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太子湯圓
淶陽吳記湯圓是祖傳手藝,傳到吳傻兒這一輩,已是第六代
了。
吳記湯圓餡大皮薄,特別是那餡,極為講究。選取桂花、青果、香菇、酒心共計十八種主料,並佐以吳記秘傳“十三香”精心調製而成。這湯圓吃起來爽滑、綿軟,進嘴滿口香。
據說有一次吳傻兒他爹吳大鈴鐺見一小乞丐可憐,便送他一碗湯圓。小乞丐一口氣吃了下去,也不怕燙壞肚子。吳大鈴鐺想好人做到底,對這孩子說:“慢慢吃,你想吃幾碗就吃幾碗,大叔讓你吃個夠。”沒想到小乞丐舔舔碗邊,然後放下碗,很有見識地對他說:“俺隻吃一碗。俺老挨餓,肚皮薄。大叔你的湯圓太香,再吃,我怕刹不住嘴,撐破了肚皮。”說完鞠個躬便走,邊走邊回頭戀戀不舍地望那煮湯圓的大鍋。
吳傻兒十二歲那年開始跟爹出攤兒學手藝。這手藝其實不難學,和麵、調餡、揉團,壓根兒就不是多複雜的事。但吳傻兒有些愚笨,心眼兒裏頭缺根弦,人家半天就學會的東西他得學倆月。吳大鈴鐺把放屁的勁兒都使上了,才算把昊傻兒教會。
吳傻兒十六歲這年,吳大鈴鐺不幸得病去世,吳傻兒便接了湯圓擔子。不過這時候又該是他娘操心的時候了。吳傻兒雖學成了手藝,但他不識數,銅錢分不出大小多少,當然更不會算賬。他娘深信“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開始掰著手指頭教吳傻兒識數。她見街上有一頭呆立的豬,便問:“一頭豬,幾條腿?”吳傻兒說:“四條。”這時又來了兩隻小豬崽兒,三頭豬一塊兒跑起來,娘又問:“三頭豬,幾條腿?”吳傻兒說:“跑這麼快,誰數得清?”無奈,六十歲的老母親隻得跟兒子一塊兒出攤。
娘兒倆的湯圓擔子擺在城東品香街。煮湯圓前,先是由他娘數好個數,吳傻兒才去煮,吃完了再由老娘算賬收錢。老太太不止一次嘮叨吳傻兒傻,吳傻兒很傷自尊。
這天他娘剛要數湯圓,吳傻兒卻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抽出一塊木板,板上整整齊齊挖了一溜兒圓槽。吳傻兒朝娘嗬嗬一笑,把湯圓一個個碼進圓槽,剛好是八個,一碗的數兒,然後下鍋去煮。吳傻兒靠自己的智慧解決了一個老大難問題,美得他娘誇了他半天。吳傻兒高興得昏了頭,越發覺得自己有本事,非要娘待在家裏,他一個人出攤掙錢。他娘擰不過,依了他。那天吳傻兒一個人挑起湯圓擔子上了街,天黑回到家後,興高采烈地掏出十幾個小錢遞到娘手中。他娘問:“三十斤麵就賣了十幾個錢?”吳傻兒點點頭。他娘歎口氣:“我那兒,這隻是三碗湯圓的錢啊!”看來,這算賬收錢的事兒吳傻兒是無論如何也學不會了。
吳傻兒是個大孝子。每天早晨出攤,他總怕娘餓著,支好攤子便先煮一碗湯圓恭恭敬敬地送到娘手中,看著娘一口一口吃完後才開始招呼客人。
一次,一個趕路的外地人第一個坐到攤前,吳傻兒先煮了一碗湯圓,客人以為是自己的,就要伸手端碗,吳傻兒卻擺擺手遞給娘。客人說:“我趕路,我急。”吳傻兒不依,他娘也勸:“娘不餓,先給客人。”但吳傻兒認死理,非要母親吃。客人一賭氣拍屁股走了。
一來二去,淶陽便傳出這樣一條歇後語:吳傻兒第一碗湯圓一一那叫孝順!老人們但凡與小輩生氣,總要說一句:“想想人家吳傻兒的第一碗湯圓吧!”
