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子的眼掠過側側和紫顏,再看著巧笑嫣然的姽嫿,他竟成了四人中最拘泥的一個,不由把千般煩惱化作坦然一笑。罷了,放下罷了,一旦想通,他溫言道:“令師可好?明年三月,又可以見到她了。”
“不好,我師父一點也不好。大師若是想來年三月見她,恐怕要親去霽天閣。”姽嫿說到這裏,故意隱去了得意,漫不經心地道,“十師會上去的是我這不成材的弟子。”
沉香子難掩驚訝,瞥了一眼鎮定自若的紫顏,猝然覺得衰老是易容無法阻擋的事。他老的不僅是麵容,更是心態,想與人爭短長的心現已枯死,而手中的易容術逐漸退化成了一門手藝。僅僅是一門巧奪天工的手藝,不複有當年的魂魄靈氣。
姽嫿的下一句話更是擊中了他的心事。
“紫顏說,來年三月他想代師出行,我就為了此事留下。如果大師肯成全他,就請早日傾囊相授,不許藏私哦!”
姽嫿的一句話令紫顏俏麵窘紅,頭回像被踩著尾巴的狐狸,求饒地望了沉香子。搗亂的丫頭幸災樂禍,樂嗬嗬作壁上觀,想看此事如何收場。她早就打定主意,要想在穀中長伴紫顏,督促他日進千裏,必須得到沉香子的認可。這事瞞不過去,倒不如說開了,若是沉香子像她師父一般懂得功成身退,該放手時放手,也算成就了紫顏。
側側本在芳心搖簇,想著如何向姽嫿打聽鳳笙的事,聞言一驚,埋怨地瞪紫顏一眼,道:“我爹在養傷,別惹他不高興,十師會不是我們這些小孩子去的地方……”說到這裏又覺詞窮,明明姽嫿亦是同齡。
她心緒不寧,驀地想起與紫顏要好時,任他如何放肆也不會著惱,今次惱他,怕不是轉了心思。想到此處,粉頸一彎,悄然羞紅了臉。紫顏也不辯解,靜立在沉香子身側,像是想得到他的承認。沉香子不回答,凝神在想些什麼,燈光在這一刻盡滅。
黑暗裏氣氛僵持。側側忽然後悔,想到紫顏粲如春容的一張臉,此刻想是灰了,暗暗地又心疼。暫時把鳳笙縹緲的影子從心裏挪出去,側側向了紫顏的方向伸出手。
落了空。是他有意避開了,還是這暗如黑夜的顏色,成了他們之間的牆。
一星光亮在紫顏指上綻放,依舊是他擎了燈火,插到了燈台上。側側眼前仿佛又見早間陷落時他擦亮火折,讓她在驚恐中抓到一根稻草。是紫顏的話,爹爹一定會成全,她期盼地望著沉香子,等他說出讚同的話。
“嘿嘿,地下果然憋氣。”姽嫿打破尷尬,徑自指手畫腳,“墟葬設的機關應該可以還原,就請大師把屋子升上去,見見天日。”
沉香子搖頭道:“沒人有這氣力再拉得動那個石磨,須用藥弄醒那兩匹馬,或是過個三五日,等我身子好了。可惜玄麻湯的解藥用完了……”紫顏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沉香子笑道:“你想到什麼就說,師父不是小氣的人。”他忙道:“那解藥的方子我看過,裏麵的七味藥安神堂裏都有,隻差一味零陵。零陵亦是香料……”
“哈,零陵我有,誰去配藥?”姽嫿斜睨沉香子一眼,掏出一個絲袋,倒出一堆色澤不一的香塊,挑出一塊遞與紫顏,“這是我用零陵做的散香,你拿去和在解藥裏。”
零陵又稱芸香,據說可令人死而複生,香氣異常濃烈。紫顏捏住它,一溜煙往安神堂去了,姽嫿大大咧咧往沉香子的拔步床上一坐,執拗地等著老人的答複。
“不是我不想傳盡一身本事,而是欲速則不達。”沉香子輕撫左手腕上的一道傷疤,神情澹然,“易容一道比製香更凶險,要接觸的藥物太多,乃至使人亂性迷神,並非妄言。我本想好好琢磨他三年,以這孩子的才智,三年後就可成材,五年後必成大器。若是一味求快,短短半年多就讓他出師,是……委屈了他!”
姽嫿不以為然地道:“我明白,他也明白,因此我才來助他一臂之力。大師莫非覺得霽天閣不是皎鏡大師的無垢坊,沒神醫的手段就幫不了人?未免太小看我們。”
沉香子凝視姽嫿,霽天閣的製香師常年以香料駐顏,誰也看不透其真實年齡。此女看似年幼,老練處百倍於紫顏。是否他該放手一搏,任那孩子自由翱翔於碧空?
這時紫顏自外折返,拿了配製好的解藥滴進兩匹馬的口鼻中,沒過多會兒,兩匹馬站了起來。紫顏輕拍馬臀,馬卻紋絲不動,隻管低頭噅噅哀鳴,想是先前嚇破了膽。姽嫿見狀,慢悠悠地走到它們麵前,纖手一招,飄過絲絲香氣。白馬頓時有了精神,像是遺忘過去種種,奮然踏蹄如飛,將石磨重新轉動。
轟鳴聲中四人隨同屋子緩緩上升,驟見天日,眼前豁然開朗。午後陽光如黃金耀目,耿耿光芒遍灑穀中,那盞青釉鏤孔燈黯然失卻光華。沉香子注目燈盞的疲態,如日中天的已不再是他,默默地把它吹熄了,轉身對屋外的紫顏道:“小子,你過來!”
