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手藝一輩輩傳下去。黃大、黃二從他們爹娘手中接過“天宴軒”時,時間已進入乾隆初年。黃大雖說大字不識,但人勤快,持家過日子是把好手,自打接了狗肉館,便起早貪黑緊忙活兒,
一心要把生意發揚光大。黃二卻一點兒也不像他哥,他是個浪蕩主兒,因為念過幾年書,就嫌黃二這個名字俗,便改名“黃爾”,不過鄉親們仍叫他黃二。這黃二對老祖宗傳下的狗肉生意壓根兒就不上心,甚至可以說是厭惡。他隻喜歡畫畫。大概是從小看著狗群長大,他對畫狗情有獨鍾。他不僅細心觀察狗的種種習性,而且每次夥計殺狗,他都蹲在一邊仔細觀瞧狗的內部結構特征,所以黃二對狗的認識是那種由表及裏、由外而內的透徹把握,他筆下的土狗、洋狗便個個生動傳神,動感十足,黃二管這叫“犬畫”。犬與狗雖是一碼子事,但叫“犬畫”而不叫“狗畫”就顯出了高雅和不俗。黃二還給自己的書房起名“吠月齋”,自稱“吠月齋主”。能“吠月”的,恐怕就隻有狗了,但凡懂點兒文墨的人聽了這雅號都捂嘴笑。從藝術的角度看,黃二的犬畫的確很有'造詣,但是黃二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又未師從名家,所以他的畫就未被社會認可,畫了好多年也未見哪位先生買他一幅,黃二就隻能對著自己的墨寶孤芳自賞。
黃二一門心思畫他的犬,對狗肉生意一點兒也不上心,黃大看不慣,便以哥哥的身份一遍遍數落他:“狗也能上畫?”黃二不服:“犬上不了畫,那狗肉就能上大宴席?”黃大眼一瞪:“狗肉看得見摸得著,貨真價實,吃到肚裏能解餓,畫上的狗再怎麼著也是假的,能當吃喝?啥時候假的也幹不過真的!”黃二把脖子一擰:“假的興許就比真的強呢!”哥兒倆越說越僵,最後幹脆分了家,狗肉館歸了黃大,黃二分到了一千兩銀子。自此,二人互不幹涉。黃大一心做生意,黃二仍醉心他的犬畫。
黃大的生意越來越好,銀子大把大把地賺,日子過得滋滋潤潤。可黃二的日子卻一天不如一天,那成遝成摞的犬畫沒給他換來一兩銀子,分家得來的一千兩銀子沒幾年工夫便被消耗殆盡。黃二生活沒了著落,就隻能向哥哥借。黃大心腸好,很顧及兄弟情誼,隻要兄弟開口,總能周濟他些銀兩。黃二愛麵子,每次從哥哥那裏拿到錢,總要給哥哥一兩幅犬畫作為回報,哥哥也總是待他走後把畫扔到灶膛裏煮了狗肉。後來,黃大見弟弟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便又勸他跟自己一起賣狗肉,可黃二偏又是個強驢脾氣,總是把頭搖成撥浪鼓:“我這犬畫自有見天日的時候。”黃大一拍桌子:“我說過,畫上的狗再好看也是假的,假貨永遠也比不上真貨!”黃二搖搖頭,一副秀才遇見兵的神態,歎口氣搖晃著走人。
黃大見黃二一條道兒走到黑,認準的理兒八頭牛拉不回,也就隻好想法成全他。