這年,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一道去易縣清西陵上墳祭祖,淶陽距易縣五十華裏,是必經之路。往年,慈禧上墳過淶陽城,也就是下轎歇上半個時辰便走,一般要在城西三十華裏的行宮留宿。但這次不巧,天降大雨,加之老佛爺這兩天正鬧肚子,身子骨兒不舒服,便臨時決定在淶陽城住一晚上,天明再上路。淶陽知縣聽老佛爺和皇帝要住下,一下子慌了神兒。不過這次老佛爺倒是通情達理,傳下話來說隻準備些簡單飯食,接著一行便住進了縣衙。
晚膳將就吃過。知縣小心翼翼地問隨行太監:“不知老佛爺和萬歲爺早膳吃什麼?”太監很懂慈禧的心思,問道:“可有可口的風味小吃?”知縣一下子便想起了吳記湯圓,忙說:“有,有。”太監說:“那好,清淡一些。”
幾名衙役連夜去了吳傻兒家。吳傻兒正呼呼大睡,他娘在就著油燈縫衣服。叫醒吳傻兒後,衙役向娘兒倆道明來意,說:“讓吳傻兒馬上跟我們走,老佛爺是金枝玉體,這湯圓要到衙門裏去做,得由大內總管監督。”臨出門,老太太對吳傻兒一個勁兒地“栽培”:“多長倆心眼兒,可別衝撞了老佛爺和皇上。他們要問你話,得想好了再說,要多磕頭。”
到了縣衙,吳傻兒便開始忙活,洗菜調餡和麵揉團兒,各個環節都極為細致。
第二天,老佛爺和光緒皇帝起了個大早兒,縣令上前請了安。接著傳早膳,太監把湯圓端上來。慈禧哲起一個湯圓放到嘴裏,哂摸了一口說:“好味道。”接著問光緒皇帝,“皇上覺得怎麼樣?”光緒皇帝忙說:“的確好吃!”老佛爺把湯圓一個個吃完,又喝了兩口湯說:“這湯圓糯不粘口,滑潤香甜,這是誰做的呀?告訴禦膳房得好好跟人家學學。”知縣忙說:“回稟老佛爺,這湯圓是吳傻兒做的。祖傳手藝,淶陽一絕。”知縣見慈禧高興,便又添油加醋多說了幾句,“這叫孝子湯圓,吳傻兒是個大孝子,每天第一碗湯圓必定孝敬他母親吃。”慈禧望一眼光緒皇帝:“還真有這麼孝順的孩子?真讓人羨慕死了。”光緒皇帝忙低頭。見這情景,知縣陡地打了個激靈,他忽然想到眼下光緒皇帝正鬧“變法”,惹得老佛爺不高興,老佛爺這話不正是“點撥”皇帝嗎?知縣嚇得流出汗來,隻恨自己多嘴。慈禧說:“把那孩子叫過來,讓我看看。”
吳傻兒進了門,朝慈禧和光緒皇帝跪下磕了幾個頭。慈禧笑眯眯地打量了吳傻兒幾眼,問道:“你那湯圓好吃,聽你們縣太爺說你還是個孝子,每天的第一碗湯圓總是孝敬你娘?今兒個你娘吃了你孝敬的湯圓了嗎?”吳傻兒不高興地說:“今兒個第一碗湯圓不是讓你吃了嗎?俺娘這會兒還餓著肚子哩!”聽了吳傻兒的話,知縣腿肚子直轉筋,忙低頭嚇唬吳傻兒:“混賬,還不向老佛爺請罪!”吳傻兒脖子一擰:“老佛爺吃的就是俺娘那一口兒,本來俺要給俺娘端去,可他們不讓。”說著一指太監。知縣此時已嚇得麵如土色,誰知老佛爺竟笑了:“這孩子是個實心腸,比滿肚子花花腸子要好。”慈禧見吳傻兒愚憨可愛,便有意多逗他幾句,問道,“你的第一碗湯圓是給你娘的,我卻吃了,這不壞了規矩?可如何是好?”吳傻兒眨巴幾下眼珠子,使勁想了想說:“那你就當俺娘唄!”老佛爺撲哧笑出了聲:“這孩子哪兒傻?蠻精呢!他還想給我當兒子哩!”誰知吳傻兒聽了這話,咚地磕個響頭:“給老佛爺俺娘磕頭!”慈禧一愣,眾人也一愣,旋即慈禧便明白過味兒來:“他還想給我當兒子。”這話不就等於認吳傻兒當兒子了嗎?吳傻兒一磕頭便認了個娘。慈禧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可她是金口玉言,又沒法收回,一時沒了話兒。知縣忙說:“吳傻兒快去後堂領賞。”
這事沒幾天便傳遍了淶陽縣,吳傻兒的生意一下子紅火起來了。有人給吳傻兒寫了個“太子湯圓,賢人不欺”的牌子掛出去,買賣便更加紅火了。正好那幾天吳傻兒他娘有病下不來炕,吳傻兒便自己出攤。吳傻兒隻把錢盒子放在顯眼處,任客人自己結賬。客人歡歡喜喜吃湯圓,規規矩矩交錢,不敢有絲毫不敬。回
家錢貨一盤賬,竟是不差分毫。
就這事,人們有的說吳傻兒是歪打正著,也有的說這是傻人有傻福。不管怎麼說1反正人家吳傻兒自己給自己找了個響當當的靠山,解了他娘那個愁疙瘩。這能耐,誰有?
