淶陽知縣一直把馬三鞭他們當成肉中刺,一心要除匪患,怎奈縣衙隻有十幾名捕快,人手不足,對付幾個小毛賊尚可,但對付大股土匪就力不從心了。近來,馬三鞭他們活動越來越猖厥,淶陽知縣隻好將匪情呈報給保定府,知府便發來三百官兵。官府這次行動極為保密,三百官兵都沒穿軍服,打扮成百姓模樣分散進入淶陽城,在縣衙集中後,選半夜時分行動。官兵不點火把,-摸黑爬山,馬蹄裹上棉布,連刀槍都用布包裹,怕月亮反光。官兵快到山頂了,放哨的土匪方才發覺,忙敲鑼報警。待馬三鞭他們從炕上爬起來時,官兵已將山秦圍了個水泄不通,馬三鞭匪眾全部被擒。
官兵綁了馬三鞭,接著就要綁水娟。水娟捋捋眼前的劉海兒,鎮靜地說:“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被他們搶來的。”帶兵的千總擰了下她的屁股,不懷好意地說:“想活命還不容易,巴結巴結我不就行了,還用得著費勁編瞎話?”水娟說:“我沒騙你們,我有物證。”官兵押著她取來那包藥粉。水娟說:“這是砒霜,我偷偷藏的。我早想毒死這幫土匪。”千總將信將疑,將藥粉倒進水裏,硬給一個土匪灌進嘴裏。好半天,卻不見動靜。水娟傻了眼,望著馬三鞭直發呆。馬三鞭說:“這包還是假的。你那麼漂亮,我死了,留下你給誰睡?我要你陪我一塊兒死。”
水娟一聽,哇地哭了,她用手一指馬三鞭:“你好狠啊!我為自己嗎?我是舍不得肚子裏咱們的孩子啊!”
馬三鞭腦袋“嗡”的一聲,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未畫完的像
侯天齊,淶陽人,自幼師從一位高僧學畫,尤其人物肖像學得火候老到,堪稱一流。民國十三年,迫於生計,侯天齊來縣城擺了一畫攤,專給人畫像。
那時候,淶陽是很少有人見過“開麥拉”(照相機)的,更別說有誰開照相館了,這便成全了侯天齊的買賣,況且他的畫技又好,每天來畫像的人絡繹不絕。
攤不大,一桌兩椅外加筆墨紙硯。侯天齊大部分時間是坐攤,客人來了,侯天齊便恭恭敬敬地請人坐好,隻需望上客人一眼,便細心用炭條打好底子,而後凝神握筆,不一會兒便畫好了。那畫像與本人一比,活脫脫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偶爾也出攤,也就是被客人請去家裏作畫,那大概是哪家的大小姐想畫像卻又不好意思拋頭露麵,或是哪家有老人臥床快要作古,畫張像給後人留個紀念。
這天,侯天齊剛支好攤子,便被一梳大辮子的姑娘邀請去為
她家太太畫像。
侯天齊隨著姑娘往城西方向走,快要出城的時候,便見一青磚小院。邁進院,眼前橫了一片翠竹,被風一吹,颯颯作響,很是令人覺得清爽。侯天齊被姑娘讓進了客廳。客廳幽雅,牆上掛了幾幅字畫,中間是一張紫檀圓桌,上麵擺放著精細瓷製茶具,桌下麵圍了幾個梅花式洋漆小凳。廳角一幾,上擺一盆傘狀海棠。客廳旁有一小門,關著,有帳幔軟垂,微一抖動,便有一股幽香襲來。姑娘請侯天齊坐等,然後去請她家太太。
不一會兒,便有一陣咳聲,接著,帳幔輕挑,姑娘陪她的太太從內室走了出來。侯天齊打量這位太太,見她也隻有二十來歲的樣子,如新月清輝,一張臉秀麗絕俗,隻是腮點淺褐,兩片薄薄的嘴唇如樵悴的櫻桃,柔柔弱弱,一副病低恢的樣子,叫人心生可憐。侯天齊輕聲問道:“太太,可要畫像?”太太點點頭:“我請侯先生來給我畫二十張像,從我一歲畫起,每歲一張,一直到現在。”侯天齊就一愣。這時,太太一陣咳,“先生能畫嗎?”侯天齊正不知如何回答,姑娘卻扶了太太說:“太太,我跟侯先生說,您回去歇著。”
姑娘扶太太回了內室,隻剩下侯天齊獨自發呆。姑娘回來後,臉上便多了一層憂鬱。侯天齊問:“太太有病?”姑娘點點頭,接著給侯天齊道出這位太太的來曆^
原來這位太太姓陸名瑩瑩,父母早亡,隨舅父長大,曾是省城女子師範學校的學生。因為長相俊,被直係軍閥吳佩孚手下的麻子劉師長看中,強行占為己有。當時,直皖大戰,麻子劉帶兵打仗,身無定所,陸瑩瑩也跟著他顛簸,誰知沒過半年,她竟染了癆病,病情日益加劇。路過淶陽時,麻子劉便買了這處宅院,留下些錢,將陸瑩瑩拋在了這偏遠小城。
“一個柔弱女子,孤苦伶仃,本來想著回去找她的舅父,可這兵荒馬亂的,再加上這身子骨兒……恐怕……要客死他鄉了。”姑娘眼圈一紅,“太太覺得自己沒多少日子了,便總想些過去做姑娘時的好時光,睡了便哭,醒了也哭……今天是她的生日,整整二十歲了,一門心思地想著她過去的模樣……”
“那是為何?”侯天齊鼻子一酸,接著又自言自語,“大概是一個快要離世的人,對人生的追憶和最後一點兒留戀吧!”