黃大腦瓜不笨,再加上生意場上混了多年,就多了些圓滑世故,學了些投機鑽營的招兒。那天,黃大拎了狗肉揣上三百兩銀子去找縣衙的胡師爺。胡師爺秀才出身,是一位書畫名家,在淶陽很少有人能勝過他。有一次,胡師爺為一酒家題寫牌匾,他提筆懸腕,“大平酒家”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一揮而就。待夥計將牌匾掛上門額,他卻又皺皺眉搖搖頭,說:“如今是太平盛世,‘大平’不如改成‘太平’。”主人點頭稱是,便要命夥計把牌匾取下,胡師爺卻擺擺手,忽然拿起毛筆嗖地向牌匾擲去,那毛筆猶如長了眼睛,直向牌匾中的“大”字飛去,不偏不倚正好在“大”字那次“飛筆”,一下子就奠定了胡師爺在淶陽書畫界的領袖地位。胡師爺喜食狗肉,是天宴軒的常客,與黃大很熟悉。黃大見了胡師爺,請了安,獻上狗肉和銀子。胡師爺說:“你這是幹啥?有事盡管說。”黃大便小心翼翼地說明來意^他想憑胡師爺的威望抬舉一下黃二,把黃二的畫“吊”上去。胡師爺說:“我得先看看他的畫值不值得捧。”黃大便拿來一幅畫給胡師爺看。胡師爺看後不住地點頭,對黃大說:“把畫掛在‘翰墨堂’,過兩天我派人買下便是。”“翰墨堂”是淶陽數一數二的書畫名店,賣的當然也都是書畫名家的作品,黃二的畫本來是無資格在此懸掛的。黃大便又給店主送去狗肉,求店主行個方便,店主答應試試看,便將黃二的畫掛在旮旯裏。第二天,胡師爺果真派人花大價錢買走了這幅畫。來人走時還撂下話,說胡師爺看中了黃二先生的墨寶,買來送給縣太爺,縣太爺要把它呈獻給皇上。這話驚得店老板吐了好半天舌頭,趕忙把黃二的畫“請”到正中央。一連幾天,胡師爺都派人來買黃二的畫,價錢也一幅比一幅高。黃二的犬畫被胡師爺這一“吊”,名氣便騰地上去了,價錢打著跟頭往上翻。店老板靠黃二的畫狠狠賺了一大筆錢,整天樂得合不上嘴,越發對黃二肅然起敬,把他的畫當成了金字招牌,在店門口打出了“犬畫王黃爾先生墨寶展”的牌匾。黃二的名氣越來越大,自然是財源滾滾來。不過,黃二全然不知這一切都是哥哥為他一手策劃的,還隻當是自己的能耐。
這天,黃二邀哥哥黃大喝酒。酒至半酣,黃二說:“哥呀,
我記得咱倆曾有過爭論,您說我的犬畫是畫上去的假貨,沒你的狗肉真貨值錢?”黃大說:“沒錯呀!”黃二說:“你看我畫一隻犬能賣好幾十兩銀子,你賣一隻狗才得幾個錢,假貨不是比真貨值錢嗎?”黃大笑笑,想道出真相,又怕傷了弟弟的自尊心,也就作罷。
黃二福星高照,可黃大卻碰到了麻煩。
原來,黃家的“八珍狗肉”之所以美味可口,除了靠那二十二種作料調製外,最重要的是靠那一鍋陳年老湯。那鍋老湯已傳了百十年,黃大把老湯看得比祖宗都金貴。可誰知有一天,兩個夥計煮狗肉時因拌嘴掄拳動了粗,雙方都玩了命,一個夥計抄起一塊板石朝對方砸去,對方一躲,那石頭正好落在湯鍋裏,隻聽啪嚓一聲,鍋被砸了個大窟窿,一鍋老湯全流到了地上。黃大跑過來一'看,兩腿一'軟,擁在地上。
老湯就是招牌,老湯沒了,黃家狗肉的金字招牌也就算完了。這時,幾家生意人趁火打劫,也開起了狗肉館,和天宴軒搶飯吃,黃家狗肉生意一落千丈。
黃大整天愁眉苦臉,見了黃二便吧嗒吧嗒掉眼淚,說自己砸了祖宗的牌子,沒臉再活了。黃二也急,不過急著急著便眼前一亮,興奮地對黃大說:“哥,老湯的牌子沒了,咱不會再弄一個別的牌子?”黃大說:“怎麼個弄法?”黃二說:“咱的犬畫不就是招牌嗎?往後誰要是去咱的店吃狗肉,咱就贈他一幅犬畫。”黃大說:“能行?”黃二自信地說:“一準兒行。”黃二就連夜創作了一批犬畫,天一亮便抱到了哥哥店裏。這一招果真靈,走丟