乞丐模特
陳家大小姐陳月暉冷不丁看見那個老乞丐時眼睛便一亮。她忙讓車夫止住腳步,開始偷偷地打量那老乞丐。當然,陳小姐是在以一種藝術的眼光打量那老乞丐。老乞丐並沒有發現此時有位小姐正在注視自己,依舊很自然很專業地伸出破碗向路人乞討著。陳小姐點點頭,命車夫繼續拉車,卻止不住又回頭望一眼。這時老乞丐已拄著拐杖蹣跚著走向了另一側。夕陽的餘暉正好照過來,灑了半天的朦朧,遠遠望去,那老乞丐便被染成了一幅畫。
陳小姐是在兩個月前從上海回到家鄉淶陽的。陳小姐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讀西洋畫係,學油畫。陳小姐很熱愛自己的學業,學習勤奮,成績也好,很被老師器重。但沒多久,上海淪陷,學校停了課,陳小姐回了家。
當時陳月暉對畫西洋畫已經到了如癡如醉的程度。雖然遠離課堂,但不敢荒廢學業,每天堅持在家中作畫,畫花瓶等靜物,畫貓啊狗啊等動物,也畫人物,陳家主仆都成了她筆下的人物。父親陳南軒很愛自己的女兒,一次次派人從大城市給她買回油彩和畫布。
陳小姐最大的願望是畫一張男性裸體油畫。當時,上海美專是全國第一個引進裸體模特的學校。陳小姐曾畫過女子裸模。但學校裏很難找到男模,所以她一直就沒有機會畫男子裸體。陳小姐非常遺憾,就一直熱切地渴望畫一張彰顯男性陽剛之美的裸體油畫,為自己的藝術人生添上很美的一筆,使自己的藝術達到更高一層境界。她先是讓丫髮動員家裏的幾個男仆給自己當模特,但沒一個樂意。有個男仆聽說脫光衣服讓小姐畫,臉漲成了豬肝色,竟嚇得“哇”的一聲哭了。陳小姐無奈地歎了口氣。
陳月暉小姐為找不到男模鬱悶。
這次,陳小姐見到那個老乞丐時不禁眼睛一亮,心也忽地一亮:這老乞丐身材消瘦骨感,五官棱角分明,極適合當模特,何不就用這老乞丐?陳小姐想,他畢竟是一個食不果腹的乞丐,一個連飯都吃不上的人是不應該有什麼“尊嚴”的,當然也不會有多少羞澀感的。況且他已七老八十,稀裏糊塗的年紀了,也許不計較什麼了。
第二天,那老乞丐在陳家男仆的帶領下遲疑著走進了院子,接著就又被帶進了後院。
老乞丐最後被領進一間小屋中,屋中堆放著一些劈柴和壇壇罐罐,有蜘蛛網胡亂織著,像是個久不進人的雜物間。地中央放了一個木盆,接著有人提來一桶熱水,向盆裏嘩嘩倒,白色的霧氣蕩漾開來。丫髮抱著一套幹淨的衣服隨後走進來,找了個相對幹淨的地方把衣服放下,朝老乞丐說洗完澡後換上這套衣服。老乞丐忽然神情緊張起來,囁嚅著說:“這是為啥?你們要幹啥?”就有轉身離開的意思。男仆喝道:“讓你洗澡有什麼不好?哪那麼囉唆!”老乞丐嚇得不知所措。丫鬟柔聲說:“我們不會害你,隻是讓你洗澡。先洗吧,洗完後再說。”老乞丐還是很猶豫。男仆不耐煩地伸出兩個手指頭,捏住老丐的髒衣服一抻。老乞丐下意識地遮擋了一下,又望望兩人,這才遲疑著“哦”了一聲。男仆和丫鬟走出了門。老丐開始動手解衣服,不一會兒便傳來嘩嘩的撩水聲。一袋煙的工夫,撩水聲停了,接著窸窸窣窣的穿衣聲也停了。丫髮問:“好了?”“好了。”老乞丐答道。丫髮走進屋,見那老乞丐已經換上了幹淨衣服,但那頭發卻依舊雞窩一般,髒乎乎的,臉也不潔淨。問道:“你洗澡不洗頭臉嗎?”老乞丐說幹淨了就討不來飯了。”男仆進來,罵道:“真他娘賤骨頭。”丫髮說:“必須洗幹淨,髒乎乎的怎麼能見小姐!”老乞丐聽了丫髮的話,露出驚異的目光。丫鬟說:“我們沒惡意的。再洗洗,水要涼了。”老乞丐顯得很不情願地又走到水盆旁。
當男仆和丫髮再一次見到洗淨後的“老乞丐”時,都驚呆了一這哪是什麼老乞丐?分明是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啊!
