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六月,我在挪威參加第二屆國際女作家書展。我的朋友、挪威漢學家易德波在這期間一直做我的翻譯並照顧我。易德波是一位誠實的中年女性,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末開始學習漢語。她和她的丈夫——一位婦科醫生以及三個兒子,住在奧斯陸近郊他們自己的房子裏。
我曾經幾次在易德波家吃飯,臨近回國,我想我應該對這好客的一家表示感謝。倘若請他們全家去餐館、酒店吃飯,未免過於客氣,而且也太貴。
我竊想,最重要的是那些地方仍舊是他們習慣了的口味,並不新奇。要是在她家做一次中餐呢,當然會大受歡迎。可是我觀察過易德波家廚房的器皿和灶具,她的平底鍋和電爐盤都不適合中國菜的烹飪。再說,奧斯陸也沒有為我特意準備中國菜的原料和調料。這時我忽然想起我家夏天常吃的一種餃子。
每年夏季,西紅柿最多的時候,我們喜歡做西紅柿餡兒餃子,可以說,這是我的發明,西紅柿餃子的主料是西紅柿、鮮豬肉、雞蛋、蔥頭。這些東西也是西菜烹製中常用的,不必擔心超級市場沒有。假使要做北方人吃慣了的豬肉白菜餡兒餃子,不但白菜沒有,就是中國大蔥我又能到哪兒去找呢?於是,我決定為易德波全家做一次西紅柿餡兒餃子。
餃子這種中國北方的大眾食品,一直令外國人不可思議。不必說各種餡兒的調製,單是擀餃子皮的過程就令他們感到美妙。而中國人感到美妙的,則是包餃子本身所體現出的家庭親情,一種瑣碎、舒緩的溫暖。我願意把這種情緒帶給易德波全家,我願意我們共同享受東方這古老的熱鬧。當易德波九歲的小兒子聽了我要包餃子的宣布之後,一天拒絕吃飯,耐心等待著晚餐的中國餃子。
我從超級市場買回原料,如我猜測的那樣,主料都有,隻差海米沒買到。但易德波及時向我提供了鮮蝦仁,這豈不更好?
我開始了我的製作:先把西紅柿洗淨,放在盆內用開水燙過(便於剝皮),剝掉皮,擠出汁和籽,再把西紅柿剁碎。當我剛剛拿起一個西紅柿,把汁和籽擠進洗碗池,手下就飛速地伸過一隻小碗,是易德波站在了我的身後,好讓我把西紅柿汁擠進這小碗,她說這是好東西啊,扔進洗碗池太可惜了。結果我擠了多半碗西紅柿汁,易德波小心翼翼地將它們藏進了冰箱。她沒有因為當著一個外國人表現得如此“摳門兒”而有什麼不好意思,我不禁問自己:假使一個外國人在我家廚房燒菜,我能夠無顧忌地麵對她去表現我的“摳門兒”嗎?
半碗西紅柿汁並沒有太高的經濟價值,它卻是北歐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節儉品德的體現。節約對他們來說一定是習以為常的,因此易德波才十分坦然。有了這碗儲進冰箱的西紅柿汁,我的包餃子過程似乎才完整起來,才真正有了一種家庭的親情。那時我指揮著易德波和她的丈夫,他們攤雞蛋、剝蔥頭,虔誠地為我打著下手。那時廚房裏似乎不存在外國人和客人,我已加入了這個家庭,與他們一道過著真實的日子。
我成功地製作了西紅柿餡兒餃子,易德波全家吃得滿麵是汗。她的小兒子一邊吃一邊數數兒,最後告訴我說,他吃了三十六個。
易德波的節儉給我留下了比餃子本身更深的印象,但我仍然沒有忘記請讀者也來試一試西紅柿餡兒餃子。餃子的形式萬變不離其宗,但它的內容卻可以不斷豐富。豐富你的菜譜,便是豐富你生活的情致吧。此外,當你偶然地主持過一個家庭的烹飪,你還會獲得一個了解這家庭的新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