紫顏走進屋子,眉眼含笑,無論地上地下,他永是容光奪目。沉香子思忖良久,終於說道:“要學我所有本事不難,師父當言無不盡,領悟多少看你造化。隻是來年三月……”他頓了頓,鏗鏘地道,“想代我赴十師會,你須有能耐贏過為師!”
紫顏恭順施了一禮,站直身軀時,側側仿佛聽到一曲激昂如戰的琵琶,彈破雲天。
姽嫿自此在穀中住下,與側側同一間屋,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方起。起身了也不來尋紫顏,徑自入山采花,所過處冷香浮動。有時她興致好,就約了側側梳妝打扮,螺髻凝香,金霞拂麵,瑤釵羅帔,彩縷花衫,招搖地自紫顏麵前一閃而過。紫顏每每瞧了眼熱,取了自家的錦袍穿上,繡盤龍鳳,金織日月,如雲霞錦燦,明媚不可方物。兩女被他比了下去,皆不服氣,各自尋思妙計想贏過他,終沒能成功一回。
側側趁隙問起姽嫿,來穀中時是否見過蓬瀛島之人,姽嫿斷然否定,又道:“那日穀裏共有十四人的氣味,除卻王爺那裏十個人,就是你們三個和陷阱裏那個,此外再無他人。”
側側心頭百轉千回,鳳笙明明迎著他們去了,為何會不見蹤跡。當日之事恍若春風吹麵,拂去便了無痕跡,隻留得心尖一絲暖,仿佛夢幻。她放心不下,找紫顏又問過,也說未曾見著這神仙般的少年。他更嬉笑說道:“那人說不定是我假扮的,你要謝過我的救命之恩。”側側啐他一口,想他弱不禁風,怎及得鳳笙英姿颯颯,強健有力。
依戀那一分懷中的溫暖,甚至,想念他冷淡的神情。
她曾向沉香子提到鳳笙,爹爹並不在意,隻說蓬瀛島所收子弟全是美少年。他想了半天,記起曾為蓬瀛島一位少年接過斷指,因此結緣,沒想到事隔數年會遣人報訊,稱許了幾句,也就不再說什麼。側側問不出更多關於鳳笙的消息,自此悶悶不樂。
紫顏的技藝在此時突飛猛進。他白天隨了沉香子修習易容術,晚間被姽嫿拉去關在房裏,神神秘秘不知做什麼。側側有時好奇想偷看,窗戶全被姽嫿用軟煙羅帳子蒙了,湊近更聞到昏昏欲睡的氣息,讓人神思不清。等她熬到亥時回屋歇息,房門大開亦散不盡那檀粉膩香之氣,好在熏香有諸多妙處,一沾枕頭便大夢周公。時日長了,側側忘了抱怨,隻得由他們去了。
間中仍有三三兩兩的江湖人馬前往穀中打探。姽嫿埋伏的暗香發揮了奇效,在穀口如瘴氣迂回彌散,掩住口鼻屏氣而入隻能前進數十丈,再厲害的高手,行了兩三裏後也不得不放棄。唯獨香料花費甚快,紫顏和側側閑暇時便被姽嫿差遣上山采集香草,一來二去,兩人多少學了些霽天閣製香的手段。
但依舊有人掠過重重阻擋找到了沉香子。某晚夜風輕寒,一位窈窕弱女避開穀口翻山越嶺而至。她到達屋前時衣衫襤褸,雙手血跡斑斑,慘不忍睹。側側連忙為她包紮傷口,她隻是跪在地上,求沉香子為她易容。
在紫顏眼中,她已有無瑕的一張臉,娃娃似的惹人愛憐。他難得開口勸了兩句,編派了許多嚇人處唬她。她無動於衷,一味掙紮著把一塊家傳古玉放在紫顏手中,懇切地說道:“求求你!幫我在大師麵前美言幾句,我想要傾國的容貌,一定要……”
紫顏把那塊玉握在手心,記住了她的名字,藍玉。她眼裏有一簇火在跳動,再苦再痛,她隻求那一張容顏。紫顏默默地想,她舍棄的麵龐,會不會有人惦記,有人想念?當沉香子為她誠心所感,抹去藍玉的過去時,紫顏隱隱地預感,那一段過往隻是暫時沉入了水底,他日還將卷土重來。
這是第一回看沉香子為他人施術。紫顏伴隨在旁,聽他一一口述心得。姽嫿好奇地觀望了一陣,看到刀下臉破,“呀”地怪叫一聲躲了出去。隔壁屋裏,側側早已遍點油燈,一心一意為藍玉縫補衣裳,絕不敢踏足半步。
易容,是刀針並用的絕妙醫術。紫顏目不轉睛地盯著沉香子,仿佛要把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到心裏去。血光彌漫中抹去前塵過往,而後,竟能浴火重生。如此奇妙的魔幻之術,怎能不讓人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