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鎮裏要給許家批救濟,牌坊街的鄰居們才都紛紛提上鞭炮、油饃和紙筐到許家去吊孝,門口的鞭炮響起來,許小玉家的院子熱鬧了許多。
母親帶著許小玉到鎮政府去批救濟,進院碰上胡政委。母親說,胡政委,小玉把寫的申請拿來了,你看看吧。胡政委看了她們一眼,到東屋去找老董吧,我和他商量過了。
待許小玉轉過身去的時候,他叫著她說,許小玉,家裏有什麼困難你找田琴,她是你們選區代表。許小玉沒說話,她隻抬頭看看他,把跌到眼前的頭發向後甩了一下,就跟在我母親身後去找老董了。
母親陪許小玉一起到街裏、鎮裏去遞申請,領款,到木匠鋪去買棺木,裁縫店做衣服。
把來吊孝的親朋記個簿子,你爹不在家,喪事簡單點,對月不請客了,到時候你和小生一起到各家去謝個孝算了。天熱,你媽沒斷茶飯,不能在屋裏久停。油漆棺木得兩三天。母親轉身對著許小玉的舅父和奶奶說,我看三天頭上就出去吧,你們看行不行?許小玉她舅舅和奶奶說,就聽你的吧,她二嬸。
棺材抬回去了,木匠在她家院裏支起熬桐油、配油漆的鍋,打磨、劈灰、刷油漆,連夜幹。第三天油漆不粘手了,一家人在她舅舅指揮下入殮,起欞,送到鄉下老家去安葬。
料理完喪事,許小玉回到學校繼續讀書,內向的性格顯得更加孤僻,除了馬心月,幾乎不和任何人交往,也不和別人說笑。旁觀了別人家的喪事,二哥仿佛有所感悟,身上的孩子氣少了一些,人顯得成熟、沉穩了,和同學開玩笑不再像從前那樣瘋瘋打打毫無節製。母親仍像從前一樣用不安的眼神打量他,當他不說不笑突然一個人站在那兒愣神的時候,母親臉上現出複雜的表情。
林林,你二哥最近還給許小玉寫信嗎?
我很有把握地說,我看他們完了。
你咋看他們完了?
人家正傷心呢,還顧得上跟他寫信?
其實在許小玉家辦喪事期間二哥已經給她寫了信,我看見他寫,並且看見他放在枕下。受好奇心驅使,他一出去我馬上奔到他床前,扒出來看。這封信他沒再說風涼話,隻是安慰和勸慰,雖然還沒寫完,但我覺得挺動人的,讀著讓人感到很溫暖。過了一天,這封信不見了,我想大約已經通過馬心月轉給了收信人。
秋末冬初,《白毛女》在我們學校的後操場上演出。解放以來,縣城的各種集會都在那兒舉行。宣判大會,訴苦大會,英雄報告會,軍民聯歡會,婚姻法宣傳會,……縣城的第一場有聲電影也在這兒放映。——東北電影製片廠的紀錄片,解放大軍橫渡長江。雖然沒能活捉蔣介石,打到南京去的口號是實現了,解放軍把紅旗插上總統府,電影場裏響起熱烈的掌聲。
《白毛女》演出時,發電廠還沒建成,縣中學的人從上午起就開始搭台子,先栽木樁,扯起一道幕布,把前、後台分隔開,後台用簿籬圍起來,舞台左右扯起淡藍色邊幕,天一黑,就在大幕前的橫杆上吊起兩盞汽燈。下午起,幾十裏外趕來的鄉下人開始在大街小巷走動,一輛輛牛車像趕會似地老早就停在廣場四周。各街出動治安隊,在縣大隊指揮下,把賣甘蔗、花生、瓜子的小販往場外攆,指揮鄉下來的車,把牛卸了,拴到城牆外去。舞台下空出前兩排位置,讓縣裏、鎮裏的領導坐。
縣中學文工團的演員下午三點集合,五點吃飯,在學校化好妝,排好隊,帶上各人道具,由劉老師帶領趕到演出地。劉老師不愧在文工團幹過多年,對這一套很熟悉,在他的指揮下,前台、後台很快就安排妥當了。樂隊在邊幕後就坐,開始定弦,校音,我二哥緊挨邊幕,站在樂隊與舞台之間。劉老師最後一次不厭其煩地叮囑許小玉,別緊張,記住,聽好過門音樂,“風打著門來門自開”中間有個換氣符,……最讓縣城人吃驚的是,劉老師隻用了一個四指寬的薄木片,穿上線繩,讓一個學生在幕後使勁甩動,就造出了嗚嗚的風聲。大幕在北風怒號、大雪紛飛中拉開。