的顧客一下子都回來了,大家吃狗肉得犬畫,都樂顛了。黃二還花了三天三夜的時間創作了一幅名為《百犬戲洞賓》的大型畫卷,懸掛在天宴軒正堂供食客觀賞,這就為黃家狗肉館營造了更加濃厚的文化氛圍,天宴軒的生意比過去還要興隆。剛開張的幾家狗肉館見情況不妙,忙上門板歇了業。
黃大樂開了懷,黃二開懷地樂。這晚,哥兒倆就著狗肉喝起了慶功酒。黃二微醉,得意地對哥哥說:“要沒我這犬畫,天宴軒早完了。你說,到底是畫上的假犬厲害還是真的狗肉厲害?”黃大歎口氣,意味深長地說:“有時候假的靠真的吊上去,有時候真的靠假的提上來!真的,假的,很難說誰比誰厲害,一個半斤一個八兩,扯平吧!”黃二迷瞪著兩眼望了哥哥好半天,也沒
琢磨出這話的門道來。
黑色的硝煙彌漫天際,太陽在這黑色煙霧的籠罩下略顯浮動。鬼子為了占領這個名叫“雞蛋砣”的高山陣地,用騾子拖來了十門山炮。敵人的炮火把陣地幾乎翻了個個兒。
他們已經堅守了三天三夜。犧牲戰友的屍體在七月高溫的烘烤下已開始發出異味,吸引著一隻饑餓的老鷹向這個方向飛來。排長舉槍向鷹瞄準。鷹俯衝下來,大概是發現了危險,便又高懸天空,靜止不動。瞄了瞄,排長卻又把槍放下了,他猶豫著是否值得為一隻鷹去浪費一顆子彈。那鷹的身子稍晃一下,終究還是知趣地飛走了。除了劈劈啪啪的火苗聲,戰場上出現了短暫的安靜。
一個排的戰士打得就剩下兩個人。除了排長,另一個是十六歲的娃娃兵。排長牛高馬大,娃娃兵身材瘦小,一臉的稚氣。
娃娃兵念過洋學堂,讀了半截,去年背著父母跑來參軍。娃娃兵有文化,會寫詩,寫的都是抗戰詩,很鼓勁兒。稍一有點兒閑空兒,娃娃兵便寫詩。兜裏裝了好多碎紙片兒,五顏六色,大部分是撿來的煙盒紙,上麵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娃娃兵本來在宣傳隊,但主力部隊因為打仗減員過多,他被補充到了一線,剛來幾天就碰到了這場硬仗。因為又瘦又小,大夥兒叫他“瘦幹兒”。排長卻隻叫他“幹兒”,而且兩個字不連起來叫,他喊“幹^兒”。瘦幹兒說排長占我便宜。”排長嘿嘿一笑,說我這歲數,當你幹爹,你不吃虧。”
這片刻的寧靜令排長全身放鬆,他解開褲帶開始撒尿,剛尿了個頭,卻又急忙刹住,拿過幹空的水壺,擰開蓋子對準壺口繼續猛撒。撒完,擰緊蓋子,朝瘦幹兒說:“沒了水,這是寶貝。”瘦幹兒此時正睜大眼睛緊張地盯著山下。他望一眼排長,生怕錯過什麼似的又趕快把目光挪到山下。排長說:“別緊張,鬼子進攻,先打炮。”瘦幹兒這才抹把汗水,一屁股坐到地上。
排長挖了一鍋煙,斜靠著坐下,嫋嫋起一股煙霧。吸完煙,排長開始數子彈,還有十二發。排長問:“幹一一兒,你,還有多少子彈?”瘦幹兒說:“五發。”排長說:“都給我。”瘦幹兒磨蹭著把五發子彈掏出來,又一顆一顆過了下數,遞過去,卻又懇求說:“排長,給我留點兒吧。”排長想了想,就又退給他一顆,說:“我一發子彈能換一個鬼子的命。”瘦幹兒咬著嘴唇說:“我也……能。”排長問:“你幹死了幾個?”瘦幹兒說:“一個。”“瞎貓碰到了死耗子。”排長說,“筆杆子不中用,打鬼子得用槍杆子。”瘦幹兒小聲說:“詩,也是武器。”排長噗地一笑:“什麼濕啊幹啊的,狗屁!”
