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顏微笑道:“這才值得走一遭。”
兩人催促胯下白馬,飄然往山上去了。
良久,空地上沒了活人的動靜。暴雨如注,嘩嘩倒在那些屍體上,而後,他們一個個睜開了眼睛,身上的絲線無力地鬆脫開來。像牽線的人偶一般,他們目光呆滯,蜿蜒地鑽進蒼碧莽林之中。
不遠處的茂林裏,一個墨袍男子始終冷冷地注視這一幕。大雨澆透了他所在的林子,奇怪的是,他就像站在屋中悠閑賞雨的人,周身沒有一寸是濕的。
山腰下急雨勁風,山腰上風和日麗,宛然兩重天。
崎岷山莊建在半山,幾乎挖空了半座山峰,像一隻寄居蟹盤踞山間。倚山而建的屋舍約有數十間,其餘的打通了山腹,曲徑通幽,直接深入到崎岷山的心窩裏去,冬暖夏涼,分外舒適。
眾人在莊口下馬,沿了鬆針蘭葉鋪就的香徑往裏走去。瓊樓玉宇,飛閣流丹,所有建築出自璧月大師的師父白露之手。老人出席了一回十師會後,被璧月取而代之,隨後的監工督造全由璧月代師完成。紫顏一邊遊覽山莊景致,一邊聽姽嫿閑話典故,看不完的山水,聽不完的熱鬧,眼與耳不由要打架,爭先地想過足了癮。
聽說璧月每回來山莊,會增添幾處妙景,打造幾處機關,紫顏興致高漲,叫姽嫿去向他的徒弟打探,屆時就可親眼看個仔細。
姽嫿笑道:“你這也要學,那也想看,一共有八家菁華,忙得過來麼?”
紫顏神情懇切,道:“好姐姐,我一下子不認得那麼多人,要靠你幫我一個個套近乎。”
“說了別叫姐姐,誰說你一定比我小?叫了就沒好事。瞧個新鮮就罷了,你想偷師學藝,也要下本錢,我的香料可不能全給你做人情。想想能有什麼孝敬人的,再開口去討價還價,別成天打我的主意。”
紫顏拉了她的衣袖,親昵地說道:“姽嫿姐姐,你算我半個師父,除了你有誰能幫我?你長得又美,那些老人家小夥子的一定通吃,比我去說好多了。唔,香料我也舍不得你送,大不了我為他們把容貌全換了,想要多俊就多俊,如何?”
姽嫿笑得岔氣,沒力氣罵他,道:“小心老爺子們把你轟出來!”見他一臉慧黠的聰明樣子,知道又被他說動了心,歎道,“罷了,我陪你跟他們鬥智鬥勇去,順帶拐騙有趣的玩意,回去哄師妹們。”
幽林飛簷中視野忽然開闊。綠茵紅萼,錦障連天,斜斜地彙下一條溪流,黑白石子錯落相間,如天地開了棋盤對決。妙的是上空山嵐聚合,嫋嫋雲煙如絮如絲,搖曳生姿悠悠蕩來,等飽覽了它的秀色,又舞著娉婷曼妙的身段往別處去了。
虞泱指了溪邊一進粉牆黛瓦的平房,說道:“此處是青蓮院,供諸位大師日常起居之用。酉時家主在霆風閣設宴為諸位壓驚,請先隨我入內休憩,沐浴更衣。”
紫顏抬頭望了,莊內其他建築皆是金碧輝煌,獨此間如小家碧玉,不帶一絲富貴氣。及進了院內一看,三四畝大的池塘內淨植青色蓮花,雖是三月天氣,業已嬌恣盛放。花大如鬥,翠蓋如雲,幽香芳馥,站於池邊便覺陣陣香氣入竅,心神皆蕩。
姽嫿喜出望外,暗自竊笑,悄聲對紫顏說道:“這種青蓮子有異香,拿來吃了,能使人肌膚如玉,體味清香。”
紫顏笑道:“原來不是做香料。”姽嫿道:“美食也很重要!何況又能養顏,你我晚間來多偷些回去。”紫顏皺眉,推搪道:“我……不會遊水。”姽嫿叫道:“什麼?”這一喊聲音大了,虞泱回過頭道:“大師有何吩咐?”姽嫿忙笑道:“無事,若有碗蓮子湯清清火,就再好不過。”