戲演得很成功。楊白勞喝鹵水自殺之後,喜兒的哭訴非常感人,台下黑鴉鴉的觀眾一片抽泣。坐在第一排的胡政委好幾次掏出手帕擦淚。許小玉淚水縱橫,把臉上的粉妝衝掉了,幾處哽咽聲嘶,“爹爹爹爹——你不說話——!”我二哥忘記了提詞,深深地沉浸在與親人生離死別的悲痛中,他仿佛再一次看見許小玉母親的葬禮。棺材抬出屋門的時候,許小玉跪地痛哭,戴著孝布的頭幾乎碰著了地麵。她舅舅舉起老盆在她弟弟頭上繞一圈,砰一聲摔碎在當院,姐弟倆像淚人一樣被人攙起,踉踉蹌蹌跟在棺材後,把他們的母親送上牛車。那一刻,他生怕她過於悲痛在舞台上暈倒。
演出結束後,胡政委到後台看望演員,他很動感情地對許小玉說,許曉玉同學演的太好了,太感動人了。許小玉靦腆地笑了笑。比起別的演員,他和她握手的時間很短,握了一下連忙鬆開,走向下一位同學。
《白毛女》演出不久,許小玉得到一份每月三萬元的助學金。——那時的幣製一萬元是現在的一元人民幣。數目不大,卻足夠一個人一月的夥食費,以女孩子的飯量,按當時的物價,吃完飯還夠買作業本、牙膏、牙刷、衛生紙一類的日用品。更重要的是,按當時規定,助學金隻發給貧困的貧雇農、店員、工人子弟,許小玉能享受助學金,顯然是一種特殊的榮譽。
大約一兩個星期之後,許小玉約我二哥見麵。那是一個有月光的晚上。他們坐在碼頭北邊的城牆土坡上,腳下是已經落葉的灌木,岸下是枯水季節的河。船到下遊去了,河麵上呈現出空曠開闊。河水像一綹飄動的絹帶在白淨的沙灘上蜿蜒,對岸的葦林蒼蒼茫茫像起伏在地平線上的山影。他們並排坐著,伸長胳臂攬著自己的雙膝,對著晚秋月夜的景色。
張書銘,你看我答不答應老胡?
我二哥轉過頭看著她,風拂動她的頭發,他看不清她的臉,這事你怎麼問我呀?
我就想問你。停頓了一下,她用昵人的口氣說,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嘛。
馬心月才是你最好的朋友呢。
她什麼都聽我的,我沒法和她商量事兒。
模糊摸起一把碎土塊,揚手向河灘裏拋扔。我也有件事想和你商量。聽不到許小玉說話,他回過頭再一次看她。頭發在她臉頰上拂動,她好像沒有覺察到他在看她。刹那間他軟弱下來,就像有一次他和陳安他們到北河灣去洗澡,一群孩子約好了從陡岸上向下跳,發起時他非常興奮,帶頭把衣服脫光,撂在草叢裏,準備向後退一段距離,再鼓足勁兒向岸上跑。就在這時,脫得光溜溜的陳安站在高岸上向下望著說,咱們是從這兒往下跳呢,還是到下邊那個斜坡上去滑泥梯?我二哥走過去,和他站在一起向下望,他心裏忽然產生了疑問,從這麼高的地方向下衝是不是有點太傻?滑泥梯可能比幹這樣的傻事更輕鬆吧?他們最終選擇了溜滑梯。這並不是怯懦,而是明智。
許小玉轉過頭,詫異地看著他,你說呀。
我看你不想聽,我也就不說了。
我在聽呢,你說吧。
他顳顬地說,我表姨給我說媒了。……是城東……算了,不說它吧。
許小玉回過頭笑著,這是好事兒嘛,何必這麼難為情。
二哥隻得把母親說的話盡可能詳細地講給她聽。
憑你媽的眼光,肯定會給你找個好媳婦。
二模糊的勇氣又上來了,她還能比你好嗎?
