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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八,章先生帶著袁寧三人回家。聽說章老爺子為人嚴肅,袁寧有點緊張。一路上他看看章修嚴,又看看章先生,想象他們三個人坐在一起的情景,感覺更可怕了。
袁寧往章修嚴身邊湊了湊。他知道薛家姥姥會對自己那麼好,是因為章修嚴會在電話裏提起他,薛家姥姥對他是愛屋及烏。章家人好像不一樣,他們本身就不親近,章修嚴都不太打電話給他們。
這是他第一次在章家人這邊露臉。
章修嚴察覺袁寧的緊張,開口問:“想去廁所?”
袁寧:“…………”
袁寧忙不迭地搖頭,想問問章家本家是什麼樣子的,卻又因為章先生和薛女士在旁邊而不敢開口。他知道大哥肯定會保護自己,說服自己安心坐著。車子開了將近一個半小時,袁寧來到了章家本家。
平時章家人都湊不齊,到了年二十八,人倒是陸陸續續回來了。章修嚴牽著袁寧的手,教袁寧一一認人,可章家人實在太多了,袁寧見了一圈之後暈乎乎的,隻能盡量記住他們的臉,回頭再慢慢把人和稱呼對上號。
章秀靈和章修文被章老爺子帶在身邊學畫,聽到袁寧過來了,馬上跑了出來,拉著袁寧去見章老爺子。袁寧還沒反應過來,就在眾人滿含羨妒的目光中進了章老爺子的院子。
章老爺子正板著臉坐在那兒。
章秀靈和章修文乖乖認錯:“爺爺,我們是聽到寧寧過來了才出去的。”章秀靈牽著袁寧的手上前,“這就是寧寧啊,他可勇敢了,我跟您說過的,當時招福發狂了,特別嚇人,寧寧他把我推開了,自己去擋住招福!”
章老爺子銳利的目光落到袁寧身上。
袁寧有點怕生,但還是勇敢地站在章老爺子麵前,用烏溜溜的眼睛和章老爺子對視。章老爺子果然和章先生、和大哥很像!就是頭上多了些銀絲,臉上多了些皺紋,但那嚴肅的目光、嚴厲的神色,還有那繃成一條線的嘴唇,看起來都那麼地相像。袁寧沒有感受到章老爺子的嫌惡或者嫌棄,小心翼翼地跟著章秀靈和章修文喊:“……爺爺。”
章老爺子臉皮動了動,開口就問:“你不喜歡當章家人?”
袁寧一愣。他覺得章老爺子好像很不滿意,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大家都很好……”
章老爺子說:“那為什麼你不願意改姓章?”多少人想當章家人還當不了,這小家夥明明有機會改姓章,卻直接把機會推了出去。
袁寧說:“父親說可以不改的。”他想起應紹榮說自己是惡心的私生子,有些迷茫,“我、我一直叫袁寧啊。為什麼一定要改名呢?不改名就不能是章家人了嗎?可、可是改了名字,我也還是我啊。”袁寧想不明白有什麼不同,明明章先生說選哪個都可以的。
章老爺子對上袁寧滿是疑惑的雙眼,莫名有些明白自己兒子和自己孫子為什麼這麼快接受這個孩子。這孩子很乖,也很天真,但天真之中有著自己的堅持,這樣的孩子是他們最無法拒絕的。
這時章修嚴也進來了,他規規矩矩地喊道:“爺爺。”
章老爺子點點頭。
他結束了剛才的話題,對章修嚴說:“回頭給我寫個對聯,我要貼在門口。”
章修嚴答應下來,目光落到袁寧身上。
章老爺子這幾天聽章秀靈和章修文念起袁寧,聽得耳朵都長繭子了,自然知道這個孫子對袁寧的偏愛。他擺擺手說:“這孩子的房間安排在你房間隔壁,你帶他過去吧。”
章修嚴牽著袁寧走了。
袁寧緊跟在章修嚴身後。
出了院門,章修嚴才問:“爺爺和你說了什麼?”