丫髮領著乞丐走出房門,向小姐的畫室走去。
和他們同樣驚呆的還有陳南軒。仆人領著“老乞丐”進院子的時候,正巧被他看見了,“老乞丐”變成小夥子走出房門的時候,他也看到了。
當“老乞丐”被丫髮領進畫室的時候,陳小姐愣了。丫髮說:“變戲法,大變活人。”陳小姐依舊發愣。丫髮補充說,“人配衣服馬配鞍,這一倒飭,老頭變小夥。”陳小姐這才醒過神來,問:“你裝老頭,一準兒是為了博得人們的同情,好討飯?”乞丐點點頭。
老乞丐搖身變成了俊小夥兒,一下子擊碎了陳月暉小姐的那層心理準備。
不過陳小姐又想,再怎麼年輕,他也是個乞丐啊!乞丐能有多少尊嚴呢?這樣一想,就又把那層心理準備尋了回來。陳小姐小聲朝丫髮說脫吧!”丫鬟隨即對那年輕的乞丐說:“脫吧!”乞丐大惑不解。丫餐撲哧笑了,忙又說,“我還沒說清楚。我家小姐是要畫你的光身子。”說罷臉一紅。乞丐一聽,望了望紙和筆,臉也紅了。陳小姐說:“我們不會害你,隻想讓你做模特,我會給你錢的。這段時間你就吃住在我家裏,省得你再去要飯了。”乞丐想了想,咬了咬嘴唇,點了頭。
……當年輕的乞丐緩緩脫掉衣服裸露出自己的身體時,陳月暉小姐的心頓時狂跳起來。她畢竟是個從未見過成熟男人裸體的大家閨秀啊。此時對於這位女畫家來說,不僅眼中看到了美,心中也平添了一種最原始的那種不可名狀的衝動。
陳小姐很為自己的這種想法而臉紅,努力要把思想融進藝術的氛圍之中。陳小姐決定先為他畫幾幅速寫。她先讓他擺了個姿勢,很快便畫起來。隨著鉛筆的刷刷滑動,一幅漂亮的速寫很快就完成了。
陳小姐又讓他換了個姿勢,再畫……陳小姐“貪婪”地畫到中午,共完成了十餘幅鉛筆畫。不覺已是正午,陳小姐捶了下腰,邊收拾畫稿邊說:“你可以穿衣吃飯了。”年輕的乞丐穿上衣服,被丫髮領出了門。
然而沒多久,丫髮又跑了回來,對陳小姐說那乞丐被警察帶走了。
陳小姐滿腦子問號地找到了父親,剛當上偽警察局局長不久的陳南軒意味深長地拍拍她的肩膀,幹笑一聲,說:“很快你就知道了。”
很快傳來了消息,那個年輕的乞丐是八路軍喬裝打扮的偵察
員。
陳小姐蒙了。
陳南軒捋捋油光的頭發,笑著對女兒說:“寶貝丫頭你立了大功,要不是你,爹爹也不會抓住這個八路探子。”
陳月暉頭腦中一片空白。
陳南軒得意地說:“我就納悶,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怎麼就變成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隻有化裝。有誰沒事化裝玩?就隻有探子。果不其然,那小子果真承認自己是八路,不過這八路骨頭挺硬,死也不說共黨的機密。”
陳月暉回到自己的房間後,身子仍在不停地戰栗,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不經意間釀成了一場悲劇,禁不住嚶嚶地哭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找到父親,懇求他放那個年輕人一馬。陳南軒望著女兒紅腫的眼圈說:“怎麼可能呢?日本人能答應嗎!”陳小姐說:“要不是因為我,他是不會被捕的,是我害了他。如果他因此斷
送年輕的生命,女兒將痛不欲生。”陳南軒愛憐地拍拍女兒的肩膀:“我的寶貝女兒,你若想幫他,就去勸勸他,讓他把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他就可以活命。”
