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雞從泥土裏掘起一塊野芋頭,用鼻尖頂著,送到劄雅麵前,搖頭晃腦,滑稽得就像在玩雜耍。那神態,炫耀、嘲弄、諷刺、挖苦,一句話,故意要幸災樂禍,故意要火上澆油。
你不是想霸占野芋頭地嗎?我就偏在你麵前掘食野芋頭,看你能把我怎麼樣?氣死你,氣死你!象母的鼻子可不是紙糊的,看你再逞強,看你再霸道。哇哈,怎麼神氣不起來啦?怎麼臉變得像踩癟的豬尿泡?
這是一種放肆的羞辱,一種粗暴的蹂躪。
劄雅鼻根都氣歪了,狂吼一聲,腦殼往肩後一縮,亮出那對曾經捅破過狗熊肩胛的象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還在揚揚得意的火雞猛衝過去。
嫫婉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火雞傻了眼,它大概沒想到劄雅會被激怒起噬血的野性,沒想到劄雅會在眾目睽睽下不顧一切地朝它衝來。它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一時間亂了方寸,想撅起象牙來迎戰吧,顯然半尺牙是敵不過一尺牙的,肯定會吃虧,看來,還是轉身逃命為上策。
火雞在關鍵時刻的猶猶豫豫,也是它命喪黃泉的一個原因。假如火雞堅持不轉身,最多鼻部和頸部被劃開兩道血口;假如火雞見勢不妙立即轉身,最多屁股被戳出兩個窟窿。
偏偏火雞猶豫了一下才轉身,轉身的動作才完成一半,劄雅的象牙已捅到它身上,正中側胸,象牙從肋骨間深深地紮了進去。這兒臨近心髒,是象身體的致命部位。火雞立刻血流如注,倒在地上,四肢不斷抽搐,叫不出聲來。
嗡的一聲,嫫婉腦袋像要爆炸了似的。它急忙奔過去,用鼻尖堵住火雞胸部的窟窿,想堵住汩汩往外冒的血,但這努力是徒勞的,血怎麼堵也堵不住。它又用鼻子鉤住火雞的脖頸,想讓火雞重新站起來,這努力也白費了,火雞腦袋軟綿綿的,根本無力抬起。
所有的象都聞訊趕了過來。
火雞兩眼翻白,吐出一大口血沫,便僵然不動了。
天哪,這可怎麼辦啊!
嫫婉強忍著淚,望望走在自己身邊的劄雅,心裏一陣痛楚。劄雅還蒙在鼓裏,不曉得它嫫婉把新象群帶到納壺河畔的懸崖上去幹什麼。
這至少可以避免奔赴刑場的恐懼。
它嫫婉如果還有其他選擇,絕不會去做注定會使自己肝膽俱裂的事。它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有效辦法能避免新象群再次分裂並重結血海深仇。它隻有兩種選擇,要麼舍棄自己的親生象兒,要麼讓種群的仇殺再次爆發。它既不願意舍棄劄雅,更不願意讓新象群再遭劫難。
天哪,為啥罪魁禍首偏偏是劄雅!
假如換一頭小公象犯下這種罪孽,無論是戛爾邦還是戛爾芒的哪頭小公象,它處置起來或許也會傷感也會遺憾,但不會這麼剜心割肉般地悲痛。
當眾象采擷樹葉,撮起泥沙,將火雞遺體掩埋起來時,嫫婉曾抱有一絲僥幸心理,希望戛爾芒象們看在它嫫婉的分上,能寬恕劄雅一次。可它很快發現,自己壓根兒就想錯了,戛爾芒全體母象和小象站在火雞墳塚旁,久久不肯離開,突然,它們齊嶄嶄地翹起長鼻,對著天邊逐漸沉落的那顆太陽,齊聲吼叫起來,驚天動地,似火山爆發,像狂飆突起,如雷霆落地。橘黃色的霞輝中,一雙雙象眼閃爍著晶瑩的淚花,嫫婉的心尖一陣戰抖,這淚水這吼聲發自心中的仇恨。它明白了,要是劄雅得不到應有的懲處,或許在今天半夜,或許在明天清晨,新象群就會分裂成兩半,所有的戛爾芒象通通會不辭而別,回到納壺河穀東半部戛爾芒象傳統的棲息地,野火反躥,狂流倒灌,戰火將重新燃起。
它曾絞盡腦汁想替劄雅找出開脫的理由。誤傷?意外事件?防衛過當?似乎這些理由沒一條站得住腳。很多象親眼目睹,劄雅確實是有意去捅火雞的。這是無可爭辯的謀殺。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的傷害,是火雞羞辱並激怒了劄雅。可火雞還小,用鼻尖頂起野芋頭,怎麼說也隻是孩子氣的調皮搗蛋,至多是淘氣包在惡作劇,罪不該誅。
它又把拯救劄雅性命的希望寄托在拖延時間上。時間能衝淡記憶,或許時間也能消化仇恨,稀裏糊塗蒙混過關。它很快發現這樣也行不通。它拖了兩天沒對劄雅采取行動,新象群裏不僅緊張的氣氛沒絲毫緩解,火藥味還更濃了。以往,在新象群裏,兩個象群的母象是混雜在一堆的,不分彼此,和睦相處,但現在,戛爾芒無論母象還是小象,再也不同戛爾邦象混合了,新象群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大塊。戛爾芒母象鶯鶯歹毒怨恨的眼光從早到晚地投射到它嫫婉身上,如芒刺在背,刺得它渾身不自在。它當然明白,一個兒子慘遭殺害的母親在向它索討什麼。還有阿麗絲,一向是它最忠誠的夥伴,現在也和它離心離德了,老用埋怨和責問的眼光盯著它。當年阿麗絲為了新象群不分裂,曾忍著悲痛將愛女菲婭兒驅逐出象群,這情景還曆曆在目,相比之下,它似乎太自私太醜陋了。
它心虛氣短,不敢和阿麗絲的眼光對視。
拖延時間,仇恨隻會變本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