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他的墓前,我仿佛又回到一個陰晦的日子。母親抽著煙,他也抽著煙;他不說話,母親也不說話。外邊下著太陽雨,屋簷上垂下的水滴時墜時歇。感覺到屋裏異常的氣氛,我伏在母親身後賬桌上安安靜靜寫字。我知道他們一定有重大的事情要談。胡政委半個多月沒到我家來了,每天從對門鎮政府裏走出來,看見母親站在我家門廊裏,不像從前那樣熱情地打招呼說閑話,他像是很忙的樣子,來去匆匆,連眼睛也不抬。胡政委突然變得冷淡的臉色和街道上對她的態度完全一致,母親已經多日沒接到開會的通知了。街道上的各種會議並沒少開。她無意間到街公所去了一趟,發現那裏正在開選區代表會。看見她進來,人們臉上浮現出不自然的表情,說話吞吞吐吐。一種危險降臨的不安的感覺攫住了母親的心,她經常半夜坐起來一邊抽煙,一邊尋思,猜不出究竟誰在背後搞鬼,不知道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落在他們手裏,使胡政委看待她的目光發生了變化。
胡政委把煙頭甩出去,扔進廊簷外的水窪裏,拍一下手說,田琴,你西鄉是不是還有二十畝地?
母親的臉上現出一抹灰色,轉瞬間又坦然笑著說,不是二十畝,是二十一畝。在老王坡。四七年買的,地太遠,崗田薄地,見不到莊稼,第二年就賣了。我把契約給你找出來看看吧?
看你那契約幹啥?該劃漏網地主早把帽子給你戴上了,還等著看你的契約?你賣地的契約是真是假?還有侉子營的地,給你兄弟七畝就算沒事了?
母親的臉刷一下白了,她那伶俐的口齒一時木訥起來,像一頭羊羔被逼進陷阱,眼睛裏流露出恐懼和絕望。誰撿舉了我?誰知道得這樣詳細,這樣徹底?她腦子裏急速地轉著圈,血管在太陽穴上卜卜蹦跳。
一頂黑黝黝的大帽子在我母親頭頂轉悠,那時我並不知道這頂帽子對我家,對我和下一代的命運有多麼重要,也感覺不到那一刻對母親是多麼漫長。隻有到了七十年代,當階級出身成為人活在世界上的符號時,我才對這個時刻感到後怕。
田琴,你往後可得好好學習學習。看到那張寬大的嘴向腮邊咧了一下,母親的心稍稍鬆馳了一些。
西鄉那二十畝地你用不著去隱瞞它嘛。胡政委的態度緩和下來,屋裏的氣氛也不再那樣緊張。按土改政策,解放前三年買的地不計算在買主頭上,它還要算在賣主身上。你不過是貪便宜上了當,不知道別人是在轉移土地,說清楚不就行了?倒是侉子營那七畝地夠麻煩的,按土改複查精神,中農你是當不成了,也夠不上地主、富農。頂多是個小土地出租。你忘記了你女兒是1948年出嫁的,還應該在你家占一份地。
母親像惹了禍的小女孩似地刹那間滿麵通紅。為了掩飾羞赧,她轉身拿過一隻茶碗,從包壺裏倒了一碗茶遞到胡政委麵前。
我看這事不影響你當代表。這是你兒子、女兒要求進步的表現,是他們向組織彙報的。你平常表現不錯,在街道上做了很多工作。
看著母親尷尬的樣子,這個很少有笑容的人憋不住笑了一下,土改複查工作組調查過了,叫我給你談談。往後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對組織要忠誠老實,要和黨站在一起。你這幾個孩子不錯,兩個大的都寫了入黨申請,你得好好鼓勵他們。敢不敢撿舉家裏隱瞞土地,對他們可是個考驗。
你這個兔妮子!虧得碰上了胡政委,換個人可就說不清楚了!姐姐到縣裏來宣傳婚姻法,回家看母親,母親點著她的額頭說,你們姐弟倆拿我墊腳,一個個都進步了。是不是?