這時炮彈呼晡而來,排長喊聲臥倒,便把瘦幹兒壓在了身子底下。一輪炮擊過後,排長從土裏拱出來,從身下拉出瘦幹兒,順勢摸了下他的褲襠,說:“我看是‘濕’還是‘幹’?”摸過,感覺濕漉漉的,罵道:“孬!”瘦幹兒羞愧難當。
鬼子屎殼郎似的又開始向前挪動。排長瞄準射擊,果真一槍一個準兒。瘦幹兒看了排長幾眼,捂了捂胸口,按住那狂跳的“小兔子”,舉槍瞄了好半天,啪一槍,一個鬼子倒栽蔥。排長望眼瘦幹兒,豎豎大拇指,摸出一刻子彈在手中捏了捏,撂個高兒扔給他。瘦幹兒子彈上膛,又捂了捂胸口,瞄半天,啪一槍,又有一個鬼子倒栽蔥。
鬼子趴在石頭後麵,暫時停止了進攻。而此時,排長和瘦幹兒的子彈打光了。
他們隻剩下一顆手榴彈。
兩人開始後撤,但沒走出一百步,又停下了一一前麵是懸
崖。
鬼子從三麵包抄過來。
排長說:“咱今天回不去了。你這孩子也真可憐,隻有十幾
歲。”
瘦幹兒汪了兩眼淚水。
排長問:“怕了?”
瘦幹兒咬著牙說:“不怕。塵土眯了眼。”
太陽漸漸暗淡了光澤,朝西天墜落下去。
排長摟住瘦幹兒,感覺出他身體的輕輕顫動。
“幹一一兒,咱爺兒倆一塊兒死,我陪著你,怕啥!”排長說著擰開了手榴彈蓋兒,“咱隊伍裏沒孬種!”瘦幹兒的牙齒打著戰,說:“我一一不孬。”排長拉出了彈弦,慢慢地在手指上纏繞。瘦幹兒忽然說:“排長,別浪費手榴彈,給鬼子留著……咱跳崖,興許還能活了……”排長臉對臉望著瘦幹兒說:“對,咱留個囫圇身子。”
排長向鬼子甩出了那顆手榴彈。
排長摟著瘦幹兒走到懸崖邊。向下一望,瘦幹兒閉了眼,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排長忽然掐住了他的脖子,吼道:“我說過,咱隊伍裏沒孬種!”
瘦幹兒說:“排長,我不是……排長……我蒙上眼睛……行嗎?”
排長皺皺眉,說:“行!”
瘦幹兒又說:“排長,我還要留首詩。”
排長遲疑片刻,說:“……也行!”
瘦幹兒摸出了碎紙片,又拿出了筆,坐在地上開始寫詩。此時瘦幹兒似乎鎮定了許多。排長那隻大手一直搭在他脖子上,乜斜著眼望著那支鉛筆頭唰唰地急速滑動。寫完,瘦幹兒把紙裝進衣兜裏,按了按,刺啦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條,蒙在眼上,說:“排長,給我係上。”排長邊係邊哽咽著說:“其實,你還是個娃娃啊!這樣,也不丟臉!”
瘦幹兒囁嚅著說:“真^的?”