陳小姐由丫髮陪著來到了監牢。昏暗的油燈下,她又見到了那個“老乞丐”。年輕的八路渾身血跡,見有人來,艱難地睜開眼,見了陳小姐,竟淡淡地笑了笑,說:“大小姐,我們又見麵了,您還想畫畫嗎!”陳小姐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開場白,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丫髮為了掩飾尷尬,趕忙把帶來的吃食端出來。這時有獄警搬來一把椅子,陳小姐忐忑地坐了。年輕的八路一點兒也不客氣,抓起一隻雞腿幾口啃完。陳小姐忙又遞給他另一隻,年輕的八路又繼續大嚼起來。“我不懂政治,但我知道你今天身陷囹圄全是我造成的,我不知怎麼辦才能贖我的罪惡。”陳月暉低聲說。年輕的八路停止了大嚼,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斜靠在牆上,說:“其實怪不得你,你本無惡意。”他望了陳月暉一眼,又說,“小姐是個仙女吧?”陳月暉一愣:“為什麼這樣說?”年輕的八路嗬嗬一笑,轉瞬間又一陣咳嗽。他忽然鄭重地說,“這是個黑暗的世界,無數仁人誌士都在為砸碎這個黑暗世界拋頭顱灑熱血,小姐卻醉心世外桃源醉心藝術,自然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了。小姐是個有文化的人,真是可惜了。其實我也是個大學生。”陳小姐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壓根兒沒想到年輕的八路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更沒想到他和自己一樣也是個讀過洋學堂的人。她說:“你說的道理我也曾聽說過,但現在最關鍵的是要保住自己的性命。生命沒了,何談革命!”她歎口氣,“其實,也怪你自己。即便我家下人去找你,你可以不來呀!”年輕的八路說:“你家仆人找我時,並沒告訴我幹什麼,隻說跟他們走一趟,態度蠻橫得沒有一點兒商量的餘地。我懷疑自己暴露了身份。但我想,如果真的暴露了,四周一定布置了抓我的人,跑也跑不掉;如果沒暴露,硬堅持著不來,爭執起來,反而可能帶來麻煩。但我沒想到會讓我洗澡!”年輕的八路頓了頓,略帶羞澀地說,“說心裏話,除了小姐,還沒有哪個女人見過我的裸體……”年輕的八路似乎並未把話說完,陳月暉的臉蛋兒卻早羞成了紅櫻桃。年輕的八路忽然嚴肅起來,凝視著陳月暉說,“共產黨是不怕犧牲的,如果我的血能換來小姐的醒悟,也值得!”這時獄警過來說:“時間到了,請小姐離開。”陳小姐站起身,歎口氣,哀傷著走了。
從此以後,陳月暉天天來監牢,送來吃食。陳月暉覺得自己贖罪的方法也就隻有盡量給他照顧。年輕的八路見了陳小姐便是滔滔不絕,給她講“布爾什維克”等。陳月暉的眼睛忽閃忽閃的,一會兒流露出羨慕,一會兒又顯出‘原訝。
陳月暉救年輕八路的心越來越強烈。她又三番五次求父親,可是這不僅白費了功夫,反而引起陳南軒的警覺。他怕女兒會做出什麼荒唐的舉動,幹脆不許女兒再去探監。陳小姐見不著人,心急又難過。她天天對著那些素描看,年輕八路的影子一遍遍在眼前閃現。她越來越覺得,那畫中人物的神態與真人相比有很大不同,畫中人的眼神除了羞澀之外,似乎散淡許多,而獄中八路的目光中流露出的則是剛毅果敢。