這是實事求是,對組織忠誠,怎麼是拿你墊腳?還當代表呢,覺悟真夠嗆!
母親不再說話,她怕說多了不定什麼時候又會變成揭發材料。
我把這事對二哥說,二哥羨慕地說,胡政委這人真了不起。講原則,懂政策,工作深入。大哥、六姐他們進步得這麼快呀!
我說,我也想進步。我知道的事比他們還多。
說幾條讓我聽聽,看有沒有價值?
她同情反革命。許泰瑞出來替勞改隊買東西,她讓他和許小玉的媽在咱家東屋裏說話。
還有呢?
老家的地主張世貴想見他在縣教育科工作的兒子,每次都是咱媽去把他叫到咱家來見麵。
還有沒有?
我遲疑了片刻才顳顬地說,她藏了金圓券,那是偽幣。我知道她藏哪兒了。
二哥顯然被我的話驚呆了,他盯著我的臉看了一陣,好像在那一瞬間才發現我長大了,他第一次用學名稱呼我,書青,你剛加入少先隊,要經得住考驗。這些事……要保密,別對旁人講。等我請示一下咱們再商量。
過了一些天,母親抬頭望著店房屋頂說,樓板縫老往下落灰土,方相公你打盆漿糊來。她把藏放的金圓券抖落到櫃台上,這東西當裱糊紙挺好,把樓板縫給我糊嚴它。一袋金圓券糊上了樓板。我朝上看著說,那上邊有老蔣的頭像。母親立刻吩咐,再糊一層桑皮紙。
二哥的表情嚴肅了好幾天,後來一直沒再提起。隨著期末考試的到來,我把這事淡忘了。放了寒假,我跟在母親身邊在街公所裏搞宣傳,胡政委用食指勾著我的臉蛋說,林林,在你媽身邊可別當小特務啊!你媽是咱們的選區代表,不是敵人。我忽然明白,二哥一定是向胡政委請示過,得到了他的答複。我很泄氣,這麼重要的材料竟引不起他們的重視。
第十章收尾後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讓二哥和許小玉來一段驚世駭俗的故事?按照情節發展的需要,二哥的初戀不應該這麼平淡,用時下流行的名詞說,二哥的第一次愛情應該火爆一點才更對讀者的胃口。可是我們縣城地處中原文化與楚文化交彙的地方,中華文明根深蒂固,禮儀之鄉淳厚的民風不會輕易在婚姻法宣傳的浪潮裏頹下,婦女解放、婚姻自由的真正受益者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革命幹部們頭上,特別是剛剛進城的男幹部。“父母包辦”四個字使他們輕鬆地和原配妻子離了婚,不必承擔任何責任;“自由戀愛”又把有文化、有浪漫氣質的年輕女孩合理合法地送入他們的懷抱。被革命幹部休掉的鄉下女人們,不管情不情願,都隻能堅守傳統美德,有怨無悔地替革命男人們守著故土莊田,繼續替他們照顧父母、孩子,承擔包辦婚姻的罪責。牌坊街的鄉鄰們其實很開通,很容易接受新鮮事物。他們熱情地擁護別人的婚姻自由,年輕漂亮的女人隻要不是自己家的妻女,最好個個解放得往男人屋裏跑才好。南閣街篾匠朱老五的女兒跟一個挑貨郎擔的外鄉小夥子跑了,然後大搖大擺和這小子拉著手到鎮政府去登記。她爹打她,她到縣婦聯去告狀,鎮委會差點把朱老五給拘留了。縣城的人們就很讚賞她,把她的故事弄得家喻戶曉。學校的老師教我們唱“婦女翻身歌”,我還沒怎麼學會,店裏的夥計們就能跟著十字街的大喇叭嚷嚷了。我放學回家,方相公和隔壁的楊相公攔著我說,林林,學‘婦女翻身’了?學了。會唱嗎?會。我奇怪他們為什麼對我學的歌這麼有興趣?