“可難畫?”姑娘問。
侯天齊說:“可有太太早年的照片或畫像?”
姑娘搖搖頭:“沒有。”
侯天齊說:“這就難了。我又不知你家太太原先是個什麼模
樣。”
姑娘麵露懇切:“可太太說,您能畫的。”侯天齊內心一凜。這女子的境遇早已使他心痛,如今這可憐的人將人生最後一點兒希望托付給他,更叫他感動不已。侯天齊硬生生接了這活兒。
侯天齊立馬作畫。他雙目微閉,眼前便開始跳躍陸瑩瑩的影子。他俯下身子,凝神靜氣,握筆在腕,指尖便有了絲絲熱流,畫筆也似長了靈氣。隻一會兒,陸瑩瑩第一張二十歲的生日畫像便完成。接著便是十九歲,十九歲那年,她癆病初染,定是沒有這般僬悴羸弱了……接著便是十八歲,這是少女最美麗的時候,自然是出水芙蓉一般了……十七歲、十六歲則是一個少女由稚嫩漸近成熟的過渡時期……侯天齊想象著太太每一歲的模樣,此時他的心中已是充滿了靈性。他想,不管如何變化,但這柳葉眉、杏核眼,人的五官是無論如何不會變樣的。天漸黑,掌了燈,侯天齊的影子映到牆上,孤零零多了層怪異。此時的侯天齊是將全部的靈感和技藝融為一體的,人與畫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地。十歲……八歲……一張……兩張……他將全部的精力凝聚於此,與這女人一起一歲歲度著時光。當二十張畫像一氣嗬成的時候,侯天齊內心便似與這個女人結成了百年情緣。
二十張畫像依年齡排了一地,侯天齊執燈望去,孩提的天真、童年的歡樂、少女的嬌羞,陽光與黑暗、幸福與痛苦,活鮮鮮地呈現在眼前。此時的侯天齊早已是潸然淚下。扭頭望去,陸瑩瑩已獨自從內室走出,凝視侯天齊,竟淚眼婆娑。侯天齊便引了她的手一幅幅看去,而後對她說:“我要娶你為妻。”
侯天齊攜了妻子陸瑩瑩回到老家山村。他對妻子百般嗬護,又遍請世間名醫,采集天下百草,以求治愈妻子病症,均無濟於事,半年後,陸瑩瑩病逝。
侯天齊將妻子和她的二十張畫像一起葬了。自此便閉門謝客,變得癡呆一般,終因思念妻子成疾,日漸枯槁。他不再與人作畫,隻在每年妻子生日那天才為她作一幅畫像,依舊是一歲一畫,而後選落日時分在妻子墳前燒了。二"1"一歲、二十二歲、二十三歲,三歲三畫,陸瑩瑩二十四歲生日那天,侯天齊提起筆,鋪開紙,想象著亡妻的模樣開始作畫,然而就在這幅畫隻差
幾筆便可完成的時候,侯天齊撲在了畫案上……
這幅未完成的畫像一直傳到現在,侯氏家族的後人視之為珍寶,有些後人曾試圖請畫壇名家高手添上最後幾筆,但這些大師仔細審視後無不搖頭,說:“不敢不敢,即使補上了……也是形似神不似啊!”