我算什麼呀?和你們家般配的人家多著呐,數十八也數不到我頭上來。許小玉的語氣、神態一下子使我二哥又泄氣了。
送葬的人都進了飯店。飯店老板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她那幹練的生意人的身影使我想起母親當年的模樣。《白毛女》第一次在縣城演出,我母親還不到五十歲。我和母親在舞台右側,母親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她身邊的磚頭上。椅子和磚頭都是二哥老早擺在那兒為我們占下的座位。楊白勞死去時,母親哭得很傷心,我也哭得很傷心,我們誰也不好意思看誰。戲散場後,母親說,小玉這妮兒挺招人疼的,就是不適合咱家。不知為什麼,那一刻我也有同樣的感覺,隻是沒說出口。
送葬的客人沒全來吃飯,但六桌客人也足夠老板娘高興的。人們沒急著入席,整個飯店鬧攘攘的,除了姐姐的幾個孩子戴著黑紗,飯店裏熱鬧的場麵已經看不到葬禮的痕跡,外人也許根本不知道這家人為什麼待客。趁外甥女婿裏裏外外忙著招呼大家的工夫,我走出飯店,在街邊徜徉。街對麵是我家的老宅,從前那兩間帶閣樓的門麵早已被一座三層灰色樓房代替,樓下是一家白鐵門市部。我踱過街麵,站在白鐵店門口。這裏不但沒有了母親的身影,當年的店房和小院也都不見了蹤跡。一個工匠正把白鐵皮架在鐵砧上砰砰幫幫地敲打,按過去的行當,他們仍然算是鐵器行,和我家同屬一個幫會,同敬一座神,雖然現在他們已經不敬老君爺了。
一個討飯的走過來,人沒到跟前,一隻敞口鐵皮盒子已經伸到麵前。裏邊有一些鈔票和鋼鏰兒,搖出嘩啷嘩啷的響聲。這些人是在利用和褻瀆人的憐憫心,對穿著幹淨、看似外地人的人,他們會像口香糖的餘渣一樣粘著你,最近幾年報紙上不斷有討錢專業戶發財致富的報道。為了表現出歲月已經使我成熟,惻隱之心和嫌惡之心都不再能打動我,我的經驗是鐵下心不抬眼看他,讓他覺得跟著你隻是白搭工夫。當然,真正的好辦法還是趕快走開,這是三十六計中的上計。
近幾年我們的傳統文化都在複興,乞丐也像從前一樣出現了丐幫,可他們對乞討藝術的繼承還差得很遠,更談不上創新、發展。剛解放的時候,我們那兒的乞丐花樣是很多的,光是蓮花落就有竹板、骨板、剪板,打磚叫街也有打磚、竹拍、開刀好些種。許小玉的奶奶到我家來時,正碰上一個叫花子在大牌坊下開刀。我們的放學路隊很遠就聽見街上傳來嗚嗚的聲音。拐過十字街口,看見一個乞丐坐在當街,抱著一根粗大的竹筒,吹出難聽的怕人的聲音。吹一陣,拿起木板在頭上、身上拍打,一邊拍打一邊喊叫。他的頭頂已經被剃刀劃開了一些口子,鮮血從前額流到眼窩,木板拍打著刀口,把血水甩向四周。行人紛紛躲開,大街被堵斷,放學路隊散成一窩蜂,我和同學們被阻隔在十字街口。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落在我肩上,許小玉的奶奶把我攬到身邊,在我耳邊說,走吧,林林,這兒過不去了。從她家門口的胡同繞到西門口,我們倆才走到我家。她來和母親商量許小玉的婚事。她們在堂屋說話,我像往常一樣進屋去寫作業。
將近過年的時候,牌坊街的鄰居們都知道胡政委就要和許小玉結婚了,好期定在正月十六。這是個順乎人心的消息,大家都感到很合適。
東鄉表姨正式來給二哥提媒,是在年關逼近的時候,學校已經放假,我和二哥在院裏擺一張小桌,正在埋頭做寒假作業。我和表姨打招呼,二哥臉上泛起一點紅暈。我向他吐吐舌頭,他正顏厲色地舉起作業本在我頭上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