袁寧一頓,據實以告:“爺爺問我為什麼不願意改姓。”他把自己剛才的疑惑又說了一遍,想從章修嚴這裏得到答案。
章修嚴抬手掃掃他的腦袋,說道:“沒有什麼不同,不管姓章還是姓袁,你都是你,是我們章家的一份子。以後有人再質疑你,你要大大方方地反駁他們。”他頓了頓,“雖然章這個姓代表著很多東西,但隻要你自己有出息,不管姓什麼都一樣——名字隻是人的代號而已,它代表的意義隻有靠你自己去賦予。”
袁寧用力點頭,表示明白了。經曆了期末那件事,袁寧隱隱意識到自己沒有選擇改姓章會帶來不少類似的麻煩,章老爺子的質問也證明了這一點。聽完章修嚴的話,袁寧心裏不再在意這些事。
袁寧堅定地向章修嚴保證:“我會努力的。”
章修嚴帶著袁寧到自己慣住的院子。章家老宅是老式的的宅子,建築和裝潢都古色古香,園子也打理得極好,冬天都開著點兒花,綴著點兒綠。袁寧把章修嚴幫忙拿過來的行李整理好,又跑到章修嚴房間找章修嚴。
章修嚴遞給袁寧一把尺子:“量一下大小做好標記,我要裁紙給爺爺寫對聯。”
袁寧聽章修嚴提起過對聯,對這項工作有著極大的熱情,按照章修嚴的要求在紙上做好標記。他待在一邊看著章修嚴利落地把紙張裁好,取來筆墨落筆寫對聯。
章修嚴的字是從小跟著薛家姥爺學的,字裏行間都有著薛家姥爺的影子。他選了一副寓意吉祥的對聯寫好,又提筆寫了第二副迎春對聯。他停下來檢查了兩遍,把對聯晾在桌子上,給袁寧講解起兩副對聯的含義來。
這種對聯大多是要多好寫多好,要多吉利寫多吉利,章修嚴從小練字,腦中隨隨便便就能組出副這樣的對聯來,向袁寧解說起來自然也是駕輕就熟。
袁寧聽得驚歎不已:“大哥懂得真多!”他聽明白了,這些對聯代表了對新一年、對重要的人的美好祝願。
章修嚴見墨跡幹了,讓袁寧拿著去找章老爺子。
章老爺子已經讓章秀靈和章修文自己去玩,正背著手在走廊上看鳥。見章修嚴和袁寧過來了,也不看章修嚴寫的對聯,直接說:“幫我貼上。”
章修嚴在袁寧協助下把對聯貼在章老爺子書房和臥房門口。
章老爺子提著鳥籠踱步過來,站在書房門口看了半餉,神色有些恍惚。他歎了口氣:“你姥爺怎麼說走就走?”
章修嚴沉默下來。
是啊,怎麼說走就走?
薛家姥爺本來就病了,章修鳴又在眼皮底下丟了,心裏哪裏受得了?眼看章修鳴找不著了,薛女士崩潰了,薛家姥爺自然就撐不住了。那麼豁達的一個人,臨去時始終耿耿於懷,握住他的手反複讓他一定要把弟弟找回來、一定要好好照顧媽媽和弟弟妹妹……
章老爺子的目光始終沒從對聯上移開。他和薛家姥爺是相識多年的畫友,兩人都愛畫,隻是他是業餘的,薛家姥爺卻是專業的。當初國內亂了起來,薛家姥爺的友人們都出了國,隻有薛家姥爺撐著一身硬骨頭不願走。薛家姥爺的骨頭是硬的,身體卻沒那麼硬,自那以後就垮了,也虧他看得開,再苦再累都熬了過來。
若不是章修鳴這個外孫突然在那邊出了事,薛家姥爺也許還能再撐上幾年。
這麼多兒子中,他最看重章修嚴父親;這麼多孫子孫女中,他最疼愛章修嚴他們幾個。想到老友一生中所遭遇的磨難,章老爺子就免不了在心底歎息不已。
章老爺子說:“多虧了你能學到他這手字,”他望向章修嚴,“以後再忙也不要荒廢了。”
章修嚴點頭,領著袁寧去吃飯休息。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
章修嚴一早醒來,準備領袁寧去晨練,袁寧卻捧著一副對聯出來,跑到章修嚴麵前說:“大哥,我也給你寫了對聯!”他有點不好意思,“但是我寫得不好。”大哥說對聯代表著美好的祝願,他也想大哥在新一年裏開開心心的。
章修嚴看著袁寧手裏的對聯,紅紅的紙張裁得整整齊齊,上麵的字也寫得齊齊整整。袁寧才開始練字小半年,寫得不算特別好,但對於一個六七歲的小孩來說已經非常不錯——至少很工整也很清晰,看得出是非常用心在寫。
章修嚴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他彎身抱起袁寧,讓袁寧取下書架上擺著的漿糊,說:“你來把它貼到房門兩邊。”
“真的要貼嗎?”袁寧猶豫,“可是我寫得不好看。”他隻是想寫給大哥而已。
“已經很好看了。”章修嚴把袁寧抱到門前,讓袁寧往對聯上塗漿糊。
等袁寧貼完一邊,章修嚴抱著他退開一些,和袁寧一起看有沒有貼歪。
一副對聯很快貼完。
袁寧看著覺得自己寫得不夠好。他悶悶地說:“早知道我再多寫幾遍。”他摟住章修嚴的脖子,“我也不會自己寫對聯,隻能照著大哥的寫。”
章修嚴聲音微啞:“以後我教你。”
袁寧高興地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