關三是孤兒,本姓鄭,名丟兒。八歲那年被“老妖精”收為徒弟。老妖精是京津一帶有名的神偷,“老妖精”是綽號,至於真名叫什麼已無從考證。據說老妖精男人女相、麵白無須,六七十歲了臉蛋兒仍平展展地少有皺紋(大概這也是得此綽號的緣由\老妖精手下徒子徒孫一大幫。小丟兒天資聰穎,賊道上的活兒一學就會,一練即精,被師父當成心頭肉。一般江湖上把行竊方式歸為四類,即黑潛、白潛、戲潛、高買。黑潛一般在半夜作案,以溜門撬鎖翻牆入戶為主要手段;白潛,也就是南方人所說的扒手,白天黑夜在鬧市混,伺機摸竊財物;戲潛行竊方式變化多端,比如在走路時故意與人相撞,然後用手將對方扶起,就在連聲說“對不起”的時候,你的錢夾卻換了主人,輕輕鬆鬆就如同玩“遊戲”;還有一種賊,假借買東西專門在大商店行竊,不花錢就能“買”到東西,高不高?高,這是高買。對這四種,
一般盜賊往往也就擅長一兩種。但老妖精四樣技藝樣樣精,稱得
上盜界的天王巨星。老妖精將一輩子的偷盜絕技傾囊相授給鄭丟兒。沒幾年,鄭丟兒就掏盡了師父的平生絕學。
鄭丟兒十六歲那年,老妖精死了,徒子徒孫們便散了夥兒。鄭丟兒便帶著師父唯一的女徒弟一他的小師妹浪跡天涯,後來兩人就成了兩口子。為了生計,依然做賊。
那時候,世道正亂。亂世出盜賊,如果用現在的話說,鄭丟兒小夫妻正趕上創業的好時候。二人腦子活絡,手藝精,幾乎沒怎麼失過手,十幾年下來竟讓他們偷了個家財萬貫。鄭丟兒挺有腦子,知道常走夜路會碰鬼,後來就洗手不幹了,於是化名關三,隱居淶陽。
關三用積攢的錢財買了個小院,還開了一個綢緞莊,紅紅火火地過起了小日子。關三聰明,幹什麼琢磨什麼,生意越做越大,三十年後,就慢慢成了淶陽城首屈一指的富戶。那小院一擴再擴,變成了豪門大院,屋舍華麗軒昂,雇了丫髮婆子,養了家丁保鏢。此時的關三夫婦,已經是孝子賢孫一大片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已成富紳的關三卻不忘本,經常偷偷練習他那偷盜的本事,手指從煤火爐裏夾燒紅的煤塊,開水裏夾肥皂。關三這樣做有他的理由。關三是個瞻前顧後的人,他說誰能保證富貴一輩子,萬一將來落魄了怎麼辦?找不到活路,沒準兒還去當賊。勤學苦練的那些絕活,怎麼能隨便荒廢呢!夫人笑話他:“你就是想過賊癮。”關三撇嘴“嗤”一聲,吧嗒抽口煙:“還有,技癢。”
有時候,關三會讓夫人陪他練習,夫人拗不過,隻好依他。比如,他假裝是盜賊,讓夫人當主人,主人去捉他,他怎麼逃脫。或者他獨自表演技藝,夫人當評委,每做完一個動作,夫人會給他打分:分“優”“中”“差”三等。玩得很是老小孩。當然這些事情都要背著家人。所以兩人大白天老拉著窗簾,引得人們紅著臉哧哧笑。
大戶人家,自然被賊惦記。關三當過賊,當然最懂這點。為防賊偷,關三極用心。由於他是“內行”,知己知彼,各項防賊措施部署得很專業^院牆比別家壘得高許多,院外靠牆的樹木全部砍掉,防止賊借樹上牆,牆上插滿玻璃碴子,院內牆邊地上埋上鐵蒺藜;在門窗上用細細的線繩拴上銅鈴鐺……另外,庫房的設計、錢櫃的安放、護院家丁的巡防等,也安排得很精妙。
賊防賊,有趣!
