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秦漠已一個半月。
空曠的大廳,頂上是圓弧的穹頂,像是夜空倒扣下來,而天文館的這個大廳就是整個世界,他從世界的另一邊出現,穿著深色的西裝,顯得身材頎長。工作人員在前麵錯開幾步引路,後麵呼啦啦跟著一大群人,他和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先生被簇在中間,正邊走邊說話,因身量太高,他微微低著頭,令老先生不必費力仰頭。
工作人員回頭說了句什麼,一行人齊向茶座而來,他順著工作人員的手勢瞟過來一眼,卻並沒有停頓。我不確定他是否看到了我。
大三時一位教授教我們演講,告訴我們緊張時手上千萬不要拿東西,紙片是最要不得的,其次杯子,再次鋼筆,它們會將你的緊張至少放大十倍給觀眾看到,你想裝作鎮定,它們卻慣會出賣你。
我趕緊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卻不料用力過猛,杯子撞到杯托,極清脆的一聲響。林喬聞聲抬頭,正看到濺在我手背上的咖啡漬,熟練地拆出紙巾來幫我揩幹淨,一邊揩一邊道:“早上我還想最近你越來越會照顧人了,這會兒擱個杯子卻能把咖啡灑一身。”
一行人已入茶座,如此狹小的空間,我雖坐在最裏側,卻正對著秦漠。視線在半空與他相接,他的眼睛深如黑潭,像從前一樣漂亮,卻含著令人不熟悉的淡漠,從前所見那漆黑眸子裏的溫柔笑意,就像是個幻夢。林喬背對著他們,我想我的表情應該維持了鎮定,沒有任何奇怪之處,因為林喬並沒有轉頭去看身後新來的客人。
秦漠在林喬身後的高背沙發中落座,其他的工作人員也紛紛落座,一群人開始交談,那一瞬間,似乎整個世界的嘈雜都向我耳邊湧來,卻唯獨沒有秦漠的聲音。我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他就坐在這段距離之後,但他沒有說話,保持著沉默。
林喬似乎對那本綠色封皮的參觀手冊著了迷,翻到其中一頁指給我看:“下次我們帶朗朗來看這個?”
我說:“好啊,但過不久這裏可能會重建吧。正好,你病好了,新天文館也該建成功了,我們就帶他來玩兒。”
抓住一切機會讓林喬許諾未來或者對他許諾未來,經過一個半月的鍛煉,已然成為一種本能,我其實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想了想說:“到時候就可以去遊樂園坐碰碰車。他還愛什麼遊戲?”
我說:“他還愛下五子棋,還愛打遊戲,他上奧數班,特別愛鑽研奧數題,你可以教他,他不像我這麼笨。”
他唇角抿起很淺的笑意,大約是想到了我們共同的高中,他的確被我在理科方麵展露的笨拙氣得不輕。但那也成為了好的回憶。
林喬突然問我:“你對未來有什麼憧憬?”
我一時茫然,未來,未來,我對未來的想象,一切止步於林喬好起來,而之後會怎麼樣,我沒有想過,我知道我們要在一起,但我們會怎樣地在一起?
他合上參觀手冊,輕聲道:“我憧憬過。”頓了片刻,續道,“語文老師和兒科醫生組成的最簡單的家庭,平時我們會有自己的工作,每周看一次電影,周末帶孩子們去遊樂園或者公園野餐,我會學著開始下廚。”
我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聽到自己說:“好啊,但你要把工資卡都交給我。”
他愣了一愣,很快反應過來,笑著說:“當然。”攏著我握著杯子的手,“當然,宋宋。”
他的笑容依然有十足魅力,且這個笑容不同往常,滿含顏彩和生機。但這一刻,我想起的卻是那個夜晚,我同秦漠坐在陽台上看星星,他說宋宋,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你,傷害到你,就把全部財產都給你。
但是我先背叛了他。
此時他就坐在兩把椅子後,一定聽到了我們的全部交談,他會怎麼想我?他一定恨極了我。我不想拖累他,他最好恨我。
我遇到一個好人,我卻要不起他。
直到此刻,我終於有些理解當初的林喬,為何能喜歡著一個人,卻又對那個人那樣壞。但就像在林喬之後,我遇到了秦漠,在我之後,秦漠一定也可以遇到其他人。
手機鈴聲響起,司機到了,我拿起一旁的羽絨服給林喬穿上,拎著保溫杯走出茶座。他自然地握住我的手,我自然地讓他握著。林喬沒有看到秦漠,但我能感到身後的視線,若錐骨的芒刺。
我想回頭再看秦漠一眼,他坐在沙發上微皺著眉頭討論工作時一貫有種特別的好看,但我忍住了。
就這樣吧。
一個星期後,我接到周越越的電話,告訴我秦漠要回美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來,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她向我借一下顏朗去送個行。
自從我開始照顧林喬,顏朗大部分時間都跟著周越越,她想怎麼折騰他全在我掌控之外,說白了根本不需要向我請示,卻打這樣的電話來,不過是借機告訴我秦漠要離開了。想出這一招來,一定用了她不少智慧。
我記得林喬手術的前一天晚上,周越越來找我和解,攀著我的肩跟我說:“宋宋,無論怎麼樣,你幸福就好,我就是怕你不幸福,特別怕,你要是不幸福,我也不能把我的幸福分給你一點兒,你說該怎麼辦啊?”說著竟然真心著急起來,好像我已經開始不幸,我不得不花了將近半個小時安慰她,幸好大家是麵對麵抵足而談,算是節約了電話費。
我答應了周越越,她可以帶顏朗去,卻推辭林喬那天有個檢查,我去不了。她很失望,可能想起曾經答應過我要尊重我的選擇,才沒有口頭威脅我非去不可,我們和平地掛斷了彼此的電話。
雖斬釘截鐵告訴周越越我無法送行,但秦漠回美國那天,我卻早早起床打扮,早早打車來到機場,早早候在起飛坪外。不像小說描寫,有情人終能相會,我甚至沒有進機場大廳,當然沒可能見到秦漠。
那天雖一貫的寒風淩冽,倒有很好的陽光,銀杏葉在幹燥的空氣中飛舞,像一群黃蝴蝶不知要被風吹往何處。
我不知哪一趟飛機上坐著秦漠,隻是昂首望著天空,等著那龐大的鐵盒子帶著我喜歡的人飛離這個城市。感情的事不能拖泥帶水,我選了林喬,就不能拖著秦漠,但離開秦漠,並不像剝離一個橘子皮,那更像是剝掉自己的指甲,痛得鑽心。因這痛是自己給自己的,無論如何,我都受著,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做,似乎怎麼做都是錯。