舊社會好比那,黑咕隆冬的枯井萬丈深。井底下壓著咱們的老百姓,婦女在最底層。……
他們臉上現出得意的笑容。我說你們笑什麼呀?再唱一遍,井底下誰壓著誰……?壓著咱們老百姓啊,怎麼了?老百姓壓著誰?我忽然明白了他們的意思,這些家夥真刁!往後我再不給你們唱歌了。
在一段時間裏我母親特別為二哥擔憂,她怎麼看他怎麼不對勁兒,臉上沒什麼笑容,很少和家裏人說話。來去匆匆,這個家對他好像隻是吃飯的地方。有時他一回來就鑽進自己屋裏,伏在書桌上寫。母親瞥著他的側影,臉上現出憂心忡忡的樣子。有一天母親仔細搜撿他的房間,從他枕下搜出幾頁紙。拿著那幾頁紙掰來掰去,母親沒法把上麵的字全都讀下來,婦女識字課本沒教會她讀少男少女的情書。快來,林,快來看。母親發現的秘密使我好奇、驚喜,走到近前又感到不好意思,偷看二哥和許小玉的信,做母親的幫凶,終歸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我默默地翻看那幾頁紙。看我不想逐字逐句念,母親隻好耐心等著。等我翻完最後一頁,急切地看著我的臉說,那信裏是啥意思?
沒啥意思。
……你說你喜歡我,可是你對我並不了解,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麼。說出來你別生氣,我忌妒你,希望你們家也出點什麼事兒,那樣你就不會老欺負我。我哪像你,有好媽,有好姐、好哥,好姐夫。我有什麼?我什麼也沒有。我不像你那麼孝順,我恨我爹,恨我媽,連弟弟我也討厭。我是家裏的老大,我媽什麼都偏向他,我什麼都要讓著。你想分擔我的思想負擔,你能分擔得了嗎?自從劉老師和我談過話,我就感到咱們不能再來往了,你各方麵條件都好,不怕為了我把自己的名聲弄壞?好好學習吧,你姐姐、哥哥指望你成大材呢!……
二哥的回信就更沒勁。把寫給對方的信壓在枕頭下,說明他對自己沒信心,不知道該不該給她。二哥的回信簡直都是廢話,羅裏羅索,沒條沒理,安慰不像安慰,表白不像表白,明明不想分手,還要賭氣說諷刺話。像每次見麵慪氣一樣,他倆的信也是唇槍舌劍,談情說愛的溫存詞兒一個也找不到。母親問我,我怎麼說?我隻能說信裏什麼意思也沒有。她想讓我給她讀一遍,這有什麼好讀嘛?
你二哥是叫這妮兒給迷住了!學校要是不演白毛女,哪有這回事?
可是許小玉畢竟是許小玉,我二哥也不是挑貨郎。他們上街宣傳,說起婦女翻身、婚姻自由比篾匠家的女兒深刻得多,可解放起來無論如何也趕不上鄉下人,趕不上城裏沒文化的人。他們一點也不考慮五十年後我寫小說的需要,兩人不但沒私奔,我敢說他們甚至連擁抱、接吻都沒做過。
姐夫的骨灰盒終於拿過來了。我覺得這是火化廠專賣店裏那麼多花色、品種中最好的一款。價錢中等,是藍釉陶瓷品,和那些標價昂貴的雕花漆藝相比,不但樸素大方,而且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優點——不會腐朽,幾千年後雕花漆器漚成了泥,它會成為精美的文物。考古學家發現了它,需要拿去做碳12化驗,才能確定它的年代。那時的人類當然不會知道我們是為了不顯得過分奢侈才選了這一款。墓穴已經用水泥板劵好了。按照我們那兒的說法,人要得地氣,墓底不需要塗抹水泥,隻把土坑鏟平就行了。裝著骨灰盒的棺材下葬之前放了一掛很長很長的鞭炮,那掛鞭炮被卷在一根長竹杆上,一個年輕人挑著,在震耳的乒乓聲中慢慢轉動竹杆,讓它逐漸放開。中國人民誌願軍炮兵偵察排排長在世界上曾經存在的惟一證據被兩根繩兜著安穩地放到了墓底。打墓工立即忙乎起來,和水泥,蓋頂板,手腳麻利地把板縫砌嚴,用瓦刀把水泥刮平整。一個人的一生被封存入一米見方的洞窟,超凡入聖,變成子孫追緬的先人。