鬼子擁到了山上,驚愕地望著兩個人。
疲憊的太陽即將結束一天的旅行,西方的山巒被陽光染成一片血紅。忽然起了一陣怪怪的風,風無定向,踅過來踅過去,蒙在瘦幹兒眼上的布條竟被風吹得有些招展。
蒙著雙眼的小戰士和排長一起走向了懸崖盡頭……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那個叫瘦幹兒的兵是我的四叔。三年前,我從平西抗日戰爭紀念館裏看到了他那首寫在煙盒上的詩。我找到館長,把詩作複印了下來。那首詩是這樣寫的^
在犧牲的那一刻我蒙上了雙眼同誌們啊別說我怯懦我隻是不忍看
不忍看屬於我的最後一抹陽光
在眼前匆匆掠過
願者上鉤
清朝康熙年間,淶陽新上任一位姓任的縣令。任縣令身高腰長脖子細,一副麻稈相。而且他煙癮大,二尺長的煙杆四季不離手,渾身上下整日透著股煙油子味,嗆得蚊蠅難近身。
這任縣令廉潔奉公,愛民如子,是個不折不扣的清官。
且說淶陽有一位老婦人,叫張水月。老太太早年在宮裏做宮女,侍候皇太後,據說還很受寵愛,後來年長退職,落戶淶陽嫁一富戶生兒育女。
這天老太太七十歲大壽,請任縣令來家赴宴。宴席上,老太太懷抱自己的愛孫對任縣令說:“老身有一事相求,想讓這孫兒認大人做義父,以使他能得到大人的教誨,成為一個像大人這樣的正直無私襟懷坦蕩之人。”
任縣令忙擺手:“豈敢豈敢。任某才疏學淺,如何擔當得起教誨賢孫的重任。再說,跟我學啥?學抽煙?”任縣令晃晃煙袋。
其實,任縣令之所以不結這門親,是怕落個“結交權貴”的
名聲。
老太太又一再請求,任縣令堅辭不受。張氏歎口氣,麵露遺憾之色,最後說:“這是兩相情願之事,強求不得,既然大人不樂意,老身也不再勉強。”
任縣令這官並非做得輕輕鬆鬆,有一件事令他很是頭疼,那就是淶陽這地方百姓好賭,富紳大戶牌九麻將,一擲千金日夜豪賭,就是小門小戶攢幾個錢也要吆三喝四低頭耍一番。由此常引得父子反目,夫妻成仇,偷雞摸狗掄拳鬥毆之事屢屢發生。任縣令下決心治賭,常帶幾名衙役在城內巡夜抓賭,發現聚賭,必定破門而人,用他的煙杆抽賭徒屁股。
這天半夜,任縣令又帶三名衙役去抓賭,幾個人圍著縣城轉了半天,竟一無所獲。衙役打著哈欠說:“大人,沒人敢賭了,誰的屁股癢癢想挨你的煙杆?”
任縣令吧嗒一口煙,說:“那……咱回。”幾個人就往回走。
可剛走到張水月老太太的宅院時,忽然發現從院牆花磚的縫隙中透出一絲亮光。任大人很是奇怪,平日這時張老太太早就熄燈安歇了。任大人擺擺手,和衙役貼近院牆,這時耳邊清清楚楚傳來一個女人的吆喝聲:“和了。”任縣令眉頭一皺,怕聽錯了,又支棱起耳朵細聽,果然是“和了、和了”的聲音。
一個衙役說:“打麻將!”
任縣令說:“如此大呼小叫肆無忌憚地聚賭,膽子也太大了,眼中還有官府嗎?”說著就要往裏奔。
衙役趕忙拽住他衣角:“大人,這是張氏宅院,總得留些情
麵,莽撞不得!”
任縣令正色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淶陽百姓當然更應一律平等,別人賭就治得,她卻治不得?”說罷手一揮,命一衙役跳過院牆,打開大門。任縣令帶人直闖亮著燈光的屋子,使勁把門推開。
一進門,全都傻了眼,這哪兒是賭場?隻見張老太太懷抱著自己的孫子端坐在椅子上,兩個小丫髮正圍著火爐烤尿布。老太太見了他們,毫無驚慌之色,不過轉瞬間卻又惱了臉,起身正色道:“任大人夜闖民宅,是何道理?”
任縣令一愣,忙說:“剛才本官恰巧路過貴宅,聽到房內傳出‘和了、和了’的聲音,隻當是……”
老太太說:“俺給孫子烤尿布,火候大,蝴了,礙著大人何事?又犯了哪門子王法?”張氏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這私闖民宅可是犯法的事,要傳出去……”
任縣令躬身說:“在下給老夫人賠罪。”
老太太望望懷中的孫子,說:“任大人要給自己開罪,不是沒辦法,大人不妨給老身一個人情,把這義子認下如何?”說罷,老夫人抿嘴一笑。
任縣令一聽,轉轉眼珠兒,忙抱過孩子,哈哈笑著說:“這娃我早喜歡,認了,認了。”
老太太聽了這話,暢快地大笑起來,幾個丫髮手捂著小嘴也陪著老夫人一起笑。老太太止住笑,又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任大人可不許反悔。”
任縣令說:“豈有反悔之理……但,我總覺得今夜這事有些怪……”
老太太說有何奇怪?我要不拿‘私闖民宅’的大帽子壓你,你能認這幹兒子嗎?”