年輕的八路走向刑場的時候是個風雪清晨,刑場上圍滿了為壯士送行的鄉親。淚眼婆娑的陳月暉在丫鬟的攙扶下擠在人群裏。一身血跡被反綁雙手的年輕八路被推下汽車的時候險些跌倒,他用肩膀撞開要拉他的鬼子,很快站穩身子,艱難地向前挪動腳步,目光深情地向眾人掃視,不時地向鄉親們點頭。這時他發現了陳小姐,竟停住了腳步,眼睛一亮,向她笑了笑。陳月暉
的心一陣疼痛。年輕的八路終於走到了終點 根粗壯的木樁
前。他靜靜地回過頭來,鄙夷地望望鬼子,接著又把頭高高仰起來。鬼子頭目向一個漢奸模樣的人說了幾句什麼,那漢奸便顛顛跑上前,大概是在做最後的勸說。嘴張嘴合之間,一串串白氣或急或緩地呼到年輕八路的臉上,年輕的八路神情並沒有什麼變化,隻待那團白氣散去,才把一口濃痰準確無誤地吐到漢奸的臉上。鬼子頭目知道最後的努力又白費了,便很果斷地朝鬼子們揮揮手。
一個鬼子用刺刀挑開年輕八路的衣服,接著幾個鬼子擁上來,很快年輕八路便被剝得渾身赤裸。此時,當陳月暉又一次看見這個男人的裸體時,神經像被什麼猛然牽動了一下,身體不停地震顫。
年輕的八路被五花大綁在木粧上,被刺刀劃破的胸膛不斷流出鮮血,剛流出的血液覆蓋住上一層血跡,又很快凝固。這時候雪越下越大,風也越刮越烈,雪花被大風刮得支離破碎、漫天飛舞。年輕八路身上的血跡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極為鮮豔。風雪撲打,迷離了人的視線,似真似幻之中,那斑斑血跡便恍然成了雪中傲放的紅梅。天地因風雪充滿動感,能使人感到那紅色梅花的撲簌抖動。年輕八路的雙唇已呈青紫,酷寒使他本能地瑟瑟發抖,牙齒咯咯地猛烈碰撞著。不過他的頭顱卻始終高昂著,飄滿白雪的頭發也堅毅地挺起,就連下身的毛發也堅毅地挺起。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剛毅、果敢而又飽含對敵人的輕蔑。他瘦瘦的肋骨清晰可辨,給人一種一敲擊就能發出金屬聲音的感覺。他肌肉並不發達的胸脯緊繃並前挺,硬如一塊鐵板。這時候,陳月暉的眼
前突地出現了一尊藝術的雕像 尊英雄史詩般的男子裸體雕
像。陳月暉覺得,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把眼前的一切永遠定格在記憶中,讓它成為永恒。她擦幹淚水,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陳月暉用了半年時間完成了自己人生第一幅也是最後一幅男子裸體油畫。之後她帶著這張畫投奔了敵後根據地。不久,這幅題名為《血梅》的油畫在那的報紙上刊出了。於是,大雪、梅花般的鮮血、高昂的頭顱、堅毅的毛發、剛毅果敢以及帶有輕蔑的眼神……讓無數抗戰軍民增添了無畏和力量。
陳月暉一生未婚。
天宴軒
黃記天宴軒其實就是一個狗肉館,但門臉不小,一溜兒十間鋪麵房,青磚綠瓦,雕梁飛花。匾額也很漂亮,紅檀木材,“黃記天宴軒”幾個大字為板橋體。鄭板橋愛吃狗肉,用板橋體給狗肉館題名就蘊含了一種幽默色彩,也渲染了一種氣氛。店主人是哥兒倆,一個叫黃大,一個叫黃二。黃家有祖傳五代的烹調狗肉絕技,他們烹製的“八珍狗肉”色呈棕紅,湯濃味鮮,肉質酥香,雖稱“八珍”,實則蘊儲了三柰、八角、茴香、香果、桂皮、白蔻、紹酒、冰糖、麻油等二十二種精美作料的香氣,稱得上是淶陽美食中的一大精品。黃家老祖宗在淶陽城東開有一狗肉館,因為有“狗肉上不了大宴席”的俗語,黃家便有意還狗肉一個公道,為狗肉館起了個很大氣的名字一天宴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