關家如此防範,一般的賊是輕易不敢下手的。但也有膽大藝高的賊光顧關家大院。當然有些賊在行竊的時候就會被關三或者他的家丁們逮個正著。捉到這些賊,關三往往會露出很驚訝的樣子,目光也多了層敬佩,圍著那賊轉圈看半天,看看^3人的手,看看那人的腳,像研究著什麼。這時候的賊往往已被家丁們捆成了粽子。關三一般會親自給那賊鬆綁,而後雙手抱拳,請賊落座。正當賊滿臉疑惑的時候,關三開口道:“能進我院的,都是英雄好漢。兄弟,缺錢請開口。如今兩條路供你選擇:第一,送兄弟到縣衙過堂,第二,兄弟有什麼偷盜的絕招亮亮。老關稀罕熱鬧,就當看雜耍。老關高興了,還要給兄弟幾個錢。”賊人望望繩子,再望望關三,琢磨琢磨,自然要選擇後者。那些賊當然不知道關三也當過賊,就使些雕蟲小技應付一下,想糊弄過關。關三有一搭沒一搭地瞥一眼,然後閉眼。賊人看出關三不滿意,再來,就拿出了絕活兒。當然,這些絕活兒一般在關三眼裏也算不得什麼絕技。但關三不食言,等把賊人的“藝兒”掏完了,便摸出兩個大洋,很禮貌地把那人送出門。當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靠這種方法,關三也見到了一些他從沒見過的玩意兒。關三一上眼,就能托出一摞大洋。
每見識一門新本領,關三就會練習。關三博采眾長,海納百川,偷技提高了不少。
一次,他們又抓到一個賊,這個賊看上去已經七老八十,瘦成了一把骨頭,連家丁都不忍心把繩子勒緊。本來,這老賊已經得手,偷得幾件古董,正要得勝而歸的時候,大概是實在憋不住了,咳嗽了一聲。雖然他咳的時候用袖子捂了嘴巴,聲音很小很悶,但還是被上廁所的一位護院聽到了,於是被人贓俱獲了。
關三命人把那老賊帶到客廳裏。老賊大概是反抗時累壞了,進門就癱在了地上,止不住地連聲咳嗽。關三見他年紀大了,不忍心,就讓人把他攙到椅子上,接著親自鬆了綁,說:“老哥,偌大年紀了,還做賊?一準兒是真的遇到了難處。”老賊微閉著眼睛,並不直視關三,隻是點點頭。關三說:“本該把你送大堂,但見你一把年紀了,我也就做回好人。”關三捏起一個“袁大頭”扔過去,老賊穩穩地接了,毫無表情地望望關三。“這個給你。”關三就又捏起兩塊,“老哥若不想無功受祿,小弟倒想讓老哥把你的偷技表演一下,算是讓我們大家開開眼。哄得我高興了,錢還加”。手指頭撮撮大洋,掂掂,扔過去。老賊伸手,三個大洋當啷砸在一起。老賊臉上竟依舊看不出什麼表情,眼睛依舊微閉著,半天才說:“真的?不送我見官?還給我錢?”關三夫人搭了話:“我們老頭子就喜歡過賊癮,當然是真。”
老賊低頭不語,點頭,站起身,就開始給關三表演技藝。當然,這老賊和過去那些被逮住的賊一樣,也不知道關三當過賊,就懷有和那些盜賊一樣的心理,說:“老爺,謝您!我給你點支煙。”說擺湊上前,點完煙。老賊張開手,亮出掌心一枚金光閃閃的戒指,“老爺,您的玩意兒,請收好”。關三接過,把戒指戴回手上,臉上平展展得似碗裏的水,而且打個哈欠。老賊停下來,低頭一陣咳嗽。
其實關三已隱約感覺到,這老賊一定是賊道頂尖高手。剛才摘他戒指的利索勁兒,就在自己之上。還有,那蔫皮虱子般木然的表情,微閉的雙眼……如此超乎尋常!關三就想掏出老賊的真本事。關三緩緩站起身,搓搓手說:“也罷,看你病懨懨的可憐勁兒,老鄭我就積積德。”說著就叫管家托出十塊大洋。關三接過那盤大洋,朝老賊一晃,然後走出大門,把洋錢朝天一撒,大洋當啷當啷落了一地。關三扭頭對老賊說:“老哥若不嫌棄,就把這銀錢拿走。隻是不可大搖大擺地拿啊,老哥要使些手段!”老賊不解:“眾目睽睽,我如何盜得這錢?老爺莫不是開玩笑?”關三笑著,直視著老賊微閉的雙眼,不說話。
老賊低頭思索半天,說:“老爺說的可當真?”
“當真!”