一個丫髮插嘴說:“我們老夫人琢磨了好幾個晚上才想出這麼個高招!老夫人說這叫願者上鉤。”
“對對,願者上鉤。”任縣令哭笑不得,接著又問道,“我剛走到你家牆外,‘和了’的聲音便傳來,老夫人如何把握得那麼準?”
老夫人說:“是你那煙油子味兒給我報了信兒,能不準?”任縣令晃晃煙袋,如夢方醒。
張瘦寒禁煙
張瘦寒,字一如,山東淄博人士,自幼喪父,家貧,寒窗苦讀十載方考中進士,八年後被放任淶陽縣令。張瘦寒此時已到天命之年,很是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前程。
當時,國內鴉片泛濫,淶陽民眾同樣吸食鴉片成風,許多人抽敗了家,最後染上“煙後痢”而喪生者不計其數。
張縣令上任不久,朝廷頒布了“戒煙令”,張瘦寒便開始在縣內禁煙。
他首先貼出禁煙文告,曆數鴉片禍害,極具號召力。接著又關閉了縣內三十家煙館,收繳了大量毒品毒具,然而吸毒之風並未減弱,反而越發猖獗。原因是鴉片被査禁,數量減少,價格便上揚,煙販們的利潤成倍上漲,煙土生意反而更好,於是他們鋌而走險,隻不過買賣和吸食由公開轉入地下罷了。張瘦寒急了眼,便又對販賣吸食者施以鞭刑。這些人被打得皮開肉綻,號叫不止。刑畢,放走。張縣令暗中派人監視他們的舉動。派出的人回來稟報說:受刑之人無一改過,回到家便又吞雲吐霧。張瘦寒很是頹然,心中暗自揣摩:這鴉片何以有如此魔力?張大人很想嚐試一下吸食鴉片的滋味,好從中尋求禁煙良策。
張瘦寒吸了一口煙,接著又吸了第二口……張縣令不知不覺便染上了煙癮。
很快,淶陽民眾皆知知縣吸食鴉片,吸食販運鴉片便漸漸由地下走向公開,沒多久,大小煙館又重新開業,而且數量猛增至四十多家。
張瘦寒還結識了兩個大煙販,一個是本縣的巨富賀壽財,一個是英國人吉利。賀壽財是淶陽最大的鴉片商,不僅壟斷了淶陽鴉片市場,就連保定府吸食的鴉片半數以上也是從他那裏躉去的二手貨。賀壽財販賣鴉片開始還是小打小鬧,後來之所以做成大買賣,是因為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巴結上了吉利。吉利是個中國通,是英國大鴉片販子義律的侄子,倒騰鴉片近水樓台。二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鴉片生意越做越好。張瘦寒鞭笞煙販時,本來把賀壽材列為首犯,但他聞風逃至京城吉利那兒躲了起來,前幾日見風聲忽轉才又回到淶陽。
跟賀壽財一塊兒回來的還有洋人吉利,二人回來後便去拜訪張縣令,給張縣令帶去了上好的煙土。之後,兩位煙販便頻繁進出縣衙。
張瘦寒的夫人是一位很有見識的大家閨秀,一心想讓丈夫戒煙。張縣令雖誤人歧途,但內心依然清醒,一心想把煙戒掉,然而煙癮上來如萬蟻鑽心,痛苦難當,試戒了幾次都未成功。眼見丈夫身體日漸羸弱,夫人心焦萬分,便回京與任禮部侍郎的父親商議對策。父親千方百計覓得三十粒“戒煙丸”,並叮囑女兒如此這般行事。張夫人回到家便與幾名衙役將張縣令捆起來放入一地窖中,任憑他煙癮發作哀號而不動心,隻每天喂服湯食並佐一“戒煙丸”。一個月後,張瘦寒竟硬生生把煙給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