。宙斯問詩人:“當瓜分大地時,你在何處?”詩人說:“我在你身邊,我的眼睛凝視著你的麵龐,我的耳朵傾聽著你天樂之聲,請原諒我的心靈,被你的天光迷住,竟然忘記了凡塵!”讀完這首詩,許多人為詩人而遺憾。

但詩人之所以為詩人,藝術家之所以為藝術家,正是在人家瓜分大地時,他卻隻盯著宙斯的緣故吧,才隻剩下了他那單純的訴說,剩下了歡樂、哀愁、孤寂、惆悵、憧憬、期望、忍無可忍的憤怒和“電燈泡早就用了”的回答。於是在他那歡笑聲中花也在歡笑了;在他那一聲長歎中秋色、水鳥、蘆葦都長歎起來;隻有在夢幻中,才有目光誠摯、體態殷實的少女。

我麵前還是這幾頁散亂發黃的卡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