剩下的事是把花圈和死者衣物燒掉。然後,送葬的人解下頭上孝布,收疊起挽帳,把汽車上的白紙花摘去,紛紛上車,回城裏去吃飯。
胡政委的喪事如何辦理我不知道,那時我已經在蘭州大學讀書,離開故鄉至少有三四年了。許小玉她母親的喪事我是看到了。她死在夏秋之交,天氣還很熱。許小玉惹她生氣,這本身沒什麼大不了,可每當她和女兒爭執的時候,許小玉的奶奶總愛摻和進去,站在孫女一邊,最終把母女閑事變成婆媳矛盾,老奶奶摔盆打碗,鬧得兩人十天半月不說話。其實那天的事情很簡單,新華書店到學校去發行新出版的毛主席畫像,學校號召學生踴躍購買,回家掛在屋裏,取代牆上的天爺、八仙,以表示對領袖的敬愛。許小玉向母親要錢,她母親說等一天再說。當時午飯已經擺上,一家人正準備吃飯,許小玉和她母親爭執,她奶奶拄著拐杖站起來,拉著她的手說,走,我領你去張二嬸家借錢去!人家下午買,你讓她等到明天,娃子的臉往哪兒擱?許小玉的媽一氣之下挽起小包袱走了。正當晌午時分,太陽毒烈,大路上沒什麼行人,她一口氣走了二十五裏路,翻了一座岡,跨進娘家兄長的門坎,把包袱扔在地上說,你看我多沒成色!今兒這天……話沒說完就倒在地上斷氣了。
本來許家的親族很少,加上她母親娘家是地主,牌坊街的鄰居們隻在私下議論,要不要去吊唁,大多持觀望態度。我母親是晚上去的,她沒給他們拿什麼祭品,隻提了一捆燒紙,留下一點錢。按我們那兒的風俗,客人來吊喪要在門口放一掛鞭炮,然後再由孝子磕頭跪謝。母親一進院就擺著手說,俗禮免了,不放炮了。許小玉的奶奶拉著母親的手垂淚,她爹不在家,孩子小,這一樁事叫我咋辦呢?母親說,你別難過,多保重身體。人的命,天造定,沒有過不去的河。他爹不在那會兒我不是也作難?這不都過來了?聽說她的棺木、衣服都沒準備,母親不由得心裏犯難,回到家來,站在店房屋裏抽煙,一時想不出主意。在那樣的年頭,即使母親想和街坊鄰居一起幫助她,也沒法出麵去張羅。就在這時,胡政委走進來。他愛在晚上沒事時到我家來聊天。看見母親一個人悶頭抽煙,他說,田琴你是不是有啥事?母親說,沒啥事。……我剛才到許家去了,心裏怪淒慘的。怎麼了?她家有啥事?你不知道?小玉她媽死了。母親把這女人瘁死的經過說了一遍,歎口氣說,她奶奶七十二,她弟十三。她媽躺在那兒,棺材、衣服,什麼都沒準備。小玉這孩子真遭孽。看著胡政委的臉色,母親委婉地說,從前,遇到這樣的事都是街坊鄰居寫份子,如今……胡政委沉吟了一下,田琴,你看這樣行不行,叫她奶奶寫個申請送到街政府,拿到鎮裏來,我讓負責民政的老董研究一下,給她批點救濟,把人埋了。母親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不是反革命家屬嗎?……反革命是反革命,家屬是家屬。她是咱們街道的市民,人埋不出去,咱們不管誰管?母親高興地拍一下手說,有你這句話,我心裏就有底了。我現在就到她家去,叫小玉馬上寫了拿街裏去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