老賊忽然長歎一聲:“也罷也罷!若不是得了這該死的癆病需錢診治,我這手藝是不會輕易露出的。”說著就又是一陣咳。
“不過,”老賊頓了頓說,“不瞞老爺說,我這連驚帶嚇的,已是頭昏腦漲亂了方寸。我先到院子走走,接接地氣,可好?”關二眼睛一'殼,點了點頭。
此時老賊那原本微閉的雙眼忽然睜大,放射出別樣的光芒。他甩掉兩隻鞋,光著腳丫子走了出去。
關三心裏暗叫一聲:“來了^”雙眼竟興奮地放光。
眾人一起隨老賊走了出去。
此時雲霧正隱了那彎新月,燈籠把院子照得影影綽綽。老賊在院子裏伸伸腰,腰板就變得溜直了。幾個家丁圍著院牆站了一圈,防止他逃脫。老賊開始悠閑地在院中散步,旁若無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時而舉頭望月,時而低頭沉思,像一個憂傷的詩人。老賊似乎有意避嫌,腰都不貓一下。偶爾貓了下腰,眾人的眼珠子就睜大了一倍,誰知他隻是用手在後背撓撓癢,咳嗽一陣,就又挺直了腰。眾人一臉茫然。這時,老賊忽然雙腳一擺,踏了一陣急急風,開始雜亂無章地遊走,靈動似八卦,柔軟似太極,且越走越疾,如一枚陀螺左轉右旋,飄東飄西,忽南忽北,院中鼓蕩起一股輕風,爽爽地一撩一撩地撲人臉頰。眾人驚愕,竟不知所以然地叫出好來。旋即,老賊步子卻又緩了下來,飄飄蕩蕩如一片落葉……
關三早已看呆了。
這時候老賊倏地停下來,不說話,隻直直朝回走,眾人忙閃
開一條道路。老賊重回客廳,站定,再挪腳去尋鞋。眾人一見他剛才站過的地方,個個目瞪口呆^地上整整齊齊碼放著兩摞大洋。
關三一下子把那老賊按在椅子上,抄起他兩腳一看^老賊的每個腳板上,各有一個“肉窩。”
“腳盜^這就是傳說中的腳盜啊!”關三興奮得雙眼放光。
是啊,腳盜!世上獨一無二的神偷絕技!關三跟師父老妖精學藝的時候,聽師傅提起過“腳盜”。那時候關三覺得,除了師父,自己在賊道上已是天下無雙。老妖精看出了徒弟臉上的那層驕傲,搖搖頭,長歎一聲說:“咱師徒的藝兒該是一流了,隻不過天外有天。咱還有一樣學不到的玩意兒。”關三忙問究竟,師父說:“腳盜。”“什麼是腳盜?”關三抬起腳丫子,“師父,是用腳偷東西嗎?”老妖精點點頭,目光有些茫然:“我隻是聽說天底下有這種絕技,卻無緣見到,也許,這藝兒絕了。”關三一臉憧憬^
其實,關三覺出老賊是賊道高手,腦子裏不知怎麼就忽地蹦出“腳盜”兩個字,把那十塊大洋拋出去,自然是想引出這門絕技。但關三知道,要想尋到這門絕技,無異於大海撈針,也許正像師父說的那樣,這藝兒也許早絕了。如今,這“針”竟被他撈著了。
“老爺也知道腳盜?”
關三發覺失態,忙說:“我也是翻看古書,才得知世上有這門絕學。”
老賊遇到了知音,很高興,雙眼放射出燦爛的光芒。“這世上,除了我,恐怕無人再會這項絕技了。實不相瞞,我得了癆病,活不了多久了,若不是等錢花,恐怕是要把它帶到棺材裏了。”
關三一聽忙說:“這樣的絕技失傳了豈不可惜!老哥可否傳給我?”
老賊驚銘:“老爺會對這黑道上的玩意兒感興趣?”
關三忙說:“我也隻是想玩一玩!”
老賊想了想說:“好!這技藝絕了真的很可惜。老爺對這個感興趣,而老爺又不是黑道上的,老朽索性就傳給你。但老爺隻可玩樂,切不可以此偷盜,如何?……況且,老爺對我有施舍之恩!”
關三聞聽,大喜,低頭便拜。老賊慌忙攔住:“哪有拜盜賊的道理!不過,這玩意兒非一二十年學不來,可老爺也是幾十歲的人了……”
關三生怕他反悔,忙說:“不妨,不妨!”趕忙又讓管家托出一摞大洋。
老賊說:“好吧!”
