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少年今何在(1 / 3)

——關於貧富和欲望

不久前我看了北京人藝的一出話劇,名叫《窩頭會館》,編劇是中國非常優秀的作家劉恒。有人問起作者這出戲的主題,這讓劉恒感到發窘,於是他說主題就是一個字:錢。如果“錢”顯得直白,換個含蓄一點的說法是:困境。

正是“困境”這個詞打動了我,讓我想到第二屆東亞文學論壇的主題之一:貧富和欲望。這幾乎是一個當今人類社會無法回避的大問題,因為有人類就有貧富和欲望,有欲望就有困境。而人作為生物界的高級動物,所麵臨的困境更為複雜。“外在的困境是資源短缺,內在的困境是欲望不滅”,這也是劉恒的話。

麵對一個大的命題,我常常感到自己敘述起來的力不從心。那麼,不如就讓我從小處開始,從我的一個短篇小說講起。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寫過一個名叫《意外》的短篇小說。這是迄今為止我最短的小說,一千個字,漢字排版一頁半紙。有時候我也會像劉恒那樣被朋友問道:你這個小說是寫什麼的?為了簡便,我常用一句話表述,我說這大概是一個關於困境和美的故事。小說大意是這樣的:二十多年前中國北方深山裏的小村子台兒溝,很少有人家掛照片,因為很少有人出去照相。鎮上沒有照相館,去趟縣城,跋山涉水來回五百裏。誰家要是掛張照片,頓時滿屋生輝,半個村子也會跟著熱鬧幾天。小說的主人公山杏的哥哥來信向家裏要張“全家福”照片,信中特別提到,最想念妹妹山杏。他在南方的一個小島上當兵已經兩年,走的時候山杏才八歲。接到哥哥的信,山杏就催爹媽去縣城照相,從春天催到秋天。後來,摘完了核桃、柿子,山杏一家終於決定遠征縣城去照相。那天晚上山杏一夜沒睡好,看媽在灶前彎著腰烙餅,爹替她添柴燒火。他們用半夜的時間準備路上的幹糧,如同過年一樣。天不亮,他們就換上了過年才穿的新罩衣,挎起沉甸甸的幹糧籃子出了村。他們搭了五十裏汽車,走了二百裏山路,喝涼水、住小店,吃了多半籃子幹餅,第三天才來到縣城。他們找到了照相館,照相師傅將他們領進攝影間。當滿屋燈光“嘩”地一下亮了起來,當高樓大廈、鮮花噴泉之類的他們從未見過的華麗布景把這一家三口包圍時,他們甚至來不及驚歎,照相已經開始。在照相師傅的指揮下,他們努力把自己坐端正,同時大睜著眼睛向前方看去。隨著燈光“嘩”地滅掉,這隆重的事件,幾乎一瞬間就結束了。半個月後,山杏爹從村委會拿回一個照相館寄來的信封。山杏搶著撕開封口,裏麵果然有張照片。但這張照片上沒有大睜著眼睛的山杏一家,照片上隻有一個人,一個正衝著她們全家微笑的好看的卷發姑娘。第二天,山杏家的牆上掛出了這張照片,照片上的姑娘衝所有來參觀的人微笑著。有人問起這是誰,爹媽吞吞吐吐不說話,山杏說,那是她未來的新嫂子。

二十多年前我是一家文學雜誌的小說編輯,有時候我會在小說《意外》中描寫的深山農村短暫地生活,或者說“采訪”。在一個名叫瓦片的村子裏,我在“山杏”的家裏住過。那一帶太行山風景峻美,交通不便。村子很窮,土地很少,河灘裏到處是石頭。因為不能耕種小麥,白麵就特別珍貴,家裏有人生重病時,男主人才會說一句:煮碗掛麵吃吧。我卻被當成貴客款待。山杏的母親為我煮掛麵,煎過年才舍得吃的封存在小瓦罐裏的臘肉。當我臨走把飯費留下來時,他們全家人吃驚得漲紅了臉,好像這是對他們的侮辱。在這個家庭,我見到被常年的灶煙熏黑的土牆上掛著惟一一張城市年輕女性的照片,就是我寫進小說裏的那一張。有位德國作家說過,變美是痛苦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那麼山杏一家對這陌生照片的態度,就是把困境變成了美吧?還有善良。

二十年之後,小村莊瓦片已是河北省一個著名旅遊風景區的一部分了,因為鐵路和高速公路鋪了過來,一列由北京發車的火車經過瓦片通向了更深的深山。火車和汽車終於讓更多的外來人發現原來這裏有珍禽異獸出沒的原始森林,有氣勢磅礴的百裏大峽穀,有清澈明麗的拒馬河……從前那些無用的石頭們在今天也變成了可以欣賞的風景,而風景就是財富的資源。我曾經為自己一部電影的拍攝再次來到這山裏,電影裏需要深山農戶的院落,我毫不猶豫地向導演推薦了山杏的家。我看見從前的瓦片村村民大多開起家庭旅館,山杏們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務員、導遊,有的則成為家庭旅館的女店主。她們不會再為拍一張照片跑幾百裏地,旅遊景點到處都有照相的生意。她們的眼光從容自信,她們的衣裳幹淨時尚,她們懂得了價值,也知道了談論信息。當我向她們打聽一個更遠的名叫“小道”的村子時,山杏們優越地說:“哼,小道呀,知道。他們富不了,他們沒信息!”瓦片和周邊的村子都富了。在這些富裕起來的村莊裏,也漸漸出現了相互比賽著快速發財的景象。畢竟錢要來得快,日子才有意思。於是,就有了坑騙遊客的事情,就有了出售偽劣商品的事情,就有了各種為錢而起的“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