嫫婉暗暗舒了口氣,它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重返故鄉的喜悅越濃,就越能淡化對過去的回憶。
春風蕩漾的納壺河穀,一片寧靜,隻聽得到長鼻采擷蕉葉的沙沙聲響。
看來自己半個多月的辛勞還是值得的,嫫婉想。
它未免想得太天真太簡單了。
就在它暗暗慶幸自己策劃得法,新象群遷回故居沒出任何紕漏時,突然,金竹林裏爆響起一串象吼,吼叫聲忽而嘶啞低沉,忽而尖銳高亢,透露出吼叫者忽而消沉忽而亢奮的心緒;吼叫聲忽而綿長淒婉,忽而短促激越,傳遞著吼叫者哀怨與驚悸交織的心情。
這叫聲太刺激耳朵了,母象們和小象們都停止吃食,扭頭朝金竹林張望。
嫫婉的心陡地縮緊了,它有一種預感,要出事了。它急忙奔進金竹林,看到母象菲婭兒一雙象眼因極度恐怖而瞪得溜圓,直愣愣地望著竹梢。嫫婉順著菲婭兒的視線抬眼望去,金竹梢上,掛著一塊公象的頭皮,這是從眼瞼間撕扯下來的一塊頭皮,連著一隻眼球。這準是討厭的烏鴉在啄食公象的屍體時,叼著這塊頭皮想飛回窩去享用,不料被竹梢枝枝蔓蔓纏住,叼不走了,隻好扔棄。烏鴉真是一種不吉祥的會散播災難的鳥,怪不得人類會那麼討厭它們。奇怪的是,這塊頭皮在竹梢上掛了兩個多月,竟沒有腐爛生蛆,而是風幹了變成木乃伊,那隻眼球富有生氣,閃爍著邪惡的光,似乎還含著一絲譏誚與嘲諷,注視著竹梢下的象群。
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光顧著收拾地上的殘骸,而沒想到應該檢查一遍四周的竹梢,嫫婉想。
菲婭兒凝望了那隻眼球一會兒,慢慢翹起長鼻,鼻尖伸到眼球前,微微翕動著。這是在用嗅覺進行辨認呢。突然,菲婭兒臉上的表情急遽變幻,悲痛取代了恐懼,憤怒換走了驚悸。它前後聳動身體,怒吼了一聲,這吼聲發自丹田,發自肺腑,透露出痛不欲生的悲憤。
嫫婉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難猜出,那隻掛在竹梢上的眼球,與菲婭兒有著某種特殊的感情聯係,或者曾經給菲婭兒傳過秋波,或者曾經開啟過菲婭兒愛情的心扉。嫫婉又仔細瞅了那塊頭皮一眼,皮毛呈灰紫色,果然是戛爾芒公象的遺骸。
嫫婉腦袋一陣眩暈,就像被獵人的麻醉槍擊中似的,快要昏過去了。
如果不是菲婭兒麵對那隻眼球在怒吼,而是換了戛爾芒或戛爾邦任何一頭母象,嫫婉都不會著急得六神無主的。所有別的母象不是已經當了祖母,就是已經當了媽媽,或者是不久以後將要做媽媽的孕象。對於它們來說,生活中有比哀悼亡者更重要的感情取向,那就是繞膝蹣跚的小寶貝。要是它們中某一頭在卷食竹葉時,發現竹梢上吊著自己曾經眷戀或鍾愛過的公象的一隻眼球,雖然也會哀傷也會悲痛,但出於一種母性護崽的本能,會把哀傷和悲痛埋藏在心裏,隱忍不發。在一個正常母親的心靈天平上,自己生下來的寶貝肉疙瘩肯定比異性重要得多。
偏偏是菲婭兒。菲婭兒是戛爾邦和戛爾芒所有成年母象中既沒有生育也沒有受孕的年輕母象。對於單身的年輕母象來說,全部的感情寄托當然是在公象身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束縛、減輕、消化它對曾經眷戀或鍾愛過自己的亡者的哀思和悲傷,這種哀思和悲傷必然會發酵膨脹為一種複仇的情緒。
果然,戛爾邦老母象蘇珊被菲婭兒的吼叫聲吸引,走過來瞧熱鬧,剛走到菲婭兒身邊,菲婭兒突然像個母夜叉似的瞪起凶惡的眼,長鼻劈頭蓋臉朝蘇珊抽打過去。蘇珊嚇得趕緊逃命。
菲婭兒神經質地又吼又咬,又哭又嚎,朝待在近旁的戛爾邦母象和小象追逐掄打。戛爾邦母象和小象紛紛避讓,和睦的氣氛被破壞殆盡。菲婭兒還朝戛爾芒的母象們嚶嚶嗚嗚地叫,那意思再明確不過了:你們怎麼好意思在公象們流血的土地上與仇敵握手言歡共同進食?忘記過去就等於背叛!
許多母象記憶的心弦似乎被撥動,本來寧靜祥和的象眼裏亮起野性的光芒,最要命的是,被共同的生存利益所壓抑了的種群意識悄然蘇醒;戛爾邦的母象們領著自己的小象往西糾合在一塊,戛爾芒的母象們則領著自己的小象在東邊麇集。
傷感與仇恨的情緒會像瘟疫似的蔓延。
不能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不能讓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勢。作為飽受征戰之苦的象母,嫫婉很清楚,應該毫不猶豫地站出來,動用象母的權威,使用一頭母象所能使用的全部懲罰手段,及時而有效地製止事態的發展。壞湯的老鼠屎應當剔除出去,仇恨的星星之火應當用理智的水盡快澆滅。
再猶豫就來不及啦!
可是,嫫婉卻無所作為地站在一旁發呆。
決非它沒有力量處罰菲婭兒;菲婭兒剛剛成年,身子骨還嫩得很,象撲也好,用長鼻抽打也罷,它有絕對的把握能在三個回合之內把菲婭兒打得落花流水。也決非它沒有權力處罰菲婭兒;它是眾象擁戴的象母,它有責任維護新象群的團結,處罰分裂主義者,屬於它正常的職權範圍。
它猶豫不決,它踟躕不前,是因為菲婭兒不是一般的象,而是它最好的助手與夥伴阿麗絲的長女。阿麗絲在十七歲時生下菲婭兒,又在三十歲時生下馬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