關三示意眾人離開。眾人走後,老賊把嘴貼在關三耳邊說了半天。關三邊聽邊點頭。
關三掌握了練習“腳盜”的方法,如獲至寶,自此便廢寢忘食地練習這門絕技。為了讓腳底長“窩”,他光著腳丫,腳下墊上小石頭,大冬天就踩在冰冷的地上,腳底都被磨腫了,但仍然練得無怨無悔有滋有味。當然,關三除了練“腳盜”,也練新學到的其他本事。每當練習新技藝的時候,關三總要聯想起過去的江湖歲月,就會舉一反三地想:哪件活兒如果用哪項新學到的技藝去做,效果是不是更好?關三就把那件活兒用新的招數再比畫一次,琢磨琢磨。
過去關三偷偷練技藝,有“玩”的心理,並沒有過多勞神費力。如今練“腳盜”,大過賊癮,竟魔怔了,滿腦袋瓜子除了“偷”再裝不下別的。白天練,晚上練,半夜做夢都踢騰腳丫子。如此這般,正事耽誤不說,老胳膊老腿兒的身子骨能受得了嗎?夫人著急又害怕,一天勸八回,對於關三卻隻是刮了八次耳旁風。
夫人無奈又苦惱。
這天正好是關三六十歲大壽。中午壽宴,關三多喝了幾杯,晚上關上房門,還是很興奮,就又要夫人陪他練習技藝。夫人又勸:“你說藝不壓身,怕將來落魄了,重新端那飯碗。隻是這碗飯是見不得天日的,咱一輩子也別端它了。如今你已經六十歲了,想偷都偷不動了。萬一兒孫們知道了咱們不光彩的過去……”
關三哪裏聽得進,夫人不陪,就自己練。夫人見他光著腳折騰,心疼了好半天,就把他拉到了廚房裏。關三不知道夫人要幹什麼,糊裏糊塗地跟著夫人走。好在院中無人,夫人拉著他走進廚房。
關三不解其意。夫人說:“這次你來偷東西,被人追趕,隻好躲到這裏,但主人搜到這裏,往哪裏藏?”
關三望望四周,廚房裏隻有灶台、案板、櫃櫥、水缸,還有
一堆劈柴。關三看看灶台,搖頭,望望櫃櫥,搖頭,看看水缸,搖頭^竟找不到一個藏身的地方。關三望望夫人,一臉茫然。
夫人嗬嗬一笑,忽然撩起裙裾,虛點腳尖,動如脫兔,噌地跑到水缸前,雙手一拄缸沿,整個身子就躥進了水缸。
關三先是一愣,然後指著夫人笑了:“夫人啊,難道躲在水缸裏別人就看不見嗎?”
夫人撲哧一笑,把缸裏水瓢往頭上一扣。從上麵一望,隻能看見倒扣的水瓢。夫人身子沒在水中,腦袋卻在水外,呼吸自如。
關三傻了眼。
夫人“嘩啦”一聲躥出來,擰著裙擺上的水說:“老爺,恕我直言。你練的藝兒再高,即便我們將來真的再走老路,也是使不上的。”
關三不解。
夫人緩緩地說:“為賊,除了高超的偷技,更重要的是心理,看他能不能急中生智。偷盜險象環生,急中生智方可柳暗花明,轉危為安。”
關三像看陌生人一樣注視著夫人。
“你苦練技藝,但你有沒有想到,你的技藝是在非常安全的環境下練習的,有遊戲的心理。這就像在暖室裏培植的花束一樣,是扛不住嚴寒的。你已經習慣了那種安全的做賊環境,所以你真的當賊的時候,在命懸一線的危險環境下,就會不知所措,更不會急中生智。其實,剛才躲水缸裏的那個辦法,並不新鮮高明,但你卻做不到,因為你沒‘急’,所以就沒生出‘智’。你現在學技藝已經毫無意義,如果隻是為了玩樂倒也罷了,如果是為了以後謀生,根本就毫無用處。我們已經改邪歸正,就不要老回頭想那‘邪’,哪比得上安安穩穩過日子往‘正’裏奔好?”
關三呆然、怔然,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回過神來的關三就朝夫人豎起了大拇指。
自此,關三就絕了練賊藝的念想,恢複了正常生活,一心一意安心過日子。
隻是苦了那些被捉到的賊,除了老弱可憐被他輕縱外,都被送到衙門打了屁股。
關三夫婦皆高壽,活過了九十歲,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