青蓮院各屋內冰奩珠纓,錦墩矮幾,陳設極為雅致。紫顏進了自己房中,見有一架櫸木刻詩畫中床,床頭插了新摘的紫薇,姹紫嫣紅,嬌豔欲滴。他的行李已放置在紅木六足雲龍紋圓桌上,旁邊備有幾身換洗衣物,紫顏拎起來看了,料子皆是價值不菲的宮綢,攖寧子出手果然闊綽。
姽嫿沐浴後換了一件桃紅潞綢夾衣,清新怡人的模樣與青蓮院的素雅兩相輝映。剛過午時,虞泱遣人送來飯菜,她嫌一人吃太悶,反正辰光尚早,端來與紫顏一起享用。紫顏見她素身打扮,知她見過青鸞的絕豔衣衫後收了攀比的念頭,遂笑道:“衣衫不如人,這容貌還有得救。”姽嫿啐道:“我天生麗質,才不要靠你易容。”
兩人說說笑笑,一頓飯吃得甚是愉快。閑來無事,紫顏道:“不如去看傅傳紅在做什麼。”姽嫿與他一拍即合,丟下碗筷衝到隔壁屋裏。
傅傳紅昨日中過毒,如今趕路累了一場,懨懨地無甚氣力,半臥在湘妃睡榻上。姽嫿也不做聲,兀自伸手過去,青青翠鐲上傳來一股振奮的香氣,令傅傳紅精神為之一爽。
“這是什麼香氣?”
“西海的迷迭之香。”
“播西都之麗草兮,應青春之凝暉。流翠葉於纖柯兮,結微根於丹墀……”傅傳紅情不自禁吟哦了兩句,直勾勾地盯了那隻纏了青莖的鐲子,遲疑道:“送給我可好?”
姽嫿攤開手,“你拿什麼換?”傅傳紅喜道:“我為你作幅畫如何?”姽嫿道:“不稀罕。你畫完又撕又塗的,不是把我給毀了?不幹。”
傅傳紅吃吃地道:“我……不會,一定好好地畫,絕不輕易毀畫。”
他一向愛惜羽毛,不願手下流出次品,每見作品稍有不妥,立即徹底損毀不令流傳。姽嫿見過他塗去為易容後的紫顏和她所作的畫,分明已是神品,偏刻意求全,讓兩人無法收藏到那幅好畫,一想到此心中大歎可惜。
紫顏嘿嘿一笑,對傅傳紅道:“傳紅,難得我上回易容,姽嫿姐姐有機會扮成男兒。這樣罷,你若能重畫昨日初遇我們時的情形,我就替你把鐲子求了來。”
傅傳紅道:“這有何難?”當即取出筆墨素絹畫了起來。此時傅傳紅滿腹情意,筆下如有神助。姽嫿起先尚不肯來看,後來見他勾勒紫顏的女兒身,委實以假亂真與易容無異,不由得湊近了來看。
畫中紫顏雙髻嬌俏,於右前方站立,玉容清純嫵媚。姽嫿則是個翩翩佳公子,稍側了臉站於其後,若有所思若有所遺。
“呀。”姽嫿情不自禁地讚好,事隔一日,傅傳紅所繪絲毫不遜於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喏,這個給你。”
迷迭香鐲套於傅傳紅腕上,襲人香氣令他眉開眼笑。
酉時,虞泱在院門口等候,每來一師,由彩衣童女引往霆風閣。紫顏、姽嫿、傅傳紅三人又是最晚到,虞泱親自帶路,穿花繞石,最後到了地方。
霆風閣高有三層,如一塊寶玉雕琢而成,通體建築渾然一體,光霞富麗。眾人坐在最上一層,近看夜色裏流翠青崖成了蒼茫野石,遠望碧波浩瀚上星星點點的船來船往,好風徐來,意態恬適,不知覺中飄飄欲仙。
樂師陽阿子、煉器師丹眉、匠作師璧月、堪輿師墟葬、醫師皎鏡、畫師傅傳紅、織繡師青鸞、製香師姽嫿、易容師紫顏,九師彙集,獨靈法師依舊不見蹤影。虞泱待九人於玫瑰梳背椅中一一坐定,方請出崎岷山主攖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